《零号特工》 作者:兰晓龙 声明:本书由4020电子书(www.4020.cn)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楔子 后来有人专为这片土地发明了一个名词:歹土——歹毒之歹,歹徒之歹,乐土之土,秽土和净土也是同一个“土”。 但是我们现在称呼它最为通俗也最广为人知的名字:上海。 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屠杀之后,上海某日,街头。 新近崛起的屠夫劫谋的车队滞停街头,他的青年队们,他的法西斯式训练熏陶出来的精英们,他的年轻有为的屠刀们,他的在几日内让整个上海闻风丧胆的黑色风衣们在向街道的另一端射击。 今天遭遇的这场刺杀是预计之中又在预料之外的——垂死的反扑在预计之中,反扑的力度在预料之外。 零在街道的另一端看着那黑色的车队和黑色的人群,弹道从身边划过,血雾从身边的同志身上腾起,被步枪掀开了头颅的同志倒在脚下。 身上冒着青烟的同志跃过地上还在抽搐的躯体。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弹雨中冲刺,身上载着他们这次刺杀成功的唯一希望——满怀已经点燃的炸药——零已经不记得他和这些粗劣到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共眠了多少个晚上,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它会爆炸,而且一定会炸死人。 零忽然很庆幸行动前刻意没有喝水,否则他肯定现在已经失禁。 抱着炸药的同志仍在冲刺他似乎遥不可及的目标,从零的眼里看去他像在做一场疯狂而沸腾的舞蹈。零忽然想起那位同志在这次自杀式的行动之前和他的短暂交谈。 “没勇气吗?看到我死你就有勇气了。” “如果还是没有呢?”零当时二十六岁,他有很多问题。 “那你可能活下来,但形同死了。” 于是零终于拔出了他的武器,之前他一直被穿着黑衣的青年队们当做不幸卷入现场的无关路人。 零的武器很可笑,在从四月十二日后开始的大屠杀和收缴红色武装后,能分到他手上的也只有这个了:一柄才三十公分出头的日式短刀,那年头热血的人们偶尔会用它切下自己的手指,划开自己的喉咙——以为这能治疗祖国的沉疴,洗净民族的绝症。 零才二十六岁,于是他也有一柄,也因为零才二十六岁,所以宝贵的手枪没有分给他——地上已经死去的人们并不曾对这个除了一脑门子沸腾外没有更多的年轻人寄予希望。 零开始奔跑,当他拔步时他的同志爆炸了,烟尘和血肉横飞中零觉得爆炸的不是炸药而是他同志的血液和心肺,那具肉体炸开了同样是肉体组成的青年队的人墙。 “看到我死你就有勇气了。”——是的,零对死者说,我有了勇气,在被枪杀、绞死、烧死、淹死中得来的勇气。 零开始吼叫,这个吼声在行动伊始便响起,在枪声攒射中平息,但是现在又被他吼了出来。 “杀劫谋!杀了劫谋!” 他在一条硝烟弥漫的街道上奔跑,街道上铺满已死、濒死或者是受伤的人们,但零唯一关注的是汽车里那个还没被人伤及分毫的身影。 一袭黑色的风衣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展开,一个没被爆炸波及的青年人扭住了他的胳膊,零在自己骨节的轻响中把刀捅进对方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会不会被扭断。 一刀、两刀、三刀……拔出,捅进。 然后零看着风衣里那张苍白而狂热的脸,真年轻,像他一样年轻。 零又一次把刀捅进对方的身体,他知道对方的生命在流逝,而他自己也在苍老。零又一次拔出刀,走向那辆车。 车里晃动的人叫做劫谋。 零听见自己在叫喊,像听见另一个人在叫喊。 “杀劫谋,杀了劫谋!” 他必须去杀死那个素未谋面的人,他忽然觉得悲伤至极。 第一章 01 一九四零年延安,杨家岭小学。 零坐在一间光线阴暗的屋里,有一缕阳光从很小的窗口投射在他的身上。他低着头,有蓬松的头发,不太讲究或者说根本不讲究的发型,平淡的青色粗布长衫。他有点没精打采,两只手掌正无聊地翻来翻去。 对面的男人在暗影里如同一个鬼影,看不清他的脸,零也不想看见那张脸。 “零。”男人打破了沉默。 “嗯?” “别玩你的手。” 两只翻来覆去的手掌停止了翻覆,它们很修长,“我看我的掌纹。”零说。 “你能从那上边看出一年以后的事情?” 零摇头:“当然不能。” “一个月?” 零再摇头。 “那你能看到什么?明天?” 零无趣,只好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头:“连下一分钟都看不到,就看见有点泥。” “那就别看了。看着我,好好说话。” 零抬起了头,他是个眼神清澈的男人,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很多痕迹使他看起来苍白甚至有些虚弱。即使是正对了他的交谈对象,零的眼神仍有些游移,似乎心不在焉。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零周围走动:“你最近不大对劲。”男人说。 零不卑不亢:“我挺对劲。” “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像在梦游。” “我睡得挺好。” “你过得太舒服了。”男人顿了顿,“你好像快忘了时间、地点,周围在发生什么,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要干什么,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零。” 零抬了抬眼皮,似乎醒了,给人的感觉是他刚睁开眼睛,尽管他刚才一直睁着眼睛。“杀劫谋!杀了劫谋!”零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一个恍如隔世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在纠缠着他。 男人的手搭上了零的肩:“跑神儿了,零,我知道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零摇了摇头,眼里刚刚燃烧的东西又渐渐熄灭。 男人继续说:“可不,多少年了,各色人等,志士死士,对他的刺杀何止过百,死的人何止上千,你是唯一真伤到他的人,难怪你念念不忘。” “那不重要,也没什么好炫耀。”零淡淡地说,“重要的是他还活着,而且……简直活得越来越好。” 男人抽回放在零肩膀上的手:“我们今天不说他。” 零扯了一下嘴角:“是啊,是说我来着。” 男人苦笑:“零,你根本在抵触。” 零掏了掏耳朵,做出一种有点无赖的样子:“每周一次的例行,还要我做个洗耳恭听的架势?” 门外,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一个革质体正蹦弹过来,撞在门上。而后,仿佛有十几只拖着皮鞋的狗呼啸而来,又争踏而去。 声响裹着革质体的蹿跳声渐去渐远。零看着门,再也没转回身子。 男人开始叹气。他知道零讨厌他叹气:“你想出去和他们一起,这不过是你我的藏身之处,可你现在想在这里安逸下去。你走吧,你自己知道怎么做。” 零真的走向了那道门。 男人的声音在零的身后再次响起:“零,我知道你等了很久,等得都疲了。可现在越来越不安宁,说不定哪天咱们就得行动。你记住,咱们可是一早就把命许给了那一件事,那一个人。” 零把着门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明白。”然后,把男人甩在屋子里。 零出了那个黑暗的小屋,走向操场。他是个看起来有点萎靡、已经将近中年的男人,穿着很干净的长衫,但是看起来像沾满灰尘,那种灰尘拂之不去,来自他的人生。他走路时只看着自己的影子,对周围的一切他似乎在听。 一群泥猴子围着零奔跑、追逐、践踏、争夺。突然,一个皮球飞过来砸在零的脑袋上。 零转身,愠怒地看着球的来处:“肋巴条!你是故意的!”萎靡、愠怒和阴郁都在瞬间散去。零跳了起来,一边把长衫束在腰间,一边追逐满场四散奔逃泥猴子中的一个,在追赶的同时他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泥团和扬尘的攻击。他内心开始荡漾起一圈异样的波浪。泥猴子们是一个服装极其芜杂的人群,多数是贫穷到接近赤裸的孩子,少数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地主崽子,还有穿着过长的红军军装的孩子,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是孩子。而零,是他们的老师:李文鼎。 半个操场上扬着过人高的黄尘,零和他的学生开始踢球。 零站在操场一侧,他拉着一根绳,绳那边连着一根扎入地下的棍,他是球门。他拿着一个哨子,他又是裁判。 黄尘和泥猴子向他卷了过来,夹着一个气也不足皮也磨损甚至都不成圆形的球体,每一脚上去都发出蔫呼呼的啪嗒声。 来自农家的泥猴肋巴条一向是此众人中人气最足的一员:“李老师球来了!李老师!” 在阳光下晒得有些发蔫的零连忙尽一个球门的责任,把绳子拉直。可他做得却多了一点,伸腿把过来的球挡在了门外。 泥猴子们目瞪口呆。零犯了众怒。 穿军装的泥猴土压五用晓之以理的语气说:“老师,你是球门,球门怎么能踢球?” 零开始挠头:“没守门员啊,守门员总得有。” “那你又是裁判,又是守门员,又是球门?”肋巴条愤愤地在每一个短句中向零挥之以拳。 零咧着嘴,继续挠头。 土压五也开始愤然:“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你是裁判,自己说怎么罚吧!”肋巴条不依不饶。 零吹了一下哨:“要罚,罚到底了,罚红牌下场。”说罢,一屁股坐下。 泥猴子们面面相觑。 地主崽毛鸡蛋郁闷地说:“那球门、守门员、裁判都没啦?” 零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一脸的自鸣得意。 那只没人管的破球滚向操场边缘,被一根手杖点住,又狠戳了一下,然后一声咳嗽。这并不响亮的咳嗽声对操场上的零和泥猴们如一声惊雷。手杖点着地上的皮球,的笃、的笃、的笃……是本校国民政府官派马督导。 簇拥在零身周的泥猴们也一步步后退。 零站了起来,一脸想逃又不能逃的痛苦表情:“马督导,这是……上体育课呢。” 马督导年近六旬,在这种烈日下也用礼帽和谓之国服的藏青中山装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他有一脸的乖僻和不可通融:“整日鸡鸭同鸣,搞得我也耳力不佳。” 零只好凑近再赔了笑:“就是这个体育课……” 马督导直了直身体一脸严肃地打断零的话:“东门曾家生出只两脚山羊,这延安久不下雨,昨天却有青蛙从天而降,李文鼎老师你听说了吗?” 零艰难地笑了笑:“没听说。” 马督导瞥一眼李文鼎:“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们师生不分,长幼无序,不识廉耻,颠倒尊卑!谓之共产!谓之西学!此地全是一帮妖人!是你们辱没了三纲五常!搞到天人共愤!”马督导乱点的拐杖最后一下就点在零的脚面上,零的一脸堆笑变成了一个忍痛的表情。 马督导愤怒地看了一眼零,似乎嫌恶他妨碍了自己的手杖落地。 零悄悄地把脚拿开。 操场尽头的路边,红色剧社的凌琳向零招手。她穿着一套红军衣服却并非红军,那军装新得像是戏服,手上拿的也不是武器而是跳舞用的花纸扇。凌琳与零相识不到三个月,因为她来延安也不到三个月。零相信她对自己的青睐有加只因为自己从来没什么立场,像凌琳那样强横的人总希望别人没有立场。 零轻轻地摇头,现在他很忙,忙应付这位所谓的督教! 马督导看着零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一个穿军装的女孩正冲这边招手,不由得皱了皱眉,转脸气哼哼地对零说:“陕北又地震啦!全是赤匪搞出来的!”说罢,又气哼哼地转身,拐杖戳得泥地笃笃地响。 零看了看依旧招手的凌琳,再看看马督导的背影,兀自摇头,转身往教室的方向走去。凌琳在远处冲着零的背影叉了腰横眉冷对。 02 上海,阴云密布层叠,沉雷在云层里滚动。 钉子戳在里弄里瞪着天上的云层,直到几个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他被砸得眯了一下眼,然后继续瞪眼。他以一个军人的姿态钉在那里,在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眼里,所有人都是假想敌。 几个无所事事的混混晃了过来,无事生非地在钉子身边挨、擦、碰、撞……撞到钉子身上的人几乎都被弹跌,恼怒地拔刀。 钉子在刀还没刺过来时就伸手把刀拿了过来,一手用了两个指头,刀断了。 混混们见钉子不是善茬儿,明智地决定走人。 卢戡、刘仲达、钉子的弟弟三人走进里弄,看到那群混混不怀好意的眼神,下意识地遮护着第四个人。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年男人,平常得警惕如钉子也不会去多看他一眼。 钉子往旁边闪了闪,让出条路,这就算他对自己人。 钉子的弟弟和刘仲达过去了,但卢戡过去时停下看了看他:“你老弟放松点好不好?这是沦陷区,新四军那套收起来。” 于是钉子放松。放松就是把像在打架的站姿换成准备打架的站姿。 卢戡苦笑,并且向那中年男人介绍:“钉子。人手紧,刚调来。钉子,这是客人。” 从卢戡语气上的着重钉子非常明白“客人”是称谓而非身份,需要例外了,于是他点点头表示重视,并且慎重地重复了那两个字:“客人。” 客人笑着摸摸钉子的肩:“好一颗钉子,可是下雨不打伞要淋出锈的。” “撑得住。”钉子一脸的刚毅。 卢戡忍俊不禁:“撑得住?美得你?他是说你这种天不打伞也太引人注目了!撑你个猪蹄膀……” 钉子只好沉默,沉默中又“瞪”着那几个家伙如瞪另类,直到他们在自己看守的门里隐没。 门轻响了一声,韩馥拿着一把伞出来,钉子脸上总算浮现一丝温柔的笑容。就是因为这个温和又俏皮的女人,钉子才愿意从真正的战场转到这个隐晦深沉得他不太适应的战场。尽管他们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但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订婚。 韩馥把伞递到他的手上,却在钉子已经拿稳伞之后仍没放手。 “不要,在站岗。” “站岗?”韩馥做了个鬼脸,“又挨骂了吧?” 钉子笔直地站着:“撑得住。” 韩馥深情地看着钉子笑了笑,转身进屋。 钉子的脚下溅着雨尘。他守护的院落在陈设和结构上像是一个富裕的市民之家,有几进院子、天井,迂回更多一些,四通八达的门更多一些。 卢戡引着他的“客人”走向最里层,他们尽可能不给那些各司其职的人们带来干扰,但卢戡注意着“客人”的反应,他很在意后者对此地的看法。卢戡来到最里层的书房时摁动了某处机关,一个暗门显现出来,进去的是卢戡、客人、钉子的弟弟、刘仲达和韩馥五个人。 这里才是真正的总部核心,电台、电池、相机、密码机,种种隐秘世界里使用的器材都放在这里。 卢戡看了“客人”一眼:“老地方被日本特工炸了,这地方才来一周,一切都不周全。” 客人显然不是个热衷挑别人毛病的人:“很不错了。该有的都有。” 卢戡正想说些什么,客人接着道:“只是中转一下,我看没有问题。” 卢戡点了点头,郑重地拿出密码本交给韩馥。韩馥三人开始操作,钉子的弟弟打入电文,韩馥对照密码本记录念出编码字母,刘仲达担任记录。 卢戡和“客人”坐下来,客人问卢戡:“日本人最近追得紧?” “也奈何不了咱们,暗流和明面是两回事。日军占了明面的上海,可这地下,军统、中统、帮会、三教九流,还有咱们,不是军队搞得定的。这块儿中国人经营十多年了,日本人就凭那小几百特工塞不进来。光说军统吧,军统的劫谋真要急了,小日本冰室成政那几百手下还不够军统塞牙缝的。” “跟军统中统处得怎么样?” “军统不好处,吃过人血的畜生没法跟人处,反共发家的人也很难跟老共处,他们人吹说军统的特工多过红色中国的军队。” 客人开始苦笑,他是见识过军统实力的人:“这倒真不是吹。” 卢戡接着说:“太强就太狂,太狂就不好处,唯一的好处就是双十二之后不杀咱们了,虽说各干各的,总也是联合抗战。中统最近很落势,上海这阵地十分之九倒被劫谋拿走了。落势倒好处了,前天还跟中统上海站站长北冥吃酒交换情报来着,他说日本人对美国很不满意,顺便给军统的靛青也落了个人情。” 客人忧虑了:“美国参战我们就又要受打压了,其实现在新四军已经备受打压了。” “怎么讲?” “重庆深信美国参战将在几月内结束战事。所以兔未死,狗先烹,鸟未尽,弓已藏。我只盼他们能等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客人郁闷地看着正在译码的三个人。 译码已经完成,韩馥将密码本交回给卢戡,开始发报。卢戡收起密码本的情态恰如花旗行的行长收起金库的钥匙。 突然,铃声从密室的某个角落响起。卢戡猛然跳起来护在“客人”身前,另外三个人则护住了他。 那是警报。 03 延安的夜晚来得很早,杨家岭还算文化政治区,有点灯光,别处就是漆黑一片。 零的脚下溅着黄尘,他的路程是步过延河,上到对面的山冈。对面过来一小队红军战士,零稍作驻足,一脸孙子相地看着红军战士过路。 零以一个文弱书生的步态蹒跚上了山冈,并不时疑神疑鬼地打量着身后。他已经看见了冈上的凌琳,凌琳已经换上了便装,精心打扮过,并做出了一副翘首盼望的舞台姿态。零望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看他的身后。 凌琳用舞台腔叹了一口气:“唉!” “等会……老觉得后边有人跟着。” 凌琳有些不满:“做个好演员行吗?好演员会在天崩地裂中把戏演下去。” 零依旧看着身后:“我不是演员啊,我哪会演戏?你叫我来对词,就冲我背过几个剧本?” 凌琳沉着脸。 零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凌琳说:“好吧,那再来一次。” “唉!” “《王子复仇记》?” “唉!” “《黑奴吁天录》?” “李文鼎同志,我是男人吗?我像黑人吗?”凌琳在零不着边际的猜测中忍无可忍,因为对她这位演员来说,别人的猜错也许就意味着她的表演极不到位,尽管实际上也真不怎么到位。 零开始抱怨:“你、你就唉那么一下,谁知道嘛?鬼知道啊!”说罢又疑神疑鬼地看看自己身后,似乎身后真有个“鬼”。 “李文鼎同志,你的影子都能吓到你,连你的学生都能骑在你的头上。” 零哼了一声:“那不叫骑。” “你们那个马督导就叫骑了吧?” 零一脸的无奈:“马督导真的很凶,他又有后台。我又没党派,什么都不靠。” “唉!”凌琳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这回并非表演,却远胜过她的表演。 “我想起来啦!想起来啦!”零兴奋地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二幕第二场!朱丽叶在阳台上叹气,罗密欧偷偷摸摸地过来!对不对?” 凌琳瞪着他:“前几次是的,就这次不是。” “那就对了嘛!”零开始欢呼,“你再来,再来。” 总算可以开始了。凌琳吸了口气:“唉……” “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我是继续听下去呢,还是现在就对她说话?”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 “你们红色剧社要排《罗密欧与朱丽叶》吗?”零忽然中断朗诵,冒出句剧本之外的台词来。 凌琳呛在那里,瞪他,瞪了半天倒瞪出些幽怨:“他们不会排,他们宁可排《放下你的鞭子》,他们永远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戏剧。” “那我们这是在……” 黑暗中的凌琳有些脸红:“我要走了。” “这是哪一段台词?你还真能跳!”零开始挠头,忽然想起来,忙接了下去,“啊!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不给我一点满足吗?” 凌琳突然给了零劈头盖脸的一下。 零跳开了惨呼:“我不知道你怎么解释这种戏剧行为,我记得剧本里没这个的。” 凌琳怒吼:“是我要回家!回我的家乡!我来的地方!” “凯普莱特家?”零坏笑。 “不是朱丽叶她家!是我家!凌琳的家!上海!” “你……凌琳的家不是在西安吗?”零皱了皱眉。 “骗你们了。怎么着吧?”凌琳恶狠狠地回答。 “受骗了。”零叹了口气。尽管他在初识时五分钟便已经听出这位谎称来自西安的大龄姑娘实际来自上海的某个富人街区。他并不想知道更多,那里被日本人占着,于是每个中国人都有伤心的权利。 凌琳瞪着零:“你让不让我说?” “我只是以为这样能让你心情好一点。”零在鼓气嘬唇,鼓励凌琳说下去。 凌琳心情并没好一点,但至少可以往下说:“我烦这里了,又干,风沙又大,人都是除了共产主义不说别的,又没文化,红色剧社的戏剧根本是演给农民看的,跟我来时听说的全不一样,我想让他们领会戏剧的魅力,可这里甚至没有文明……”凌琳顿了顿,望向零,“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我吗?我就是西北人,我能到哪里去?”零讪笑。 凌琳看了他半晌:“我可没叫你跟我一起走。你这个人倒不讨厌,偶尔还会有趣一下,可绝没人敢让你承担什么的。”说完凌琳又叹了口气,看了看夜空,突然像下决心一样对零说,“吻我。” 零蹦了起来,开始朗诵剧本中的有关片断:“眼睛,瞧你最后的一眼吧!手臂,做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他不自信地看一眼凌琳,“不是这段吗?” 凌琳看来正隐忍着不要对零做太频繁的肢体伤害:“是这段……快点。” “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一吻中死去……”零在倒地装死前被凌琳踢了一脚。零现在不得不正式地看着这个他在延安唯一的私交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多少年来的唯一一个:“真的?” 凌琳瞪着他,一直瞪到零也有一点伤感,一直瞪到零有点犯愣。 零站直,吐了口气,良久的预备,靠近:“剧情里你睡着的。眼睛。” 于是凌琳闭上眼。 零终于认真地看了看这张脸,凑近。 “干什么呢?!”一道手电筒光束突然打在两张靠近的脸上。一位年轻的保安战士和他的同事站在光束之后。 零和凌琳被押将下来。 凌琳非常愤怒,那种愤怒不是冲抓她的人,而是冲被抓的零:“你真是个活见鬼的人!” 零无辜和无奈地苦笑,并且接受着那位保安员无微不至的关怀。 “不要交头接耳,不要交换眼色,不要……你走头里,她走后边。” 于是零走了头里,凌琳走了最后。 04 钉子带着一身雨星子卷了进来,他的同志们正沉默地扑向枪声响起的地方。钉子一手摁动了暗门的机关,一手揩掉流到眼睛里的雨水,他的手上有血。 门开了,钉子发现自己被四支枪口对着。钉子看看持枪的四个人,就连他的未婚妻韩馥也没把枪放下来。 钉子戳在原地:“偷袭。外围三道哨都被摸了。” “日本人?”卢戡问。 “中统。北冥带的队。” 卢戡怀疑地看着钉子的手,钉子索性把那对血手给他们看:“干掉了两个。”他并不想多描述已经在外围经历的厮杀,也没有时间。 卢戡眯缝了眼打量他,用几秒钟来判定钉子的忠诚,然后说:“进来。” 钉子进去,暗室门关上。 钉子的弟弟开始用铁锤砸毁密码机,而卢戡阻止了正要摧毁电台的韩馥,并叫了刘仲达的名字。刘仲达摁动了某处开关,打开了密室里的又一道密门。 卢戡并不关心那边,他转向韩馥:“发报。明码。冬雷。” 韩馥看他一眼,开始发报。手指还未触上按键,身后的刘仲达举枪,一枪轰开了韩馥的后脑,枪声在密封的室内震耳欲聋。 一秒钟的静默因这样的阴狠和歹毒而生,钉子的吼声再次让这屋里音波回荡,刘仲达用另一支枪打中了扑向他的钉子,他击中的是钉子的腹部。 正要冲上的卢戡拉住了冲在他之前的钉子弟弟,客人没有动。他们三个人现在被刘仲达的两支枪对着。韩馥的尸体伏在电台上微微地抽搐。钉子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脸上是一种绝望的表情。 卢戡瞪着刘仲达那双从来木讷、现在却忽然变得阴冷的眼睛,茫然和失望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甚至压过了他的愤怒。 刘仲达退到了密室的门内,这样人们无法从侧面突袭他,正面来袭则一定会撞上他的两支枪口。他没表情,他做事不会给人任何提示,在迷雾中突袭和杀死敌人是他的快乐。 密室外的枪声听起来很远又很近,而且越发密集,但这密室里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安静。 “我不是叛徒。”刘仲达说。 卢戡点了点头:“是的,你不是叛徒,你只是内奸。你打进来就为做这件事,你从来不是我们的同类。” 刘仲达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得意,没有内疚。 卢戡叹了口气:“中统为什么这样做?”他隐隐地感觉到他精心维护的这个世界的平衡正在倾斜甚至颓倒。而在这枪声没响起之前,军统和中统,尽管总是那么不好对付,但为了那场中国人与日本人的战事还是可以心平气和交换情报的。他还有一种预感,就是在这世界颓倒之前他就会死去。 刘仲达不吭气,只是听着渐近的枪声,他干吗要给对手一个解释? 卢戡现在完全绝望了,他扫一眼钉子的弟弟,并且计划发起一次全无希望的反扑。 刘仲达却在此时又退了一步,完全退入了那间密室。机簧的轧轧声中,密门关上,然后里边传出锁死的声音。 卢戡看一眼客人,对方和他同样是愕然的神情:他不需要躲的,他为什么放过我们? 没有时间了,卢戡摁动机关,打开那扇通向正堂的门。他回头看一直被他刻意保护着的客人,客人却一直在看着被刘仲达关上的那道密门。 卢戡冲客人喊:“快走!地道不能走了,只能走正面。” 钉子的弟弟扶起了钉子,钉子却挣脱了弟弟的手臂,扑到了韩馥的身上。卢戡把他扳了回来,用一记耳光把他打醒:“走!保护客人!!” 一个地下党挣扎着走过厅堂,他已经中弹,他看着刚冲出密室的卢戡几个说:“受骗了……”他死了,他吐出的那三个字让卢戡更加茫然和愤怒,也要用更多的毅力来压制茫然和愤怒。 他们茫然而愤怒地跨过那具尸体。客人和钉子的弟弟搀扶着钉子,卢戡提着一支手枪在前边开路。迂回曲折的南国院落里交错着横飞的子弹,雨水里流淌着血水。外围的人们为他们的撤离在尽最大努力。卢戡尽量避免交战,仅仅为了他的保护对象他也要避免交战。 外围的血换来他们平安无事地进了岔道,然后被早已预伏的几支枪逼回。 中统上海站站长北冥一张冷黄脸,用枪顶着帽檐,帽下厚颜的微笑。 卢戡苦笑:“北冥,你阁下要再搞一次四一二吗?” 北冥拿枪柄挠着痒痒:“哪能啊,咱们还是合作的,统一战线嘛。” 卢戡看了看雨地里流淌的血,几近恶毒地说:“这么合作?” “谁让你老弟有好东西不告诉我。” 卢戡愤怒起来:“只要跟打鬼子相干,我有什么没告诉你?!” 北冥涎笑:“能破译延安最高层通讯的密码,贵党筹措多年的经费什么的。” “那就是不死不休了。”卢戡抬起了枪,他身周的卫护者也抬起了枪。 北冥忽然正色:“等等,我话没讲完。”一边说着,一边后退,退到一个子弹拐弯才能打到的地方,然后从那里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好了,打吧!” 卢戡为之气结,正要开枪的时候,外围响起一个怪异的枪声,是迥异于这些手枪对射的连射,在零星的单发声中近似豪爽。 来自一支汤姆森一九二八式冲锋枪。 军统上海站站长靛青比北冥悍得多,他的手下趁乱摸进来占据了更有利的地势,把地下党和中统都包在里边。靛青端着他那支上了大型弹鼓的枪开始隔着墙喊话:“中统和共党,扔了家伙。这地头我们是真正的阎罗。” 更多的军统特工进了院子,他们已经把这里控制得没有一个射击死角。 北冥哑然。他站起来,对着那片枪口又蹲低了些:“死军统别蹚浑水!这单活我们盯三四年了!” “自有共党之日,劫先生就已经盯上了。” “吹吧你就!”北冥不敢开枪,他捡了块石头,往上边吐了口唾沫扔过去。 那块石头砸在靛青手下的头上,靛青纹丝不动:“北冥,再耍那套瘪三把戏,我包你脑袋逛到沪东,身子还在沪西。” 北冥终于决定老实:“靛青老大,咱们一个锅里盛饭,也就是分了两碗,这说不过去吧?” 靛青蔑笑:“我们只有劫先生,没有老大。” 北冥无声地做了个下流的手势,选择沉默。 卢戡夹在中统和军统的两重包围之中,他一直在找一个可以退走的时机。他的目标是院角一处地沟盖,军统的到来导致中统的枪口基本转向,卢戡想抓住这唯一的机会逃走。 北冥转过头,开枪。中弹的地下党还击,中统和地下党在一个极短的距离内交火,几乎每一枪都有人中弹,簇拥在客人周围的地下党被层层剥去,当冲到地沟口面前时,已经只剩下卢戡、客人和钉子兄弟。 卢戡蹲下全力掀开地沟盖,子弹在他背上溅出血花。他把密码本塞进了客人手里:“走!” 客人看他一眼,跳下,钉子的弟弟扶着哥哥跳下。钉子死死抓住了地沟口,还想拼命。 “保护客人!他比我们重要!”卢戡扳开了钉子的手,让他掉进地沟里,而后嘶吼着用尽了全力,才把那处地沟盖推上。 中统的人已经跳过几具地下党的尸骸,一脚踢在卢戡的背上。 卢戡摔倒,翻身,手上拿着一个手榴弹。 中统卧倒,连远在杀伤距离之外的北冥都卧倒。 良久的沉静,卢戡已经死了,他瞪着阴沉的天空。 中统的人仍伏在地上,墙外边的靛青终于轻咳了一声:“北冥,你这没用的不是让共党跑了吧?” 北冥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看了看卢戡的尸体,然后踢了一脚:“那哪能呢!” 靛青不耐烦地用冲锋枪的枪管在砖墙上撞出了点声响:“抓住多少都交过来。这里留了条路,你们就可以走了。” 北冥打量着周围:“你总得给兄弟个指头遮遮面子。” “你这人总是死样活气的!要命还是要面子?” “让我想想。”北冥说着,对他的手下使了个让他们苦撑的眼色,自己则做贼一般溜开。 靛青看不到溜号的北冥,依旧恼火地嚷嚷:“我没空陪你淋雨!” 而中统们沉默着,带队的都走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生耗。 北冥轻手轻脚一溜小跑,他迈过厅堂里卢戡曾越过的尸体,这里对他像是轻车熟路。 刘仲达在密室中放下了手枪,他开始从各个地方取出自己预先藏好的配件,开始组合。很快他手上有了一支和靛青同一型号的汤姆逊M1928。他端了把椅子坐下,枪口正对着密室的门。 北冥站在密室的门前,摸索,找到了开关,摁动,门轧轧升起。 刘仲达一脸木讷地面向他坐着,北冥则一脸欢色:“沧海老弟!奇功一件!东西拿到没?咱们赶紧……”他突然停住,愕然地看着刘仲达抬起来对着他的枪口,“沧海,这是干什么?” 刘仲达站起来,握住北冥持枪的手,抬起,手指上加压,用北冥的枪将一发子弹射进自己的肩头,随即将冲锋枪平端了顶着北冥的胸口扫射。北冥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抽搐着后退,刘仲达仍在射击,直到将一个弹鼓全部打光。强大的冲击力让北冥退过了整个房间,退上楼廊,撞断了扶栏摔了下去。 枪声的余响还在院里回荡,院子里一片死寂。靛青的表情像中统的人一样讶然。 刘仲达从楼廊上撞出来,浑身浴血,勉力扶住已经被北冥撞断了半截的危栏,刚吐出一个“救”字便又摔倒,那支打空了的冲锋枪从二楼落下,砸在北冥的尸体上。 靛青愣了愣,将一直对天的枪口对准了对面的中统,他的手下和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中统特工看了看北冥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尸体上刘仲达掉下的和靛青同一型号的汤姆逊M1928,开始吼叫:“王八做绝了!杀啊!” 枪火再一次在雨幕中轰鸣。有一种积怨早在这两方中间积累已久了,有时派系之争甚至会超过对共产党的仇恨,而在这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只有杀死对方才能生存。 枪火飞溅,靛青在惊与怒中吼叫:“别打啦!停火!!” 密集的枪声中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靛青回身,将还剩下的子弹对着自己手下的头顶上空倾泻。弹头飞上了天,击中了院墙,滚烫的弹壳蹦蹿在自己身上:“停火!就算打共党也用不着这样!” 枪声终于停了下来。 靛青呆呆看着他的这通战果,横的竖的、坐的躺的、从院里到屋里,地下党、中统、军统。“都他妈疯了!”他狂怒地直奔二楼,一边走一边换上一个弹鼓。在二楼楼梯口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对象,拉栓,上膛,靛青用枪对准刘仲达的脑袋。刘仲达慢慢爬到他的脚边,身后拖了长长的一道血迹,他哀怜地看着靛青,那表情比磕头更为卑微。 靛青在犹豫是否应该开枪,副站长橙黄在身后拉他:“站长,得有个替罪羊。” “怎么替?!拿命替!拿你我所有人的命替!下边躺的是中统!是自己人!那个被打成烂西瓜的是中统上海站的站长!”靛青几乎五内俱焚。 刘仲达不太适时地呻吟和解释:“他先开的枪,说我叛了中统……” 靛青狠狠一脚飞了过去:“那你就去死啊!” 橙黄小声地说:“咱们也不是没杀过中统。” “那是暗杀!暗杀懂吗?大家面子上过得去!现在是明面驳火,一次十几条人命!你觉得你我这样的烂命,多少条能抵得过劫先生在重庆的面子?!” 橙黄想起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密码!密码本!站长!” 靛青恍悟,他转向刘仲达,又飞过去一脚:“共党的密码本呢?!” “没拿到。”刘仲达用一只胳膊护着自己,“共党拿走了,要不就是中统。” 靛青的枪落在地上,一屁股在楼梯口坐下,抱紧了脑袋:“搜……去搜。死的活的都扒光了搜,把屋子拆了来搜。” 军统们四散而去。与此同时,另一条里弄的安静与这里的杂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条里弄很静,只有雨的声音和雨雾中的烟气。 地沟盖被掀起,客人从里边拉出钉子,钉子的弟弟在下边将哥哥拖上。客人听着远处爆响的枪声,打量着这一片死气的里弄。钉子的弟弟竭力将钉子拖到雨淋不着的地方,血水在雨水中泛开。客人把自己的衣服撕开做成布条束紧在钉子流血不止的腹部:“不能再跑了。他快死了。” 钉子弟弟跳了起来,那样的焦急源于血肉之亲:“我去找车!” 客人拉住这个急匆匆的人,看着那张惶急且怒火攻心的脸,慢慢把手放开。 钉子的弟弟径直冲向里弄尽头的街道。一声枪响,套着消音器的枪响在雨声中极为细微。钉子的弟弟摔倒在街道中央,腿上添了一个血洞。他挣扎,站起,惊惧地看着什么。雨声里响起一辆车猛然发动的声音,然后钉子的弟弟被那辆驶来的车撞倒。 客人全力将钉子拖进里弄的墙隙,他紧紧抱紧了钉子,这道墙隙仅够遮掩蜷缩的两人。 车的引擎仍在轰响,倒车,倒回来从仍在挣扎的钉子弟弟腿上碾过,惨叫声在雨巷回荡。 钉子在惨叫声中醒转,挣扎,客人将他死死挤在墙上,紧紧掩住了他的嘴。钉子的眼睛瞪得快要射出来,他开始咬人,客人的手指开始流血,有骨节的碎裂声传来。 那辆车仍在里弄口倒、进、后退,一次又一次地碾压,直到惨叫声渐微。 客人将钉子的头狠撞在墙上,使他晕厥。 车终于停下,几个穿着风雨衣的人下车,开始搜索地上那具尸体,隔着雨幕飘来的居然是日语。 客人静静地看着,听着,看着,听着。 05 延河畔的那个小小队列又在放学回家。零跟着泥猴们的尾,有点落落地监视着随时准备逃跑的学生们。那些拿着纸扇的红色剧社成员从路边过去,但是中间没了凌琳。零知道,凌琳已经离开延安了。 零冲一个正试图逃跑的学生嚷嚷:“土压五,你爸爸是红军的班长吧?” 穿着红军衣服的学生土压五几近愤怒:“我爸爸是红军的营长!” “营长管很多人吗?” “比你多多啦!一百倍!” “那你带他们回去。要跑了一个,你爸爸就不是营长,是班长。”零说完转身就回了,他知道在这样的荣誉攸关下,土压五同学绝对不会渎职。几秒钟之内,[奇`书`网`整.理'提.供]他的身后传来了土压五的声音:“听我命令!现在出发去打日本鬼子!一二一!一二一!” 零回到了学校,面对着空空的操场,散了学之后的学校看起来比什么都要安静。金色的阳光将黄土的简陋操场染作了麦色的金黄,看上去很美。零根本无心,他看着空地,似乎能从上边看出什么。 马督导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脸不顺遂地看着他。 零低头,卑屈地笑笑,试图往另一个方向闪人。 “留步。” 零站住,尽可能往脸上堆砌更多的笑容:“马督导,还没吃呢?” “李老师着急要吃?” “那倒不急。” “急着去行那狗男狗女胡天胡地之事?” 零不由得皱了皱眉:“马督导?” “不思入闱也就罢了,还和个下九流的戏子?” “马督导,科举废除快半个世纪了。” “所以如今的读书之人尽是鼠辈,全都这般的不思进取!”马督导的手杖又在蹾。零条件反射地往后闪了一步,算是没蹾着。马督导哼一声,瞪两眼,三摇四晃地走开。 零往另一方向走开时如逃过狼吻的兔子。 马督导头也不回地说:“跟我来。” 零痛苦地站住了,看一眼那个老腐儒,犹豫地跟随在马督导身后往他的书房走去。 马督导房间的陈列与其说像书房不如说像审讯室,书案正对了房门,便于他监视外围的一举一动。他进了屋便把零当做无物,拄了杖似乎聚精会神地打量着他架上的线装书。 零站在门口,不肯往前多进一步。 “关门。” 零挠头,关门。一脸的痛苦。 “零,出事了。”马督导用一种阴晴不定的神情看着他,“你一直在等这两个字吧?惊蛰。” 零沉默,然后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想念凌琳,那个女人本有意叫他一起走的。他的表情变得沉重:“怎么会搞得这么严重?我以为……至多是冬雷。” “如果只是冬雷,用不着你动,用不着我动。” “真的……要动了?” “为了把这两字转发到延安,就去了三条人命。” 零默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伙伴。卅四,数年来唯一可以直面并可以称为同志的人,和他一起在这里潜伏,带着一份备用的密码,并且随时准备在遭遇到现在这样事态时启动。 卅四,黑衣,老朽,像只乌鸦。他波澜不惊地倾吐着他所知的噩耗:“从今晨至今,上海区已经有十四个联络节点被连根拔掉,明晨也许就是二十个。不管十四个还是二十个,那一片现在已经全面瘫痪。” “他们的密码本呢?” “下落不明。”卅四看着零的表情说,“那套密码能直接破译延安最高层通讯,所以展望一个最阴晦的前景,红色中国可能被再次封锁在西北一隅,以前拿血拿命铺的通道全部作废。”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零似乎就只是想知道一个开关该知道的——什么时候摁动我? 卅四看着不耐烦的零,他的表情狡黠宽和得让人心烦:“你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该多点耐心。坐?” “不坐。”零拿了卅四放在桌上的手杖,那纯属因焦躁而手欠。作为一个被那手杖杵过无数次脚面的人,他拿手杖试着杵了杵自己的脚面。 这让马督导看得有点内疚地苦笑:“你的替身也失踪了,我想……是被抓了。” 零讶然地看着卅四:“我不知道我还有替身。” “零,你为什么叫零呢?我比你大了整整两轮,可编号也就卅四,我们根本没有零这个编号。” “因为这个号不是你们给的,它是劫谋给的,因为我刺伤过劫谋,那位劫先生以此表示对我的看重……”零苦笑着机械地回答,“所以我在自己人中间也叫零,因为会导致对手过度的注意,过度就是误判,零不过是用来惑人的工具。” “你不觉得潜伏的这些年过得很安静吗?就算在西北也过得太安静了。” “您要告诉我,劫谋本可以追杀到西北,可是上海我的那位替身转移了他的注意?还是想说,延安的零就是个零蛋,表示不存在的数字,上海的零才是个人,他是零真正的意义?那么,那个人,那个零,我是他的影子,还是他是我的替身?” “你举一反三……可是重要吗?” “如果您像我一样等了十三年,最后都忘了等的是什么,它就很重要。” 卅四微笑:“可是你没忘。” 零叹了口气,他看着卅四,仍愤愤,但屈服:“是没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很快,我想这学校里的人看咱们俩也看烦了。你准备好了?” “一直有准备。”零惘然地想,用了一个男人从年轻到中年的时间准备,用了一生中最黄金的时光准备。 “你那份密码用什么方法带走?”卅四问得有些漠然。 “您那份呢?”零答得有些警惕。 卅四像只狐狸笑了:“不告诉你。” 零报以一样的微笑。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十几年来对付对手那张巨网的方式其实从来没有变过,每一个人尽量少知道另一个人的消息,因为熬得过追捕和酷刑的人并非总是多数。 “不过我会尽一切可能掩护你。”零承诺道。 “干什么?干什么你要掩护我?” 零瞪着那老头子的笑脸,他不喜欢他,是的,从来不喜欢。零企图从眼睛里告诉卅四一件事情:你是我的上级,我是为了掩护你存在的,你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这次行动,就算一百个,真正的密码也就一份吧?难道它还会在我这里?” “谁说它不在你那里呢?你以为你那份是假的吗?”卅四完全是玩笑的口气。 零瞪着他,很久:“别拿这事开玩笑。你昨天说,我们的命都许给了某件事某个人,没错,我的命许给了这件事,许给了你这个人——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会用命来掩护你,参与这事的人也都很想得通——所以你根本不用来故作轻松。” 卅四看了他很久,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你赢。” “那我去准备了。” “零,多大了?” “马上就入不惑啦……放心,是明白事理的年龄了。” “希望你能真正的不惑。我可是四年前就入花甲了。” “想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说。老头子感慨一下蹉跎……去吧。”卅四如是说,然后便转了身。 零把着门看着外面的夕阳,愣了一会儿。 “嗳,我说。” “说吧。” “我算个好老师吗?” 卅四沉默,看着零的背影。零看着现在并无孩子玩耍的空地,脸上有一抹李文鼎独有的天真,但那东西很快就要永逝了。 “马马虎虎吧。不过新老师就要来了,人家是正经老师,不像你,教不像教,玩不像玩。” 零在沉默。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 “什么意思?”零回了头,有所感,并非就一定有所悟。 卅四愕然了一下,似乎刚从某种回忆中惊醒:“没有意思。当年几个老朋友总说的一句话。” 零默然了一会儿,打开门走了出去。 卅四看着已经关上的门,把玩着他的手杖,并在自己脚上蹾了一蹾,很痛,原来这么痛,卅四不由得咧了咧嘴。〖LM〗 第二章 06 晨光熹微,雨已经渐停。 客人和钉子蜷缩在这恶臭而狭小的空间里,他们这样度过了一个晚上。客人正竭力将钉子推到水浅处,以避免污水沾染到他的伤口:“对不起了,钉子。我得走。很多事情不对,我得去看看。” “你得活,能活就得活。我们今天已经流太多血了。”钉子伸手掐住了他,出自愤怒、颓丧、失落、绝望一切的负面情绪。 客人把他的手掰开,那实在用不着费什么劲:“这不对,告诉同志们不对,有阴谋。我得去看看,告诉同志们相信我,我会撑到最后。” 光影闪烁,水声轻响。 钉子恍惚地看着客人在自己眼前消失。 雨水渗进了土里,但水里带着的血迹仍凝结在土上。 上海地下党总部。军统们仍在搜索,从院里到屋里,从一楼到二楼。 地沟盖轻动,客人钻出,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卢戡的尸体。他刚把地沟盖合上,几个军统过来搬动卢戡的尸体。客人低头,他帮着军统们搬起卢戡的一条腿,借此混过一段。 刘仲达正坐在那里由军统包扎伤口。客人上楼,和摇摇欲坠的靛青交错而过。 军统们在屋里搜查,但他们还没能发现密室的机关。 客人走过去,堂而皇之地摁动了机关,门轧轧升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去,关门,反锁。外边响起纷沓的脚步和砸门声。客人打量着这房间,密码机已经被毁,电台仍在,韩馥仍伏在电台上。外边已经传来枪声,门上出现几个凸痕。客人置若罔闻,他走向韩馥,尽可能轻柔地将那具尸骸抱开。然后他坐下发报。明码,只有两个字:惊蛰。 外边的枪声已经是连射,门锁处密集的弹痕,一发子弹透门而入。客人坐着,看着电台上那一洼韩馥的血迹。他靠在椅子上,怅然若失地拉开了衣服。两个手榴弹贴身系在他的颈根,引信都截短到了一拉即炸的程度。客人一手握住了一个,他微笑,像是握住了生命的保证。 弹头在金属的密室门板上飞溅。靛青的手下抡起大锤对着被打成蜂窝的门锁处狠捶。锁终于落地,军统们撞门蜂拥而入,十几支枪口对准了站在屋角拿着水瓶倒水的客人。 客人看他们一眼,继续倒水,然后开始喝水。 靛青猛咆哮了一声:“抓住他!吐出来!”前一句对手下,后一句是对客人。 一群人冲了过去将客人压倒,殴打。 靛青蹲下,拿起一团刚从客人嘴里挖出的东西,那几乎已经是一团纸糊。他的手在发抖,他瞪着那个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却冲他微笑的家伙,他很想把他砸成糊。 橙黄在搜索电台。 “别碰那个。”客人说。 橙黄狐疑地看了看,对方的表情就像告诉他脚下有个坑。靛青正竭力想把那团纸糊展开成一张完整的纸,他仇恨地瞪客人一眼,示意橙黄继续。 客人很引人注目地先蜷成了一团。 这让动电台的橙黄也存个心眼,下蹲,先用枪捅了一下。 爆炸,电台在众目睽睽下炸成了零件。 靛青手中的那坨纸糊十分不幸地一分为二,他怒喝,把纸糊丢给部下,开始连打带踹地殴击客人。 客人沉默地忍受着,不忘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快烧光了。” 靛青这才注意到在爆炸之后燃烧的电台,那种燃烧是不正常的,易燃品加上了纸张才能那么燃烧。靛青猛醒之后伸手到电台的残壳里去抢,但现在能捞到手的只是满把纸灰。靛青回头,眼珠瞪到快要爆掉,他从手下手里拿过自己的枪,疑惑而愤怒地盯了客人半晌,掉转枪口,用枪托狠狠砸向对方的额头。 靛青坐在天井里,绝望地看着阴霾的雨后天空。那两团被珍而重之保管起来的纸糊的内容已经查明,不过是当天的报纸。靛青茫然地问:“这趟死了多少人?” “共党击毙十一人,生逮一名;中统击毙十五名,生逮五名……”橙黄回答。 靛青开始大叫:“这不是战绩!他们死得越多我们越倒霉!” “站长。”刘仲达挪过来。 靛青转身看一眼刚包扎完毕的刘仲达:“滚开!我不会杀你。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我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劫先生会让我们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站长。”刘仲达像一条蠕虫在拱动,“那个人,可能是……” “是谁?”靛青简直是穷凶极恶。 刘仲达沉默地看着客人。客人正在军统的殴击下被打倒又爬起,爬起再被击倒。 靛青一记耳光扇了过去:“可能是谁?!” “卢戡一直在保护他,包括拿肉身挡住子弹。”刘仲达嗫嚅指着卢戡的尸体,吞了吞口水后说出了他的猜测,“他可能是零。” 靛青愣了一下,怒气和绝望忽然飞了,他看了看刘仲达,看了看那名共党,看了看副站长橙黄。 橙黄开始背诵烂熟于心的资料:“零,共党特工序列并无该编号,该编号是我方于十三年之前给的。该编号男子于是年行刺劫谋先生。劫先生至今遇刺二百一十七次,零编号男子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从此后劫先生对外界不再公开行迹,而零编号男子估计活跃于江浙一带……他被列入我部头三位的必杀名单,第一名是至今未获悉身份的中统智囊修远,第二名……”橙黄打了个轻微的寒战,“就是零。” 靛青迅速看了看周围,以确定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到:“别说了。天知地知。”他在发抖,那是兴奋而不是惧怕。 “站长,这样的话……死多少人都遮得过了。”橙黄凑近靛青的耳边低语。 靛青开始嘀咕:“遮得过,遮得过,遮得过……”当他从无意识的嘟囔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那名疑似为零的男子还在被手下往死里揍,“停手!他掉根毫毛下来,你们都得给接回去!” “那五个中统的怎么办?”橙黄问。 靛青看了一眼:“杀了,现在不在乎多死他们几个。”他又一次看看客人,“有了他,现在都不在乎多死我们几个。” 靛青走开,他的嘴角渐渐泛起了微笑。 于是,五名被生擒的中统变成五具尸体。 远处断续的五声枪响让地沟里的钉子抽搐了一下。钉子睁开了眼。伤口已经被人包扎过,但包扎的人早已不在了。他是个生命力很顽强的人,一旦意识恢复,便开始思动。钉子爬出地沟,在地沟口又停住。 日本占领军、警察、夹杂着便装的日军特工,卡车的车轮、轿车的车轮、摩托车的车轮,自地沟边的路上间歇碾过,他们赶向枪声响起的地方。 钉子在等待中思忖着这一切,但他并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钉子裹紧了自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的伤处早已只是淡淡的红色,再裹紧外衣就很难看得出来。他走了很久,里弄套了里弄,终于看见他想要找的地方——地下党的另一个基地。 可是还在门外时,他已经看见门里一处倒伏的躯体。一个和靛青们服色完全一样的男子靠近门,将本来就虚掩的房门关得就剩一条缝,正用一种剔骨刀般的眼神打量着钉子。 钉子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径直走向这处里弄的另一个出口。他的身后,有一双毒眼一直目送他离开。 扒开了这处死弄堂尽头堆积的垃圾和杂物之后,钉子把自己塞了进去。他很无力,血已经快流光,心力也将衰竭。他苦涩地瞪着阴郁的天空,再也不会笑了,尽管他现在一心一意想着向他微笑过的韩馥,但这种想念只能让他痛苦得在墙上撞击着自己的头。伤口又破了,钉子看看沾血的手,他已经濒死。 然后他想着刘仲达阴冷木讷的脸,想着被来自背后的子弹冲击着的卢戡,在他晕迷时将他推进了地沟。他想着卢戡对他嚷出的那句话:保护客人!他比我们重要! 钉子霍然惊醒了,他坐起,有人在身边——正给他端来一碗剩饭的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把剩菜剩饭倒在他身边后喃喃着走开。 钉子茫然地靠墙坐着,他已经虚弱得就要晕倒。他半昏沉地想着那位他没保护好、反而一直在保护他的人,想着那个人在光和影中对他说的话。 “这不对,告诉同志们不对,有阴谋。” 于是钉子开始用手去撮起饭放进嘴里。 07 军统上海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院落。 阴晦的夜空完全看不见月光,也几乎没有灯光。天井里出没着阴沉的人和阴沉的枪口。 靛青在地下室里,隔了一层铁栅栏打量着他的囚徒。 客人开始准备睡觉,他显然是个生活条件不错并且很讲究整洁的人,每一件脱下来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 靛青瞪着他,这样的放松让他纳闷。 “刘仲达呢?”客人打破沉默,表情像在跟他打听一个旧友。 靛青哼了一声,不语。 “新来的人立功心切是不是?现在一准带着人马在搜捕共党呢。”客人对靛青笑着说,“这么卖力的人不好找啊,站长你怎么把这活宝挖到手上的?三顾茅庐?重金礼聘?胁之以迫?求之以爷,告之以奶?” 靛青的脸气得有点发白:“哼,就那条狗?” “他可绝不是狗。”客人看看靛青的表情,“他自己靠上你的是吧?他本是中统的人,他觉得你们势大就靠了过来。他先把我们卖给中统,再把中统卖给你们,下边他会把你们卖给谁?” 靛青伴鼻子里一声冷哼:“哼,卖给谁?我们是最强横的。只要劫先生一声令下,我们能够光复上海!” “啊?那劫先生怎么就不下这道命令呢?” “放屁。你懂打仗吗?” “对对,我是放的一窍不通之屁,不过我看站长好像是行伍出身,坐立行走都是军人风骨,对这个是一定懂的。” “打仗讲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上万条人枪自然是能光复上海。”靛青得意地说,“可回头是要跟小日本正规军对的,那就叫自暴其短,跟你们共党搞的短命起义一样。” “茅塞顿开。站长的实力是一定能搞到小鬼子很难过的。” “不是我的实力,而是劫先生的丰功伟业。”一股子畏惧和着敬意从靛青心里涌将上来,“冰室成政那帮日本孙子要有什么出格动作是先要知会我们的,日军要有什么搜捕行动,他们的特工也是要暗地里通知我们的,怕的就是我们被惹恼了,随时血洗了他们。” “了不起。身在敌占区都能经营到这个地步,难怪现在被搞得很难过的不是小日本,而是昨天还在并肩抗敌的共产党。” 靛青一下噎住,只好气愤地把无理变成无礼:“我拖你出来大卸八块。” “要是那样倒也好了,你我就都乐得轻松了。可惜你现在要等劫先生的命令,你的命我的命,都悬在一条线上。” 靛青哑然,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你看我呀。你看我的时候不是在看我,是在想自己的命。” 靛青喃喃地骂了一句走开,他再也不想待在这个人视线里,待在他面前像是连灵魂都会被看光。 客人在他的囚笼里追问:“想知道劫先生会怎么对你我吗?” 靛青站住,这个问题让他没法不站住。 “明天再来,我告诉你。” “什么意思?” “铁窗孤寒,虽说在下和站长不幸成了对头,还是希望有个聊伴。” 靛青终于恼怒,头也不回地走开。 客人整理了一下卧处,躺倒。 人生意味着寂寞,被囚禁则意味着乘十倍百倍的寂寞。 靛青走进报务室,一脸困意:“劫先生还没来消息?” “是的。咱们这边的变故可是一早就发出去了。”报务员说。 靛青失神:“劫先生不发话,自然是有不发话的用意。” 呼痛、杂沓声忽然席卷了这寂静而隐秘的空间。靛青错愕着出去,那是铩羽归来的橙黄一行。橙黄浑身浴血,提在他手上的枪口似乎还在冒烟,刘仲达和几个挂彩的被人拖负着。他们在袭击共产党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据点时,意外地遭到中统的伏击。 “遭伏啦!是中统,修远的锄奸队!”橙黄愤然。 “别跟叫驴似的。共党呢?” “撤啦!”橙黄又叫驴了一嗓子才记得响应着靛青的命令让自己冷静一点,“修远的锄奸队窝在共党的地方,我们挂了四条!”他停顿,看了看身后,声音放得更低,“他们只要他的脑袋。” 靛青看向橙黄看的地方,刘仲达正在大呼小叫地趴在桌子上让人包扎屁股,他是众人中呼痛声最高的一个,他似乎不光是怕痛,还怕血,尤其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 靛青厌恶地摇头,皱眉:“不行。我们从来没输过中统,况且劫先生生平最恶的就是修远这老妖精。” “可是那条狗已经没啥用了啊。”橙黄小声地压抑着,“为拖他回来还折了一个兄弟。” “有用没用要劫先生发话才知道。”靛青盯了橙黄一眼,“你跟我出道的,就要给我争气。” 橙黄只好在嘀咕中沉默。 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仔细看了看刘仲达的伤口,转身在他身后敲掉一管针剂,吸药。 刘仲达在针头将近肌肤时猛然转身,像是屁股上长了眼睛,死死抓住了对方持针筒的手,用一种可以惊扰全局的嗓门:“你给我打的什么?” 那名军统医生一拳将他打躺下,退一步,掏枪。 靛青的枪先响。血花飞溅,正中那人手臂。 那人后退一步,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倒下。死了。 橙黄撕开了口罩:“中统修远的人。”橙黄着意地看了眼靛青,“杀上门来了。” 靛青默然了一会儿,转身开路,他不愿意让部下看见他的焦躁:“撤走!换个没人找得着的地方!……把共党带上!刘仲达……” 刘仲达跛着,没脸没皮的癞皮狗一条,凑到他身边。 靛青正眼不看把他推开:“找几个人把他看起来。别再让人剁了。” 橙黄不大情愿地说:“是。至少小小地反击一下吧?” “劫先生还没发话,而且我们错在头里。但是调人回防。” “人手不够。” “调那批跟小鬼子作对的!” 橙黄疑虑重重地看着他:“这……行吗?” “劫先生的风格一向是先诛异己再御外敌,这也是国策。”靛青烦躁地说,然后走开。 在一片乱哄哄中军统们开始收拾,他们准备撤离这个据点。 报务员急匆匆走到靛青身边,沉默地递上一份刚译好的电文。很短,靛青一眼就扫完了,沉默了半晌,然后他开始大叫:“不搬了!劫先生话到!” 屋里的军统方才如扔进一个炸弹的水,现在如在绝对零度下瞬凝的冰。 靛青又看了一眼电文,又看了一眼他的部下,电文的意思很清楚了,但他说出来时仍带着犹豫:“把中统清出上海。你们听到了?劫先生命令。” 听到了,但是像他一样的犹疑,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流血和厮杀。 靛青看着橙黄,命令已经下达,是橙黄该动作的时候,但他仍未动作。 靛青:“你不是要反击吗?去准备呀!我们和中统开战了!”他走向他原来下意识要去的方向,但将近时他又站住了,那是囚禁着客人的地方。靛青拐向另一个方向走开。 阴沉沉的夜色。 军统们在组装枪械,紧张地准备着一场新的厮杀。 08 旭日东升,延安一片忙碌。 卅四站在杨家岭小学操场上,包装整齐,双手拄杖,满脸是对这整个世界的厌憎,如同一具老僵尸。 零站他背后,脸也没洗,头发乱蓬蓬的。他偷偷在整理衣服,看样子是被卅四从床上给拖起来的。 卅四站的地方是上学的孩子们的必经之路。 第一个到的是毛鸡蛋,卅四像个老阴魂一样,扑上去逮住,一声不吭地拉到一边,开始搜查书包。 毛鸡蛋挣扎,卅四几巴掌打得那胖屁股噼啪作响,毛鸡蛋大哭。卅四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地上:零食、一个泥阿福、书本。 接下来的是结伴而来的肋巴条和土压五,后边还跟着几个学生。他们讶然地站住,瞪着,脸上有小孩子的愤怒,肋巴条跑上去将毛鸡蛋扶起来。 卅四在一边凶神恶煞地命令:“过来!我查你们书包里放的什么!”他冲向肋巴条,肋巴条捂住了书包往后跳一步逃开,土压五索性给了卅四一脚,倒因为这没什么伤害的一脚被卅四逮住。 卅四对这个穿红军服装小孩的仇恨似乎远大过对地主崽子毛鸡蛋的仇恨,用力地在土压五身上一通乱掐。这几乎犯了众怒,几个红军干部和延安人都驻足看着。零一直低着头,一副不忍卒视又无能为力的操行。 土压五尖叫但是不哭:“你打我!我叫红军叔叔来打你!” “我是国民政府派驻官员!直属教育部!”卅四根本不管那许多,把土压五的东西也倾了一地,然后他从里边拈出一颗手枪子弹,卅四几乎是惊喜地大笑,“这般凶器,带入学堂!你做死啊?!” “我送给毛鸡蛋的!他是我朋友!”土压五大叫着。 卅四转而用从书包里搜出来的书本打零的头,一下又一下:“这就是你的《三字经》?你的《百家姓》?你的四书五经?” 零没有抵抗地申辩着:“都已经没人说文言文了,学以致用,总得学点用得上的吧?”他的隐忍让看着他的人,从孩子到成人都觉得愤怒。 卅四瞪了零会儿,一声大叫,抽在零头上的书卷更加用力了:“妖孽之言!何以致用?致以何用?就这个所谓红色中国、无尊无卑的妖魔国度?伧父走卒的污浊世界?” “喂,您老先生说话小心点。”曾经抓过零的那位保安战士忍不住说。 卅四回头,愣了愣,倒更加出了劲头:“妖孽!妖孽!都是妖孽!” 肋巴条悄悄从书包里取出弹弓,瞄准,发射。 “哎哟!”一声之后,卅四震怒地挥舞着手杖追赶肋巴条。 肋巴条撒腿就跑,绕了小半个圈子,掉头扎进了零的背后。 零下意识地拦阻一下,然后被卅四瞪了一眼,又换成了那副束手待毙的样子。 卅四冲零喊:“抓牢!抓牢!给我送过来!” 零看了看肋巴条,肋巴条深信不疑地抓着他的衣服后摆:“老师,你打他!打他!” 零迷惘地看着他,然后抓住并将他推到卅四跟前。卅四一杖挥下,肋条巴的大哭与其说疼痛不如说因为失望。 零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们。成人们把他看成了异类,但延安的李文鼎本来就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孩子们眼里的失望才真叫他痛心。零用一只手臂护住了肋巴条的屁股,卅四的第二下手杖打在他的手臂上。零轻声地道:“算了吧。换个招……冲我来。” 卅四讶然地看着他。别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一瞬卅四眼里的神情复杂得难以名状。 卅四的手杖在零的颅骨上碰出清脆的一响:“造反啦!你也跟着妖孽学做反贼!”手杖一下下向零殴击。 肋巴条从两人中挣扎出来,他并没跑多远,甚至没再哭,只是跟他的土压五、毛鸡蛋站在一起,看着他们那个逆来顺受、甚至助纣为虐的老师,脸上充满了彷徨和茫然。 零在连续的殴击下,终于吃痛不过,开始逃跑。卅四还欲追打,被一个延安本地人拦住,伸手把那只手杖抢了过来。 “我是国民政府!官派!”卅四冲那人嚷嚷。 “这是红军的地方。红军为了一起打鬼子才让你进来。”种田人的手很有力,他轻轻地把手杖过肩,架在自己颈根上,没用什么力那根手杖就断了。他把两截杖交还给卅四。 卅四退了一步,像他在众人面前一贯表现的那样,一个阴狠拘泥和欺软怕硬都到了极致的腐儒。他能欺到的只有零和孩子。卅四冲着已经跑过几十米开外的零大吼:“革除!革出学堂!永不录用!”一边吼着,一边怒气冲冲地往零的住处走去。 零在远处茫然地看着孩子,然后走开。 卅四在零的屋里跳梁、践踏,书和一个人赖以生活的那点起码家什被卅四从里边扔将出来。 孩子们簇成群看着。稀稀落落的成人们看着。有人不满地说:“太嚣张了……你们不管管吗?” 保安战士摇了摇头:“怎么管?被欺的人自己都不反抗。” 零茫然地在百米开外站着,像一只被狼入侵了巢穴的兔子。 保安战士看他时有三分的怜悯和七分的鄙夷。 夜色渐浓的时候,零踱进一家简陋的大车店,除了茫然,又多出一脸困顿。他往柜上精打细算地放了些延安边币,老板给他指了指一个铺位。 “嗳。”青年保安站在零的身后,拿着一个被摔裂了的箱子。那箱子裂到草草团就的衣服从里边掉了出来。“他扔,我就捡了点……也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谢谢。”零说。 保安把箱子放在零的身边:“如果是我,就直接打回去。整个延安都帮你。” “嗯哪。”零有口无心地应付。 保安立刻转身走了。 零找到根草绳,开始绑扎他那不给脸的箱子。 “李先生,让老婆打出来了?”一个小商人打趣。 “我家老婆还没出生呢。” 看似闲话,实则暗号。 两人交换一下眼色,商人样的男子走开。 零用力过度拉断了绳子,拿着半截断绳出去。 大车店空寂的后院,无污染的星夜如流逝之河。那位小商人在空寂的后院站定,他的货物存在这里的一辆马车上,他来整理货物。 零走过来:“老板,能不能帮找条绳子?” “那得看有没有余。” 零便站在旁边看他整理着货物,顺便也帮帮手。(奇书网|Www.Qisuu.Com) 小商人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低声道:“卅四让我道歉,下手狠了点。” 零愣了一会儿:“其实他最喜欢孩子,他做梦都想亲近那些孩子……我比他幸运得多。” “卅四说如果你再纠缠于这种小节,可以退出。” “我会克服。谢谢他的当头一棒。” 小商人摇了摇头:“卅四已经向教育部门递交辞呈,表示对此地忍无可忍,乞骸骨还乡。他的路线是经三不管镇回西安老家,明晨出发。” 这是真正重要的信息,零用心地听着:“我记住了,我会尽力掩护他。” 小商人看着专心整理货捆的零继续说:“军统和中统已经全面开战。此去前路多豺狼,两不管地带对我辈快成了死亡区。这还好说,最难走的就是再往前的三不管镇,各路特工云集,可那又是必经之道。卅四让我提醒你,天星帮移师两不管,名为匪帮,帮首实为军统西北站站长,代号湖蓝。此人阴狠老辣,弃绝人性,劫谋的头号爱将,很可能也是他认定的继承人,要多加小心。” 零沉默,劫谋两字让他忽然带上了杀气:“谢谢提醒。您什么时候走?” “马上。我是第一站,天亮就到两不管。”他把一根绳子交给零,“李先生你要的绳子。” 零接过来:“保重。” 小商人那张琐碎平庸的脸给了他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你也一样啊!李先生!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啊!” 零拿着那条绳子回屋,身后是那位先行者在驾驭马的声音。 09 红白交界的两不管周围是一片荒原,茫茫无际。 星河之下,一小队的红军战士正在巡逻。 远处黑暗的地平线上,忽起了人喊、马嘶、马蹄奔踏、呼哨、怪叫、大笑。 一位红军战士惊呼:“匪帮!” “准备战斗!”红军队长命令。 他们迅速抢占了制高点,阵地成圆形,照应了匪帮随时可能袭来的四周。 匪帮终于出现,清一色地用汗巾蒙了脸,低压了帽子,既遮风尘又让人看不清面容。他们根本不避讳枪口,粗糙的皮袄和怒马是他们给人的第一印象。匪帮在这个小小的高地周围驰骋来去,呼哨怪叫,挥舞着枪械。领头的湖蓝还对着红军的阵地吼起了西北民歌。他们狂妄地挑衅。 “是天星帮。”一个红军战士说。 红军队长说:“老天星帮已经被剿了,这个是新来的。别开枪,也别放下枪。” 湖蓝对了高地挥舞着他的马枪:“红字头的,开开枪提个神呀!” 高地上沉默着。 湖蓝把马驱近,在几个枪口准星上奔蹿,没有枪响。他索性纵马,单人独马上了高地。湖蓝在红军之间奔蹿,把马勒得长嘶而人立。他不想伤人,至少不想伤不还手的人,但他用枪口指着那些沉默的士兵,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大笑,甚至用枪口杵着他能够到的红军士兵。 从队长到最小的士兵,他们沉默着。 “看你们那一脸欠的!”湖蓝不屑地说。然后纵马下岗,和自己的人会合,远去。突然回头一枪,单臂持射。红军队长的帽子被打掉。一声呼哨,一行人便消失在荒原上。 队长阴沉着脸去捡起自己被打穿的帽子,掸掸灰戴上,低低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刮民党。” 茫茫的荒原上,那队惹是生非的匪帮在夜幕下策马缓行着。湖蓝已经枪入套,刀入鞘,这样枯燥的赶路让他呵欠连天。他们仍然蒙着脸。 湖蓝的副手果绿靠近他:“站长?” 湖蓝看他一眼,一脚将果绿从马背上踢摔下去。 果绿沉默地重新爬上马背,并纠正了错误:“天星老魁,这么招摇劫先生会不高兴的。” “我死了再烧成灰,连这灰都是劫先生的,可我做事不是为了让劫先生高兴。”湖蓝再度地策马狂奔,“走!如果从延安出来的是一条狗,我连它身上的虱子也不想漏掉!” 黎明时分,天星帮马队在一夜狂奔后,终于看到了黄土浮尘的地平线上一辆孤零零的马车。那辆马车狂驰,但明显是走投无路。 湖蓝射击,子弹从赶车的鼻梁前飞过。 赶车的急忙,勒马停下。是那名打头站的小商人。 湖蓝勒住,看着。他的部下在他身后沉默地等待。 小商人依足了行规,举双手托了鞭子,给湖蓝鞠个大躬,把马鞭奉上。湖蓝接了,小商人到一边跪了。 匪帮们一拥而上,刀砍斧劈,车上绑扎的货物顿时掉了满地,那全是军统不会看得上眼的财帛,他们仔细地搜索。 湖蓝玩着马鞭子:“哪来的?去哪儿?” “爷,延安收了点山货,想去三不管卖俩钱。一半的货孝敬您老,都是穷命,您给留口。” 湖蓝看了他半晌,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冲手下挥一挥手:“搜他,别忘搜下边。” 小商人被几个人拖到了一边。湖蓝转身走向马车。果绿迎了上来:“天星老魁,全是些皮货山货,打拢了不顶一支匣子炮,放人?” 湖蓝回望,小商人刚被人放开,正哭丧着脸系上裤子。 “扣货,全扣。” 小商人惨叫:“爷,家里得吃饭呀!” 果绿拔刀,刀光就从小商人眼前闪过,给他脸上开了条口子。 小商人捂着腮帮子,连哭都不敢,径去驾车。货早掀在地上,他驾着一辆空车逃逸。 湖蓝和他的马队束马高冈。苍黄的断壑望不到边,荒原上的路只是一条细线。他伸手,手下拿出一个精致的圆筒。筒里装的是一幅更精致的地图,湖蓝看图,然后伸手。 手下将一架高倍率德制望远镜递了过来。 湖蓝从望远镜里看着那条路,看着路上被扔的那些货物。他转向另一个方向,看着路尽头已经逃得只剩一个小点的小商人:“果绿,去逮那家伙。他是共党。” “是。”果绿答应,但却没动。 湖蓝:“货都被我们扣了,还跑去三不管卖什么?车上有鬼。” “是。”果绿仍然没动。 湖蓝扫了他一眼。 “我们叫您天星老魁,您也就不该叫我们的代号。”话音未落,果绿又一次被湖蓝踢下马背。沉默地爬起。 湖蓝:“要你叫天星老魁,因为我喜欢人叫我天星老魁。这片土上我们就是王,截个共党的密码而已,用得着遮遮掩掩搞这些鸡零狗碎?” “是。”果绿上马,呼哨一声,带着一小队人下冈向小商人追去。 黄尘飞扬,小商人再度被果绿一行人赶上。他无奈地看着再度把他包围的匪帮,熟练地举手,下车,鞠躬,给果绿送上马鞭:“爷,都抢过一次了。” 果绿瞪着他,直瞪到对方找个地方跪下。 果绿向他的手下挥手,手下从马上甩出几条抓钩钩住车两侧,挥鞭驭马,两边发力,简陋的车体登时散架,银灿灿的银元滚了一地。 小商人颓然,跪地大哭。 果绿下马,捡了一块,抛着,然后看看那蜷成一团的小商人。他过去,揪着头发把那个脑袋揪起来:“这是什么?” 小商人脸上已经沾满了眼泪鼻涕和黄土,猥琐而庸俗:“救命钱啊!爷,是救命钱!” “救什么命?” “小舅子被三枪会绑票了!这是凑出来赎肉票的呀!” 果绿把那颗脑袋摁回泥尘里,疑惑地看看他的手下。他的手下也一脸索然地站在车边——这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刀砍斧劈,他们把已经解体的车再一次更细地解体,再一次细搜。 10 零和卅四分头离开延安。 零离开大车店,和一群苦哈哈挤上一辆破旧的驴车。除了他用草绳捆绑的箱子,唯一的行李就是一瓶水。 卅四则阔绰得多,他雇了一辆马车,行李足足装了半车。卅四坐在车上,像是行李堆里扔的一个怪胎,苍白的脸,怀疑一切的神情,抱着官发的公文包和他的又一柄手杖蜷在行李里。车驰过集市。延安人嫌恶地看着这个怪胎离开。 一条岔路,一边通向尚有人烟的丘陵和山沟,一边通向荒蛮的两不管。 卅四所雇佣的马车疾驰而过,根本没有停留,他付的钱是让车夫从延安穿越两不管地带,直接到达三不管镇。 当卅四那辆车只剩一缕扬尘时,零搭乘的那辆破驴车才在这里停下。对这辆车来说,这里即是终点,乘客们十分之八散向半山腰和壑沟。 车夫骂着驴子掉头回延安。 零站在原地不动,喃喃地问:“就到这吗?” 车夫答:“嗯,前边是两不管,管杀不管埋的。” 零看着那漠漠黄土发着愣,卅四已经消失于他的视线了。 车夫捅了他一下,一块硬面饼递过来。一个穷人对一个走投无路者发的最后善心。 零谦恭到卑下:“多谢您了。”零嚼着那块面饼踏上漫漫征途。 零在漫漫黄土上用一双腿子测量着无边的地平线。头发无序地起伏着,还沾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稻草。长衫破了口子,挂下来一整块布条,身上尽是一整天流离失所生活沾来的污秽。他抱着箱子,因为箱子几乎散架,用绳子五花大绑后仍随时可能掉出什么。一只瓶子在他手腕上晃荡。 马蹄声如飙风而来,湖蓝的马队千骑卷平冈的狂态。他们绕着零环回,看着。 零让在路边,拘泥于礼貌而更多于畏惧。 湖蓝勒马,马在零面前半立如要踢人。零后退,遭老瘟的箱子里掉出个什么,零立即弯腰在湖蓝的马蹄下找掉出来的东西。 湖蓝讶然地看着零在他马前马后拱来拱去,瞪着零长衫上臀部如尾巴般拖下的布条,开口道:“叫花子?要饭走错地头?” 零终于从黄土中找到箱子提手,并企图装上去,怯怯地回:“教书的。” “教书匠?恭喜,你可以喝到最地道的西北风了。”湖蓝说,“教书匠,你瞧我是干什么的?” “山大王。”零看看湖蓝,又垂头,充满了失意和落寞地嘀咕。 湖蓝因为这个怪词看看他的手下,他的手下在蒙脸布下笑得透不过气。一个手下笑着说:“这傻子书毒入脑了,他还齐天大圣呢!”湖蓝也笑:“我们是马贼!马贼呀!” 零想了想:“对,此地是叫做马贼。” “那还不跑?” 零抱了一下自己的箱子:“我只有这些。” 湖蓝勒马后退,并示意旁边的手下。 手下拔刀,慢慢逼向零,举刀,一柄刀劈下去让箱子又开个大口。 零原本茫然地看着,此时,却摔掉了箱子狂奔,与方才的冷静迥异,他跑的是回延安的方向。 湖蓝毫不放松地盯着零的一举一动。 湖蓝的手下驱马将零撞摔在地上,瓶子也摔碎了,赖以为生的水迅速渗进了土里。 零抱头,似乎那样可以挡住刀锋和马蹄的践踏。 “是个可怜虫。”湖蓝看着零,蒙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手下因他的话而停手,看着湖蓝。 零坐在地上惶然地看看他,但更惶然地看流了一手的血。那是被碎瓶子划破的,他看起来晕血。 此时,一发绿色信号弹在地平线上飙升。 “走!”湖蓝命令。在掉转马头时,他把什么东西向零扔去,又一次把零砸倒了。 零被抛在一片马蹄扬起的黄尘里了。零再次坐起,看着砸倒自己的东西:一只皮质水袋。 马蹄和呼哨传来。 卅四的车夫立刻把马车勒到路边停车,双手过头高举了马鞭。 卅四惊慌地喊:“什么呀?干什么?” 车夫惊恐:“马贼!天星帮!” “跑啊!快跑!”卅四嚷道。 “跑就死定了!” 卅四愣了一会儿后开始哆哆嗦嗦掏出名片和证件,他连下车的力气都没了,哆嗦着把那几道护身符放在车沿上。 那一行煞星已经卷了过来。他们看着路边的这辆车。 “不要停!”湖蓝命令。 马队过去,湖蓝自己倒停了。他在车边勒住,看着几乎是跪着的卅四。湖蓝逼近,卅四不顾后路地往后挪行,以至从车上倒摔下去。湖蓝歪了头看看那张名片,看了看卅四从车那边探出的半张脸,完全是嘲笑的口气:“日你的教育部,也来抢地盘?”然后他一鞭子把名片抽成了两半,策马去追自己的手下。 小商人的那辆车已经完全被分解成了元件,现在甚至连元件都在被劈开。 湖蓝飞身下马,果绿迎了上来:“就搜出这个。”他指指地上的银元。 湖蓝过去捡起一块,吹了个响,放在耳边把玩:“干什么用的?” “说是赎票……” 湖蓝猛然回头瞪着他,果绿自知多嘴。 小商人嗫嚅着:“赎票……救命钱,只敢这么藏。” “谁绑的票?” “三枪会。” “绑的什么人?” “小舅子。” 湖蓝点点头,走到小商人身后,猛然一拳把他打晕。“带走。”湖蓝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几个手下将小商人捆绑,用布罩套上头。 “去哪儿?”果绿问。 “三枪会。” 马队夹着黄尘而去。 零已经再度开步,抱着箱子,提着水袋,像一只不屈不挠的蚂蚁。他居然赶上了卅四那辆车。 卅四仍蜷在车后摔下的地方,车夫在路边蜷着,惊魂未定地目望前途。 卅四问:“走了没?” 车夫答:“鬼知道。” 然后他们发现了过路的零。零用李文鼎式的愤怒和哀怜看着卅四。卅四用马督导式的阴狠和刻毒瞪着零。车夫像任何一个漫漫路上的苦哈哈一样好心:“你要过两不管?用一双脚?” “嗯。” 车夫转向卅四:“我们带他吧?我不收钱。带他好不好?这路上能走死人的。”[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卅四看着零道:“他该死。走!” 出钱者为大,车夫别别扭扭地驭车。 零蹲下,整理他接近四分五裂的箱子,包扎他流血不止的手,一直目送着那辆马车消失于黄尘中。零真是没喜欢过卅四,尽管他早已经准备好为卅四去死。 黄尘漫漫,黄色的土地一秒不停地在风中翻腾。零在其间蹒跚,透过黄尘,天上的烈日也只是一个苍白的炽点。 两不管地带因为根本无法住人而被划为武装地带,又因国共合作被划为非武装地带,像世界上一个非武装地带一样,蛮荒贫瘠,武力和枪械成为绝对强权,它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零蹒跚着。他喝水,湖蓝扔下的那袋水还真是救了他。零已经开始恍惚,人进入这空虚荒凉的世界就开始恍惚,那双被黄土盖得就剩一条缝的眼睛在挣扎着睁开。 暮色,风沙渐起。强劲的风,让飞舞的黄尘快成了有形之物。风中,零如同一只在泥里拱动挣扎前行的虾米,屁股上拖着的那根布条尾巴终于被风彻底从衣服上撕扯下来,顿时便卷入了黄尘。零转了身冲着他的布条大叫:“回延安去吧!苦海无边,可我祝你幸福!”他迅速发现这样倒着走远好过顶着风走,背了身子倒可以被风托着,看来两不管本该是倒着去的。零倒着走,也倒着喝水,水袋里的水被他倾出最后一滴,没了。零放手,让水袋也风卷残云地没入了黄尘:“对啦!你也去延安吧!弃暗投明啦!”零突然失足,从身后的断壑上摔了下去,在沟壑上翻滚着,迅速被黄尘淹没。 第三章 11 暮色昏黄,被黄尘淹没的三不管镇死一般寂静。 一辆黄乎乎的马车驰来,车上坐着泥菩萨一样的卅四和车夫。 卅四跳下了车,这时,风沙恶作剧似的歇止了。他睁开眼,着力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尘。现出真身后,他就找上了车夫的麻烦:“风沙这不就停了吗?圣贤就讲过欲速不达的至理嘛。为什么要赶嘛?” 车夫很委屈:“天地良心!是你说要躲马贼的呀!” 卅四絮叨:“躲者,不动也,未必就是赶。” 车夫喃喃地诅咒着从车上那堆尘土中拽出卅四的行李。 卅四平静地在一边火上浇油:“圣贤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车夫抱怨:“你老就别念这个咒了。” 卅四一直监视着惟恐重放,直到车夫搬下所有东西向他伸手。他从一摞钱里挤出很少的一些给车夫。 车夫仍伸着手:“一路跟着你老担惊受怕呢。” 卅四傲然地推开那只手,转身推开厚油布遮掩下的店门:“我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官员!”只是,卅四很快就从那家店里出来,愤愤地说,“是个大车店就要早说!有失身份!还有没有店?” 店主阿手跟在卅四身后,这是个随地可捡全无特点的人,不木讷也谈不上机灵。阿手指了指对面。 卅四这时发现一个要命的问题,他需要自己把行李拎到对面,他冲车夫喊:“喂!我给你打赏!” 车夫回望他一眼,加了一鞭,如逃瘟疫一般地逃开了他和这个地方。 卅四有点茫然,他打算先上对面的店,但又不放心地看看行李。他看阿手,阿手看他,应付地笑了笑。卅四孤傲地开步,这条街也没几步宽,他撩开了对面的油布帘子,打门:“我是国民政府……” 砰然枪响,一发子弹洞穿了门板从卅四头上飞过。卅四愣住,然后在几秒钟内动如脱兔地蹿回了街这边,直到绊上了自己的箱子,摔倒,惊恐地说:“这、这、这……” 阿手看着:“这镇上最近是有点不大太平。” 卅四忽然跳了起来,完全没有方向感地看着四周:“我、我得……往哪走?” 阿手道:“路卡一个时辰前就关了。再开得明天。” 卅四走投无路地瞪着阿手。 阿手问:“您要住店吗?” 卅四干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12 零一个人躺在沟底。他终于从昏迷中醒来,黄尘让额上的伤口结成了块,手上的伤口也结成了块。他茫然看着这片黄茫茫的天地,开始在黄尘下挣扎和蠕动。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天地间除了黄土几乎是空无的,那场殊死搏斗宛如就在眼前。劫谋的两名青年队队员一路追杀到这里,他们只想带回零,不管是死是活。刀在空中打着旋,金属与头骨的铿然撞击,枪声在荒原上回响……刀捅进心脏的声音,黄土染成了红泥。零负了伤,零杀了那两个年轻人,爬向延安的方向。此时此刻,零在当年杀死两个人的地方,爬向与当年相反的方向。 零的手突然触到件硬物。一具掩埋在黄沙中的骷髅,风吹沙走,露出半个颅骨。零不知道这是不是当年自己杀死的人,但悲悯却凝固在脸上。他开始停下,喘气。喘气是为了让自己能站起来。零站了起来,拿起那个像他一样支离破碎却仍在勉力为之的箱子,摇摇欲坠,继续走。 暮色淡入夜色,夜色下的零神思涣散地看着地平线上那小小的一个点:三不管镇。 “三不管。”零涣散的眼睛里像在闪动着火光。 三不管是当地镇民叫起的头,就是说当地的三大势力,中央军、军统、中统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联合战线之后,封锁线不好明刀明枪设了,就换成了暗流,三不管成了香饽饽,三方都想抢的咽喉要道,明争暗抢,白进红出,原住民是早被吓跑了,据说现在的三不管十个倒有八个是各色特工。几年来这里一直是中统坐大,中统西北站站长独眼鲲鹏亲自坐镇。北冥、沧海、鲲鹏……零怀疑中统的修远是信庄周的。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零看着向他驰来的那一小队人马,领头的那个人是个戴着眼罩而益显一脸凶悍的人,他是独眼。他身后的人在零跟前环了个半圆,有半数用枪向零瞄着,草木皆兵似的。 零茫然地看着,以他此时的落魄反而不需要伪装了。 鲲鹏问:“干什么的?” “过路……回家。” “哪儿来的?回哪儿?” “延安……回兰州。”零在摇摇欲坠中索性坐倒了。 立刻有几支枪管捅上来。“站起来!”“找死?!” 零昏沉着:“累了。” “这小子莫不是打两不管走过来的?”一名中统说。 零昏沉地点了点头。包围他的人粗野地大笑着。 “九条命也去了八条了!喂,小子!”鲲鹏粗鲁地推着零的头。 “我想睡觉。” 一支枪顶上了他的头:“还想睡吗?” 零垂着头没说话。 枪抠动,当的一响,空膛:“日他的!真快死了呢!叫什么名字?” “李文鼎。”零干脆躺倒了,这实在让盘查他的人有些无奈。 “搜他。”鲲鹏命令。 箱子被抢了过去,抢过去的时候已经散架。几个强光手电照着,每一件衣服都被拿出来撕开,每一本书都翻开了拆成一页一页。零再次被殴打,他有气无力地抱着头,甚至没有呼痛的力气。一切都不是装的。 鲲鹏的人马一无所获,说笑着纵马远去。 良久,零爬了起来。他鼻青脸肿,身上的衣服都被撕成了条条缕缕,他开始收拾野地里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那些被分解的衣服和书页,然后孤魂野鬼地晃向远处的三不管镇。 所谓的三不管镇只是由荒野上的两行建筑砌出的一条街,简陋得像是一夜之间搭起来的,也像一夜之间就可以拆掉。镇的一头是荒野,另一头是驻军搭就的铁丝网和关卡,拒马和沙包工事垒在铁丝网外。大部分的屋里是一片漆黑,偶有几点风灯发着暗淡的光彩,只有阿手店对门的窗里透着明亮的灯光,传出粗野的大笑。 一束探照灯光从驻军营地里打出来,惨白地照耀着整条街。 零从荒野那一头晃了过来,抱着箱子的碎片和同样破碎的衣服、夹杂着书页,晃眼的探照灯让他下意识地回避。他凭着仅存的那点意识找到的是一个既有灯光又相对柔和的地方。那是阿手的店,连名都没有,一点灯光,照着门前柱上挂着的一个“宿”字,一串风铃半死不活地响着。零蹭过去,掀开沉重的门帘便已经用掉了他最后的力气。零倒了下来,头重重撞在门上,算是敲门的一响。 13 三枪会,一栋坐落在半山腰的民居。 屋里是吆五喝六的喧哗。 门前的探子昏昏欲睡。山下的马蹄声让他惊醒,惊醒之后便听着飙风般的蹄声。他鸣枪。里边的喧哗声立刻停了。稍歇后撞门而出的,穿窗而出的,往枪里装弹的,胡乱瞄准的,忙穿裤子的在门外挤成了一堆。 三枪会头领从屋里出来:“什么人?” 又一阵枪望空连响,打的是个连发。湖蓝将他的毛瑟712塞回了腰间,看了看身边的果绿。果绿的马鞍上架着那名被五花大绑并罩住头的小商人。 果绿对着山上高喊:“天星老魁!” 山腰上的那一片喧哗顿时静止了,三枪会从头领到每一个小喽啰齐刷刷跪倒。 湖蓝和他的手下策马上山。湖蓝缓缓地策马,在三枪会头领跟前停下。头领诚惶诚恐:“魁爷,魁爷,兄弟跪这就一直在想,没做对不住您老的事情吧?” 湖蓝瞥他一眼:“最近做生意啦?” “兄弟得活啊。” “绑了一个肥票?” “绑了,要三百现洋。”他一个头磕在地上,“魁爷,我真不知道那是您老的交情……” “没我的交情,是不是这个数?给我点。现在我要人。”湖蓝把一个沉重的布包扔在头领的身边,那都是从小商人的车上取出来的。 头领愕然地看着湖蓝:“您老开了金口还有个错?”又瞪了几个喽啰一眼,喽啰已经飞跑着去带人。 “点。我要对数。” 头领跪着开始点钱。 小商人在果绿的鞍子上轻轻地动弹了一下,他看不见但是听得见。 片刻,肉票被带到湖蓝面前。湖蓝也不说话,只是挥挥手。 马队回到两不管时,天色已然大亮。 晨日下的荒原上,肉票和小商人分别被绑在树桩上。肉票的树桩顶上放着一个苹果。小商人被蒙头罩脸。两个树桩离得很远。 湖蓝挥舞着马刀从远处纵马冲来,挥刀,半截苹果飞了出去,被绑着的人已经往下瘫,他抖得说不出话来。 湖蓝圈马回到桩前:“不是共党就别死撑!知道什么叫熬刑吗?那是要练的!” 肉票死挣,唔唔连声,湖蓝一把拽出他的堵嘴布。 肉票连忙道:“他是延安中情部的!我舅跟他熟!” 湖蓝再也不搭理肉票了,掉头看着那边的小商人:“小舅子?” 烈日炎炎,遍体鳞伤的小商人已经神志昏沉。 湖蓝飞骑而来,甩手抛出一根套马索连人带桩套上,从浮土中扯了出来。他拖着小商人在干涩的黄土上驰行。军统们玩叼羊似的追在身后,有时用长鞭子抽打,有时抬起马蹄踏了下去。跑着跑着,湖蓝冷不丁转身挥刀将套马索砍断。 小商人连着木桩又往前翻滚了一段才停下。 湖蓝下马,踱到小商人身边:“可以说了。能撑到现在,你再说不是共党也没人信了。” 小商人有气无力:“说……没不说呀。” 湖蓝问:“密码本不在你手上,在谁手上?” 小商人假痴:“啥……啥玩意?” 湖蓝皱了皱眉:“你这号人我见多了,翻个花样让我看看行不行?酒。” 果绿将一个酒袋递上。 “这酒烈得很,淋到伤口上都能消毒。”湖蓝威胁着,“杀伤口,真他妈痛。痛到脑仁儿里。”酒袋扔回给果绿。 果绿扯掉小商人的眼罩。 小商人竭力想挣开肿胀的眼睛。 “再不说就着酒给他点上!”湖蓝走开,身后传来小商人的惨叫声。 湖蓝到荫凉处,躺在早就铺好的羊皮褥子上。报务员正将便携电台支在一边收发。 一份电文递了过来,湖蓝看电文。 “鲲鹏这小子又起刺,活撑着了。”湖蓝把电文扔了,报务员捡起来烧毁。 果绿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死了。” 湖蓝恼火地坐起来。 果绿连忙说:“也说了。挨烧了才说。” 湖蓝踹了他一脚:“少他妈废话!说的什么?” “五个字。卅四,三不管。” 湖蓝瞪着果绿那张从不带表情的脸,忽然乐了:“从昨天到今天,你们跟着我跑苦了吧?” “不苦。” “全体睡觉,睡到这鬼日头落下去。”他又向果绿招手,“你没得睡。” 果绿过来,湖蓝跟他附耳,然后倒头就睡。 果绿上马而去。 14 油灯的光在晃动,零的嘴被人扳开,粥倒进零的嘴里。那点流食在零的咽喉里咕噜地响了一阵,才慢慢通过他的咽喉。零干裂的嘴唇开始嚅动,于是那个扶着零的人也将他放回铺上。零睁开了眼睛,先茫然地在那一点油灯光上找回了目光的焦点,然后看着救了他的那个人。 阿手那张毫无特点的脸看着他:“你晕在我店门口了。” 零费力地想了想:“谢谢。” 阿手更靠近了一点:“你要住店吗?” 零愕然地看着他。 “住店吗?” 零在愕然中点了点头。 “先交钱。” 零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口袋,然后,又从完全通了底的口袋伸了出来——他的衣服可是每一块都被鲲鹏们拿刀挑过了。 阿手看着那只手,零看着阿手,茫然着。 楼下,阿手的父亲在拉着原始而笨重的风箱,脸上的皱纹如荒原上密布的沟壑,他和阿手看上去有点父子相,都是一贯的爱死不活。风箱嘎嘎地响,火苗嘶嘶地冒。阿手的父亲心不在焉地听着卅四叫嚣:“这叫白日行劫恶丐强化!鸡蛋五角大洋一个?这是公鸡下的蛋?你知道五角大洋在延安可以买到什么?”卅四比出一个至少跟驼鸟差不多大的东西:“这么大的鸡两只!还都是生蛋母鸡!” 阿手父亲不死不活地说:“那是延安嘛。” “那可是赤匪盘踞的地方!这是国民政府的地方,是乐土!乐土!” “乐土东西就贵嘛。” 卅四愤愤地说:“我只会给你边币。” “边币就是纸嘛。” 外边蹄声嘚嘚,正准备大吵大闹的卅四从门缝里看去。街上,刚巡视回来的鲲鹏正和他的手下策马过路,进了对面的店,也就是隔着门板给了卅四一枪的店。 阿手父拉着风箱,这老头除了正在鼓风的火苗几乎从来不看什么。 卅四摸了摸险些被一枪洞穿的额头无奈地说:“好吧,我给你国币。” 老头依然不死不活的德性:“擦屁股纸嘛。” 卅四又惊又怒,又怒又急:“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拿你送官法办!” “没有法的,这里枪就是法嘛。不会办的,自己人嘛。” 卅四深觉受辱:“谁跟你自己人!” “不是说你嘛。我和官是自己人嘛,每星期三都交太平税嘛。” 卅四愣住,顿失气势地坐下。 “不给银元就不叫给钱嘛,不给钱就不住店嘛,不住店就出去嘛。” “给我点盐。”卅四怒了,他忽然想明白了似的又问,“盐也要钱?” “盐比蛋贵嘛。” “不要了。”卅四剥着他的连壳蛋,比面对全副武装的湖蓝时更为沮丧。 阿手和零在楼上一坐一立地相对,隔着一层楼板,楼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楼下沉默了,他们也大眼对着小眼。 零说:“我没钱。没银元,没国币,连边币都丢了。” 阿手看着零的手,零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古旧的戒指。 “这个不行。我妈就留给我这一件东西。”零自觉地站了起来,捞起自己的破烂,尽管还是在打晃。 “你喝了粥,你睡了客房的床,你花钱了。” 零愤怒而茫然地看着对方。一个利欲熏心的小百姓,贪婪但是气馁,比他扮演的李文鼎更加懦弱。零决定不管不顾地走。 “这地方过日子好难,每粒米每滴水都花钱的,你吃一口,我们就少吃一口。” 零回头看着他。阿手很畏缩,很无助,阿手和李文鼎有一种共同的神情:茫然。零将手上的戒指撸了下来,塞给他,然后掉头就走。将到楼梯口,外边突然一阵枪声。 一个人跛着脚从鲲鹏进去的那家店蹦了出来,几个他的同伴也跟着跑出来,到他身边护卫着。那伤了脚的家伙阴狠地看了鲲鹏一眼,带着同伴掉头走开。 “别说啥军统见天就洗了三不管,叫你们了不起的湖蓝快打来,我拿他死尸当份大礼。”鲲鹏剔着牙出来,趾高气扬地说。他人多势众,而且跟对方的短枪比起来,他这边拿的都是长火。 镇子尽头的中央军岗哨对此熟视无睹。 零蜷在一个角落,阿手熟练地蜷在一个更为保险的角落,并且拿一只枕头护着头。 在长久的静默中,零望向阿手。阿手正拿牙齿在测试那只戒指的成色。零站起身,打算离开。 阿手看也不看地说:“这镇上,露天过夜的外人还没有活过天亮的。” 零看他一眼,继续开步。他没有住店的钱。 “这东西值钱。折去你刚花的钱,还能住到明天。”他看着零讶然的表情说,“我们做生意不骗人。” 零有点感激。 “大车铺一晚,饭钱另算。”阿手又咬了咬戒指,“你还有没有?人总要吃饭的。” 零摇头,然后看着桌上那碗曾用来喂他的粥,还剩一多半:“这个我花钱了?” “嗯哪。” 零拿起那碗粥一口喝尽,以抵挡往下必然的饥饿。他那点感激迅速被挥发殆尽。 简陋肮脏的大车铺,零蜷在一角,早已睡着。 铺上还睡了其他的几个,鼾声如雷,在这样的光线下根本不见其人。 唯一一个坐卧不宁的是睡在另一角的卅四,一会儿起来抓着虱子,一会儿起来用衣服包上头,以挡铺上熏人的恶臭。 15 三不管小镇尽头的兵营,带刺的铁丝门打开了一条缝,放出一队巡逻兵便立刻关上。三不管的一天开始了。 巡逻队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步子直穿三不管,像是踩在街心一条不存在的钢丝之上,谦卑地迈着步子,尽可能地低垂着眼皮。 一条百业萧条的街,阿手的大车店和对面鲲鹏所居的酒店是全镇唯一存在的商业,巡逻队脚下踩的那条中线似乎把镇子分成了两半。人们从屋里出来,只沿着墙根子行动着,绝对无人横穿街道,那是军统和中统间不可逾越的鸿沟。随着更多的人从屋里出来,中间的街道也更像一个两军对峙的战场。 巡逻队像是镇上人的开工哨,而镇上人一天的业务便是晒太阳和拆枪擦枪。步枪、骑枪,比比皆是的手枪、刀具。这里的人们毫不避讳让人看见这些让正规军也显得逊色的家伙,更不避讳让对街看到这边的横眉冷对,仿佛在相互炫耀武力。 那队可怜的巡逻兵越走越是发毛,强作镇静下小声地嘀咕:“班长,怎么今天就是不对啊?” “有、有什么不对的?鬼扯!” “长家伙多了好几倍,往常玩的多是短火呀。”巡逻兵说,“我看是真要打啊。” 班长看了看鲲鹏所拥有的那半条街,正好看见一支在擦拭中指上了他的枪口。他连忙转过头来训斥:“闭嘴!向后转。”向后转,转过来便可走回安全的军营,但班长有些发愣,来时他最后一个是最安全的,去时他第一个可是最不安全的。 卅四正从镇子尽头的阿手店里出来,几乎就在巡逻队的身边。他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咳吐一口,正一步三摇地想迈开步子,却突然愣住。卅四一目到底,两边街上全是林立的枪口,他立刻往店里拧回了小半个身子。 “站住!”班长冲他呵斥。 卅四又拧回小半个身子:“我是国民政府……” 班长小声地威慑:“过来!” “国民政府教育部……” 班长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为了不引起那两边街的大惊小怪,是悄悄对准他:“老子是中央军!过来!” 卅四茫然地过去,立刻被班长揪到了身前,现在的班长有了一个肉盾牌:“走。” “我是……”卅四正想开口,被枪口顶了一下,终于闭嘴,开步。 一支古怪的队伍,前边走着一个中山装、拄着杖一步一蹭的老头,后边跟着几个藏头露脸、枪口向天的中央军。 鲲鹏从他霸居的酒店里哈欠连天地出来,挥了挥手,手下拖过来一张桌子迎门放了。鲲鹏弯腰,拿起一个大家伙往桌上轰然一放。一挺捷克造ZB26,轻机关枪,现在的鲲鹏算是抢尽满街华彩。 卅四突然站住,看着鲲鹏。 鲲鹏看着卅四,拿牙签捣着牙龈。 一个笸箩往桌上一倒,满桌黄澄澄的子弹,中统们开始往弹匣里压弹。 对街的开始回屋,关门,上板,他们的家伙在那挺机枪面前是没得比的。 赢了这一回合的鲲鹏敲上一个弹匣,端起机枪,走到店门口,“哒哒哒哒哒……”他向对街虚扫了一阵,赢来了半条街手下的喝彩声。 卅四在身后又被枪捅了一下,终于犹犹豫豫再次开步,脚步也自然偏向了没枪的那边。门后清晰地传来拉栓上弹声,卅四和他古怪的尾巴们立刻偏回了中线。 军营线的铁丝门又开了条缝,放进终于成功走了个来回的巡逻队。 队伍立刻乱了,卅四被推到一边,丘八们劫后余生地钻回自己的军营。卅四拼命扒着即将关上的铁丝门缝隙:“我是国民政府教育部!国民政府……”他把一只手塞到门里,另一只手慌忙在口袋里掏着东西,掏出的不是证件而是钱。 钱塞到把门兵手上,门缝总算开大了一点,卅四忙把自己挤了进去。 卅四被带到营长面前。 卅四忙不迭地把证件、名片、延安开的路条,连同刚摘下的表一起送了上去,其卑贱与平时的嚣张完全是两个极端:“营座戎马辛苦,在下……” “想走是吧?人人都想走,我都想走。”营长试着表,“你这路条没用。” “怎么没用?您看这印戳……” “你拿共党的路条过国军的关卡?要国民政府的戳!” “在下是难忍共党之污浊挂冠而去,叶落归根也归心似箭,眼下这时局,等来国民政府的戳要几个月呀!” “那你就跟国民政府说去。我只管卡人。”营长看看抓耳挠腮的卅四,“四百。” “啊?!” “国币和边币都不收,四百什么你自己知道。” “在下是十年寒士两袖清风啊!” “那就跟你袖子说去。我只管数数。” “两百。” “三百。”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第四章 16 零醒来,第一次在白昼下看清这间屋子。通铺,自己的破行李就扔在铺头,那只箱子恐怕是再也不能陪他走上哪怕一里路了。再转过头来就看见一个人在自己旁边睡着,另外两个人正在搜索卅四堆在屋角的箱笼,近乎明火执仗。 零做出的是一个书痴能有的反应:“嗳?” 身边睡着的那个一跃而起,一把西北人用来切肉的短刀顶上了零的喉头:“钱拿出来。”他们三个根本是一伙的,都是赶马人的装束。 零茫然地看着这人眼睛里远比一个盗匪深刻的内容。 那两个搜卅四行李的已经分出了一个,上铺开始搜索零的行李,那份熟练不像一个盗匪,而他对那些支离破碎的散架书页兴趣也远大于对钱。 拿刀顶着零的家伙已经快速把零身上搜索了一遍,终于对他丧失了兴趣:“滚。” 零爬下铺之前抓起了散在身边的几件衣服,这个动作让铺上的两人齐齐掏出了枪。他们掏枪的姿势很怪,都是配在后腰,将整只右手几乎伸到左腋下才掏出来,那更合适掏一支远小于驳壳的枪。 零仿佛被吓呆了,身体带着长衫在抖,指指自己烂到露肉的衣服:“我……得换。” 那边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支枪收了起来,另一支枪抖了一下,示意他出去。 零出去,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跤,他在爬起来的过程中看着他们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将枪收回腰间。零逃进大堂。火在烧着,阿手的父亲在拉着风箱。零手忙脚乱地换着衣服,新换上的衣服比长衫也好不了多少,面子绽着,里子割开,袋子整个地被撕了下来,腋下开了缝,仅仅不露肉而已。换完衣服,零掀开门帘,他看见对面店里桌子仍架着,几个人在瞌睡,桌上架着那挺机枪。他退回来看着那老头,老头阴恻恻地看他一眼,零因那一看生惧,直奔了后院。 阿手在炽热的阳光下劈柴,有一斧子没一斧子的。 零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个救星:“屋里有人抢东西啊!” “抢什么?” “抢我呀!” 阿手看看他,劈柴:“不要紧的。没死就不要紧的,死了都不要紧的,杀人都没人管,抢东西最不要紧的。你哪里来?” 零茫然地绕在阿手的混蛋逻辑里:“延安……” “延安我没去过。不过这地方乱管别人事要被开剥的。” “开剥?” 阿手转过身来,拿手在喉咙下划过,然后转过身继续劈他的柴。 零愣了一会儿,颓然坐倒:“我得走,怎么才能出关?” “你有什么拿出来换?”阿手瞄零一眼又劈柴,“这里不要钱的东西就三种,喘气、挨揍、挨枪子。有时候想想,第三种兴许是最好的。” 逆来顺受的零看着逆来顺受的阿手,弱者对弱者。零说:“干吗不走?回延安,延安不这样。” “那你干吗走?” 零愣了一会儿:“人有时候总会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 “人也有时候不管死活就想待在一个地方。”阿手大力地劈着柴,他像零扮演的李文鼎一样,不是没有愤怒,只是永远是这种全然无力的愤怒,“有这镇时就有的这店,本来叫西北大饭店,后来对过也要叫西北大饭店,不让我们叫,就没名了。” “不让叫就不叫?” 阿手让零看自己额上的一道痕,从后脑一直延伸到颈根:“那次打的。” 零茫然着,对这样的现实他无力说话。他木然了一会儿过去帮阿手收拾劈好的柴。 阿手连忙阻止:“不要。你是客人。” 零苦笑:“我算哪门子客人?你不救我早成死尸了。” “我收钱了。”他把零手上的柴胡噜下来,“我欠不起情。” “这算什么欠情?” “欠情要拿东西还。你只能住到下午,欠了情我就不好叫你走,你不走你又没钱,你没钱就会挨饿,你挨饿我就不好不给你吃,你吃一口我跟我爹就少一口。” 零近乎凄惨地听着阿手的道理。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老实。” 零点点头,他不再企图帮阿手做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去歇着,下晌午我就会赶你走。你就赶紧往你来的地方走吧。你出不去,这地方也不是你待的。”阿手又去对付他劈不完的柴。 人声喧哗,枪械碰撞,一小队士兵出现在他正要进去的门口,卅四得意扬扬地跟在后边。 阿手立刻扔掉了斧子,举起了双手。零讶然。 “就是他!”卅四指着零对士兵喊。 几个士兵将零扭住:“走!”零痛苦地大叫。阿手木然看着人消失,然后继续劈柴。 零被几个士兵扭着走向军营。卅四小人得志地跟着。 零被带到军营,两柄枪托交叉着叉住他的脖子摁在桌子上。 营长仔细研究着零,如同菜妇在市场上挑拣一块猪肉。他甚至摸了摸零的肱二头肌:“就这?延安来的危险分子?” “就是他!”卅四说,“此人居心险恶,蓄意破坏民国教育制度!” “破坏?他也抡得动炸弹?破坏啥?” “蓄谋不轨的无政府主义者!败坏圣贤至道!儒之……” “住嘴!你奶奶个熊了!”营长的枪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卅四身子一弹,“老子这都火烧眉毛屎顶屁门了!我来管你娘的教育?娘的圣贤?你个老僵尸以为找个垃圾往我这一塞三百就会变两百?门都没有!想出关就是三百!叉出去!”吓得卅四赶紧退了出去。 营长看着被摁在桌上的零说:“放啦!这种货色扔在三不管自己就翘了,留下来你喂他呀?!” 零被放开,茫然揉着自己的脖子,被士兵推搡出去。 烈日下,街两边的对抗已经接近偃旗息鼓,但是两个被从军营里推出来的人小心翼翼地踏着中线,这让他们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离开延安之后,零终于得到第一次可以和卅四谈话的机会,那种谈话很怪,嘴唇基本是不动的,眼睛则像任何一个过三不管的良民那样望着地面,像是腹语。 零说:“屋里那几个是同行,装成劫匪,可看他们使枪,准是惯使巴掌大的小玩意,没使过大号的盒子炮,不知道是军统还是中统。” 卅四不语。 零问:“您打算怎么走?真去买条路?” 卅四依然不语。 零瞪着卅四的背影,这样的沉默让他压抑而愤怒:“您怎么想?我越来越不懂您的意思,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明白。延安有他们的人,就像这里有我们的人。我们在那里做过什么这里有人知道,所以您还是和我势不两立的马督导。我不怪您怎么对我,可您搞出这么多的动静,不智。” 卅四漠然,小心翼翼地使用着他的手杖,像是怕摔倒,又像是怕踩痛那条不存在的中线。 零压低了声音,以李文鼎的颓丧看着地面:“您在引起别人的注意……计划是我和其他同志吸引敌人的注意,您完成任务!为什么花钱买路?一毛不拔的马督导花三百买路?您想告诉人有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是回家?我准备好去死,可您到底在想什么?” “保重。”卅四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然后再也无声。 零也闭嘴了。屋里的军统正悄无声息地从屋里漫了出来,他们没有越过中线,但是剑拔弩张,有人把七九式长枪公然地挑在肩上。 午觉刚醒的鲲鹏走出店门,在街边看着他们,更多中统的人在他身后簇拥起来。 卅四和零都加快了步子,他们逃进阿手店时像只过街老鼠。 军统在街上越聚越多,沉默,压抑。他们看着镇外的荒野,明显在等待什么。 鲲鹏咽了口唾沫,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的嚣张。 阿手的父亲仍在拉风箱,零和卅四进来,赶马的那几位正在大堂里吃东西,他们恶毒地回头看了一眼。卅四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大车铺所在的房间。 阿手正把零的行李拿了过来,沉默着把那堆破烂塞到零的手里,算是下了逐客令。 零默然,转身伸手去开门。他没能打开门,因为忽然从镇外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窗外,一骑飞驰,一直到那帮等待的军统身边才勒住。果绿下马,扫视着三不管所有的建筑,甚至不去看对面如临大敌的鲲鹏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阿手的大车店上。那是全镇最古老也最厚实的建筑,厚厚的土墙,两层,为防风沙,只有很小的窗户。果绿走向阿手店,所有的军统跟在他身后。 鲲鹏有些发愣,他想去抓桌上的机枪,但最终没有动手。跟中统的张扬比起来,军统才是真正随时准备杀人的人。 门被猛然推开了,零后退,果绿和他的军统漫了进来,占据了这并不狭窄的半个大堂。靠门的人掏枪把住了进口。 零已经被逼得站到了阿手父亲的身边。屋里原有的几个人都呆若木鸡地或站或坐着。 果绿看了看这地方的内部结构,他显然很满意。屋里最大的一套桌椅正被那三个赶马人占着,果绿径直走过去:“来找无头财?” 两个人沉默,一个人点头。 果绿淡淡地说:“枪火搁桌上,人上后院柴窝里蹲着。天星帮办事,不喜欢背后人腰里有火。” 三支驳壳枪放在桌上,赶马人乖乖去了后院。 果绿坐下,扒废铁一样把三支枪扒到一边。他向阿手招手:“你叫阿手?” 阿手软着腿过去,点头。 果绿伸手拖他过来,把他的脑袋摁在桌上。果绿在看阿手头上那条痕:“对过打的?拿什么?” “桌子腿,上边有钉子。” “伤得重?” “躺了两月。” “想报仇吗,阿手?想报仇地方借我们用用。” 阿手吸了吸鼻子,他是要哭哭不出来:“我求您换个地方。” “你店里现在几个人?” “七个。” 果绿数了七发子弹,放在桌上,又数了七块银元,放在另一边:“我们比对过讲道理。你自己选。” 阿手茫然,然后拿了那七块银元。 “聪明人。”果绿说着,向所有人挥挥手,“准备。” 店里顿时炸窝了。桌子被拖到了窗边,被褥枕头被拿起来,撕开。枕头褥子被打平,作为依托射击的支架。后院,三个赶马人蹲在柴堆边,几个军统在他们身边掘土,将土装入麻袋。装土的麻袋被架上桌做成防御工事。一道正对着房门的卧式工事被他们堆了出来。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果绿,等着果绿的一道命令。 零蹲在火边,阿手的父亲蹲在他身边,两个人被火烤得热汗直流而不敢稍动。阿手蜷在柜台后。卅四蜷在自己的行李堆里。 果绿走向一处架了枪的窗口,枪手给他让了让。过了片刻,果绿猛然拍响了巴掌。 枪手将枪口猛捅了出去,把窗棂连着窗纸一起捅掉。 所有占据窗口的枪手同时做了这同一个动作。 鲲鹏听着对面的动静,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听动静像是在搬家或者拆房。他忽然挥了挥手,和部下全退回了店门里。退回店里的鲲鹏看看仍簇拥在身边的人,忽然猛给了手下一巴掌:“要打了!没看出来吗?!” 这时,果绿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鲲鹏!你不是放话要拿天星老魁的尸体当大礼吗?现在我们活蹦乱跳到你跟前了!” 鲲鹏连忙看了看镇外的马道,一边荒凉,鬼影子也没有。他看向另一头,军营门外的哨兵在果绿发第一声时便逃进了门里,锁上了大门。鲲鹏愤怒地瞪着窗口伸出的枪口,那边屋里光线暗,他看不到更多,他的愤怒里也夹杂着惊惶。 果绿又吼:“别着急上火的,老魁还在睡呢,你不值得扰他瞌睡。死期还没到,你还能捞顿晚饭。” 鲲鹏瞪着窗户,嘴里却轻声跟身边的手下说话:“全镇搜,一准是到了!凭他的人枪才顶我们四分之一,敢这么起刺?” 手下连忙带人去了。鲲鹏打起精神,对那边叉了腰:“果绿,你个孙子辈的!好几十的人了跟个乳臭未干的混,在军统也升不上去,我替中统送块豆腐给你,撞死算了!” 鲲鹏等着对方继续跟他口角,但那厢再也没声了。 果绿从窗口边退开,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好极,这家伙死定。大庭广众,军统中统地乱叫,别说现在交恶,就算平时杀他也师出有名了。” “现在,该吃饭了。”果绿指了指阿手,“你去做,我付过钱了。” 鲲鹏和他的人在烈日炎炎下监视着那栋土楼,那地方非常要命,制高点威胁全镇,狭小的窗户则让它像个地堡,它的存在迫使鲲鹏们随时要保持着一个高度紧张的战争状态。 派出去搜索的人终于回来:“什么也没找见,站长。” “没可能。那小子心眼儿多,准是窝在哪儿了。”鲲鹏恨恨地看一眼对面的楼,“真他妈的,老早该把这地方端了。” “趁着现在咱们就把它端啦?”一个中统煽着风。 “蠢货。它那墙厚得机枪也就啃层皮,要硬端咱们人先完一半,那还是说湖蓝那帮人不在背后咬我们。”鲲鹏擦着油淋淋的汗,“早知道调门炮来。” “军营里有炮。咱抢?”那名中统瞎出着主意。 “那就两头挨枪子。这帮丘八是铁了心的骑墙派,而且咱们后台现如今在总部可不如军统后台硬。” “那怎么办?” “再去搜!我估死了湖蓝一定在这方圆五里之内!” 暮色渐起。阿手店里,一拨军统在铺上睡着,一拨军统仍在警戒,而另一拨军统在吃饭。 果绿在对着他的手下下命令:“换班。你们盯着,你们吃饭,吃完了饭把睡的那拨换过来。” 零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已很确定,在对三不管的争夺中,谁将是胜者。 看着对面的安静,鲲鹏已经越发觉得心里没底了,他瞅瞅天空,日头已落,一轮淡淡的月牙已经挂了上来。 那名倒霉的手下带着中统三分之一的人归来,已经筋疲力尽:“站长……方圆十里都找遍啦,没湖蓝的踪迹。” 鲲鹏再次疑惑地看看对面的土楼。 “站长,不端了它,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那名中统沉不住气了。 鲲鹏咬了咬牙,挥手。 月光皎洁,荒原上蠕动着两块黄色。那是两个披着土黄色的布往前爬行的中统,他们试图从后方接近那座易守难攻的土楼。 两声枪响,两具死尸。 枪声在荒原上远远传开,在中统人群起了一阵骚动。 果绿的声音又吼了起来:“鲲鹏,你吃过没?” 鲲鹏恨恨地咬牙,把机枪拖了过来。 果绿继续吼着:“别算啦,你那日子这就到头啦。不过对边的兄弟,你们那日子可还没到头,咱前几天不还是自家人吗?跟着他做这种没后路的事情干吗?说话打起来,一会儿枪口该偏就偏,我们要做掉的只是带头那个废物,不过我话可说头里,我这边死了一个,完事我给你那边造上十具尸体……” “明明是你们先打上山门的!”鲲鹏忍无可忍地开枪射击。 果绿和他的手下们躲在墙后,看着那梭子弹穿过窗口飞进来,子弹打碎了窗户,铲掉了墙皮,经年的灰尘簌簌下落。零和卅四几个非战斗人员纷纷卧倒。 果绿轻松地走向后院,两名枪手警戒着墙根,三名马匪仍蹲在那里。果绿没看他们,从怀里掏出一支枪对空发射。 一个绿色信号弹升空。 鲲鹏已经打完一匣子弹,在换弹的间隙,讶异地看着后边升起的信号弹。 “打!”鲲鹏喊。 枪火在一条还不到十米宽的街上交相轰鸣。 湖蓝醒了,一骑马向他奔来,他像是背上装了弹簧似的立刻坐起。所有的军统也都坐起身来。 湖蓝一个派出去的探子跑近:“果绿发信号了!” “几点?”湖蓝摇手,“先别说。八点?” “八点零一。”探子答。 “不准。”湖蓝因这一分钟误差有些沮丧。他跳起来,上马。 全体上马。 湖蓝拔出了他的马枪,挥舞了一下:“明天天亮,三不管就是我们的。等到明年,整个西北都是我们的!”他夹马狂奔而出举枪过顶,忽然发出一串不绝于耳的怪叫。 身后狂驰的军统呼应着,那种声音酷似攻城略地的鞑靼,仿佛将摧毁一座城池。 三不管的街面上,几个中统抬着蒙了棉被的桌子,在月色下挪向阿手店的大门。店里射出的枪弹打在那玩意上发出闷哑的声音。他们终于凑到门前砸门。 鲲鹏用机枪射击着,子弹啃下了墙皮,把自己的手下弄成泥人。他很在乎这种气势,在一片吵闹中嚷嚷:“攻啊攻啊!把军统的孙子揪出来吃屎!” 果绿静静地站着,这屋里的寂静与屋外的喧哗形成了两个极端,他的手下也在战斗,但不发一声。 “他真是找死了。你记一下,”果绿对一名军统说,“查中统西北站站长鲲鹏大庭广众之下,因私愤屡屡泄露秘密,我等无奈,杀之以全大局。” 门被砸得摇摇欲坠。果绿悠闲地坐到桌边:“吹灯。” 本来就昏暗的屋里光线一下断去,而门在一声巨响中脱离了门扇,砸落下来。 门外的人们冲了进去,门里一声巨响,压倒了所有的喧嚣,冲进门的人立刻在烟雾中倒下。 鲲鹏在哑然后立刻明白对方拿打畜生的大抬枪对付自己:“果绿你不得好死!” 门里根本没声,而且灭掉了所有的灯光,向里边看进去一片黑沉沉的。鲲鹏咬了咬牙,拿机枪啃阿手店的墙皮,仿佛有用之不尽的子弹。 店外机枪轰鸣,店里的果绿在看表。他抬起了头,一直在等待的人必然在这个极其精准的时刻到来。 马蹄,呼啸,天星帮匈奴人一样的怪叫。 果绿说:“来了。” 外边忽然也静了,那是因为店外的鲲鹏们也听到了那个让他们恐惧的声音。 鲲鹏已经停止了射击,看着夜色下的镇口。湖蓝的马队用一种攻城略地的杀气从荒原上席卷而来,人并不多,但是鲲鹏脸上和他的手下一样,情不自禁浮现出一种看见末日的表情——他们害怕那个叫做湖蓝的人。“正主来了!大家伙并肩子上啊!”鲲鹏鼓舞士气,声音却有些变调。 中统们手忙脚乱地调整着射击方向,希望能把刚来的敌人拒之镇外。 果绿从手下手里接过一支长枪,走向窗口的射击位置,开枪。这是全面开火的信号。 中统们在一团混乱中防御,他们同时承受着来自镇外的巨大压力和来自侧翼的打击。对抗湖蓝的阵势已经被来自阿手店的射击压缩到街一边的墙檐下。 鲲鹏卧倒,打开枪架,拿准星套准着就要冲进镇里的那些骑手,拿话给自己和手下壮着声势:“老子今儿就是你们的煞星!” 马队在将进两不管时却马头一偏,两不管是两排屋一条街,他们径直偏了去中统所踞这边屋的后边。 听着来自屋外山呼海啸的声音,自谓熬星的鲲鹏愣了:“先干骑马的!谁干了湖蓝做我的副站长!” 但是,对面射来的枪弹让大半的中统闪进了屋里。 湖蓝一马当先,举枪,瞄准镇上房屋的窗口,却并不开枪。 他的手下和他做着同一动作。 一个中统终于在窗口现身,举枪。 湖蓝射击,并且引发了整个马队的齐射。 企图在窗口露头的中统一个个翻倒在屋里,他们没有还手之力,湖蓝们根本是在做一个高速移动中的打靶练习。 湖蓝的打法很像袭击车队的印第安人,圆周运动,一圈圈地消耗对手的实力。几圈之后,湖蓝从飞奔的马上跳下,跃入军营门前的沙袋掩体。这里是个射击死角,湖蓝蹲在掩体后,给打空的马枪装弹。 一直在警戒坐观的驻军隔着一道铁丝门,十几支枪口对着湖蓝的后背。 湖蓝回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表情接近莫名其妙,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欧欧!”并恫吓地张开了双臂。 门里的十几支枪立刻由平端成了低垂,有几个家伙索性把枪扔在地上。 “哈哈!”湖蓝大笑,跃上马,这次他选择从镇中的马道横穿而过。他的手下在后边跟随,如同一个纵穿两不管的楔形箭头。 马队从全镇纵穿而过,暴露在街头的中统如同被镰刀砍倒的稻草。 湖蓝在怪叫声中把一个手榴弹摔进了鲲鹏盘踞的店里,紧随其后的手下丢进更多手榴弹。 一阵爆炸之后,中统的枪声稀落下来。 湖蓝抬枪,瞄准远处,目标是阿手店的招牌。枪响,招牌落地。 果绿静静地看着那块牌子落地,也看着对面店里爆炸冒出的浓烟。他挥手,军统们一拥而出,只留下一个枪手监视着大堂里的所有人。 现在终于到了他们攻击的时候。 军统漫入对街鲲鹏们的地盘,负隅抵抗的中统被一个个击倒。 鲲鹏和他残余的手下一瘸一拐地直穿过街道,他们的目标是军营大门,如果能把那扇门敲开,则意味着还能活着离开。 店里的人恐惧地蜷在各自的角落。留守的军统枪手显得很松懈,踱步,喝水,大堂里根本没有值得他警惕的人。 零蜷在灶角,靠近阿手的父亲,卅四蜷在柜台,靠近阿手。零用眼角扫着卅四,卅四根本不看他。 通往后院的门帘掀动了一下,阴暗的光线中一个人影扑了出来,勒住枪手的脖子。刀割断了喉管,但那名枪手仍在挣扎。门帘再次晃动,这次扑进来的人直迫卅四,卅四正看着大堂里的杀戮,根本没有反应脖子便被人从后勒住,一把西北常见的短刀精确地挑准了肋骨间的缝隙,直刺卅四的心脏。 零就手抄起一根用来拨火的铁钎在暗光中直冲过来,用力刺入,几乎穿透了杀手的身体。零就着那点微光看清了此人便是那三个马匪中的一个。他全无犹豫,从那只已经脱力的手上抢过了刀,转向大堂里的那名杀手。那家伙警醒之极,已经抢了军统枪手的枪,退到窗边拉开了和零的距离,然后瞄准。零站住,将身子拦在卅四身前,他在死前能做到的也就这点事情了。 枪响了一声,一颗子弹穿窗而入。零对面的杀手一头栽倒。 零到窗边看了看,外边是一团混乱。零疑惑:是谁开了这一枪? 零回头看卅四,卅四正掀开门帘逃往后院,仍是马督导那副顾头不顾腚的窝囊操行。零无奈地捡起那支枪,追往后院,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三个刺客中还有一个活着的。 卅四爬上了后院的墙,六十四岁的年龄,爬起墙来确实不是那么利索,他磨磨蹭蹭地爬着。 零警戒着周围,直到确定剩余的那名刺客不在这里:“你要去哪儿?计划不是这样!” 卅四看他一眼,终于将一多半的身子攀上墙沿。 “这样走肯定暴露!该暴露的是我,不是你!他们已经把你当成刺杀目标!他们是谁?中统?军统?”零拉栓上弹,枪口对着卅四,“几年前就安排好了,我随时可以为你死的。唯一条件是,我能确定你信仰忠贞。” 卅四已坐上了墙沿,看着零,苦笑,现在他不再是老厌物马督导,他千沟万壑的脸上和世故沧桑的眼里有着难以道尽的内容,但脸上却只是一丝苦涩的微笑:“保重啊,零。” 零的枪口渐渐放低,终于低垂:“你这么冒失,我们都会白白牺牲。” 没有回应,墙头轻响了一下,零抬头时卅四已经消失了。零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将枪扔在地上。他回阿手的店,茫然若失,每一步都没着没落。 鲲鹏和几个手下捶打着军营的铁丝门:“开门!放老子过去!” 门里的营长被官兵们簇拥着,枪口指着门口,一脸的不为所动。 鲲鹏气得骂起来:“牛营长!我日你八辈子祖宗!” 那位营长瞧他一眼,竟然掏起了自己的耳朵。 一发子弹精确地打在鲲鹏的头顶。鲲鹏回身,几个比他更先回头的手下顿作鸟兽散。 湖蓝骑马正缓缓近来,勒住:“鲲鹏,你要我脑袋,我连身子都给你送来了。” 鲲鹏在嗫嚅、在发抖,他绝望地看着湖蓝。湖蓝看了看自己的枪:“我还有三发子弹。”他抬枪速射,两发子弹打在鲲鹏的身左身右,鲲鹏吓得把枪都丢在地上。“五秒钟。”湖蓝蔑视地笑了笑说。他把马枪塞回了鞍边的枪套里,然后开始数数:“一……” 在湖蓝数到二时鲲鹏已经捞起弹匣装上,数到三时鲲鹏已经开枪。鲲鹏在机枪的后坐力中被震得乱颤,太不幸了,一匣二十发子弹眨巴眼就没,连街上的屋檐都被打塌了一大块,可他一发也没捞着自己的目标。 湖蓝大笑,脸一直蒙着让他的笑声有些怪异:“蠢货,那玩意是我们这行当用的吗?枪大就有理啊?我来了,你就开辆坦克来,两不管还、是、我、的。”说罢,他的马枪已经抄在手上,枪轰然响了一声,鲲鹏栽倒。 湖蓝策马,直到了军营门口,刚才对着鲲鹏砸门时的枪口齐刷刷地后退。 湖蓝下马,揪起鲲鹏的顶瓜皮看了看,终于扯去蒙在脸上的布:“什么鲲鹏,就是只死鸡嘛。”然后他抬头看着铁丝门的兵,正对着军营的是一张俊秀冷漠的脸,年轻得让人吃惊。湖蓝故意对着军营说:“什么营长,烂墙上一根狗尾巴草嘛。” 营长打了个冷战,后退一步。 湖蓝上马,像一个皇帝在巡视他新占的领土。此时,三不管的马道空空荡荡。军统们在硝烟未尽的屋里站着,看着他们的首脑驰过,他们像机器人一样服从、静默和尊崇。 三不管在一夜之间彻底易手。 那位营长终于醒过神来,军营里停着一辆卡车,他径直走向那辆卡车,对一旁的连长说:“你们在这里,好好看住了他们!我去面见团长。还真要反了他们!这样搞下去是必须弹压了!国将不国……嗯,我屋里那几个箱子快搬上车,轻拿轻放!” “是。”连长苦着脸去执行命令。 司机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已经把车发动起来,他比营长更想逃离这个人祸为患的地方。营长看着几个兵小心翼翼将属于他的两口巨大箱子搬上车,脸上的表情近似温柔,然后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营门外。 卅四从镇里的某个角落正溜过来,耗子似的靠近了营门,先张望了身后空荡荡的马道,再看救星似的瞪着正要跑路的营长:“放我进去!” 把门的兵掉头看着他们的营长。 营长哼了一声,努力把胖大的身子挤进驾驶室。 “营座!”卅四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服,里边如同穿了件锁子甲。他身上缠满了用布条包裹好的银元。 营长的神情立刻温和了许多:“唉,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不懂什么叫做痛快。唉,放他进来放他进来,别让人说秀才遇上兵这种子闲话。” 门开条缝,卅四挤进去。 营长热情地迎上,看起来像是想给卅四一个拥抱,却是把卅四的银元锁子甲给解下来。他熟练地掂了掂分量。 “这是三百五十块。”卅四说。 “给你搭个顺风车。便宜你了。” 营长挤进驾驶室又想起什么:“我箱子里东西要紧,再上个人看着他!” 几个见缝就钻的兵忙往车上挤,一个兵被他的班长挤下了车。 卡车发动,卷起了漫天的黄尘扬长而去。 被留下扛祸的驻军们苦着脸默送。 17 旭日初升。 那辆卡车在荒原上跑得如一条土龙。两骑在后边跟上,并不追赶,只是远远跟着。 卅四蜷在箱子旁边,那名班长开始细致地在卅四身上搜索,把搜到的任何财物装到自己身上。卅四麻木地看着,一会儿,他转头看着车后远远跟随的那两骑。那明显是湖蓝手下的天星马帮。 湖蓝用脚将一张凳子翻转,在桌边坐下,西北大饭店从此将成为军统的据点。 一个军统在向果绿耳语,然后果绿交代了什么,军统离开。果绿走近湖蓝的身边:“有人出关。” 湖蓝看着对面的阿手店:“接着说。” “据查为执教育部官员证件的马逸林,此人自国共停战后以政府督导身份在延安任职至今,两天前挂冠辞职。此人故居西安,出关也是直奔西安方向去,西安方面我正让西安组查实。此外,他是用三百五十现大洋买的路。” 湖蓝冷笑:“教育部的穷鬼拿这么大笔钱买路,这不是明摆着往脸上贴标签吗?他根本是惟恐我们看不到他……东西还在两不管。共党没实力硬撸,只好玩这种暗度陈仓的把戏。” “是的。” “这地方的天色,什么时候大亮?” 果绿看了看表:“还有个三五分钟。” “让这地方的活人都给我上街,我想看看各路神仙。” 当湖蓝从店里出来时,晨光已经让一夜枪火的两不管纤毫毕现了。 镇上的住民被军统驱赶出屋,站在街边,被俘的中统被看着,窝在另一边。 湖蓝走向那些被强迫排列成行的人,沉默着,从一边走向另一边,再从另一边晃回来。他麻木不仁地看着,似乎在思忖。 人群里有一个孩子,湖蓝的手从他头上抚过,轻轻在他头上拍了两下,然后拧着他颊上的肉。零在人群里看着,他直觉那家伙要行凶,但湖蓝只是轻轻拧了两下,脸上甚至带着点古怪的微笑:“鼓起来。” 被他看着的孩子一脸惊惧,直到湖蓝鼓了腮帮子做着示范,那孩子也鼓起了腮帮子。湖蓝一巴掌轻拍了下去,拍得那孩子腮里一股气全吐了出来,发出一声轻响。 湖蓝和孩子都笑了,他们两人显然都觉得这样很好玩。 零像其他人那样从眼角里扫视着这一切,然后像其他人一样低下了头。那个人让他难以捉摸。 湖蓝直起身来:“走吧。”他向那孩子的父母说,“回家把门关上。别想跑,好好在这宝地安居乐业。”他大声地对人群说:“有孩子的都带走吧。” 带着孩子的人络绎而莫名其妙地离开,连背影里都带着侥幸。 湖蓝看着离开的人,重点看着其中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位牵着孩子的手比其他的父亲更加用力。 湖蓝点点头,几个军统扑上去把那对父子分开。 湖蓝和那孩子附耳:“你小名叫什么?” “毛头。” 湖蓝让手下把那孩子带走,然后走向被手下架住的中年男人:“你儿子的小名?” “宝子……” 湖蓝开始微笑,那种微笑和他刚才嬉闹时完全不一样:“徐无鬼,你非要装人爹就装好一点,连人小名都不知道,装爹就还不如装孙子。” 男人哼一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急着回家,就是想搬出藏在柴房里的电台,好发送给修远那老妖精。这孩子也不知道你打哪捡来的,平时当杂役,这时就当盾牌,要人帮你糊弄事就要对人好一点,这叫功夫做足。懂吗?” 那男人看着湖蓝,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终于颓然而不再挣扎。 湖蓝转向人群,平淡中藏着杀气:“我知道各位中间有很多人物,够称人物的人不会陪着鲲鹏打这场找死仗。我辈的人物嘛,这时候自然是窝着,窝着才好整死我嘛。现在请出来吧,我还能保你条活路,别像这位徐无鬼先生一样……” 徐无鬼已经明白将发生什么:“我自己说!我真名贺锦魁,代号徐无鬼,是修远派在两不管的联络员……” 军统在他脑后顶着开了一枪,然后放开了那具躯体。 “他晚了。”湖蓝说,“你们还没晚,你们还有十秒钟。” 他退一步,看着表。十秒钟内站出来的有七个人。 湖蓝不再看那七个人,他在人群中间踱步。湖蓝走过零的身边,站住,又转身回来:“我认得你。” “你救过我。” 湖蓝笑了笑:“我还救过人?” “谢谢你的水。” 湖蓝又一次浮现出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要饭的。” “是教书的。” “能光靠一双腿子走过二不管,你他妈的不俗,可又不是我的人,搞不好是跟我作对的人,就凭这,杀了你算是省心。”湖蓝掏枪。 零再一次流露出那种乱世书生式的听天由命。 湖蓝开枪,零身边的一个男人颓然软倒。湖蓝踢了一脚:“柳下季。说了十秒钟,现在两分钟都过啦。还有找死的吗?” 手下把尸体拖开。 湖蓝仍看着零:“算你走运,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就先在这两不管混一段吧,一直混到我搞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 湖蓝看着那张李文鼎式幼稚、再混杂了气愤和畏惧的脸,开始笑,边笑边挤出人群。 “中统的家伙们清完,现在轮到共党。”湖蓝转身,“共党我是知道的,拿枪顶着脑门也不大管用,咱们就省省心吧。你、你、你、你、你!站那边去,别说你不是,我不喜欢搞错,可也不怕搞错。” 从那几个出来的人神情看,湖蓝没有搞错,那种沉稳和置生死于度外是零早已熟悉的。零像其他人一样低垂着头,尽量不去看他们。 湖蓝仍在踱,挑出来的人都被他当成不屑一顾的垃圾,他感兴趣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些栗栗自危的人。 “现在轮到……日本鬼子。”湖蓝刻意地停了一下,“隆庆胜雄,在上海时没少帮着你们的头儿冰室成政出生入死,绰号不死的特工,四天前带着两名得力手下来了两不管,你这回怕真是要死去了。” 人群里没什么动静,湖蓝皱了眉看着,他不像看着某一个人,而是看着整个人群:“你觉得有意思吗?为了化装方便连头发眉毛都剃掉了,我一个个揪,谁脑袋生得像王八蛋不就是你了吗?” 人群中的某一个忽然暴起,将身前的人推上前挡住可能射来的枪弹。他是站在人群最后方的,房与房之间有一条通往镇外的缝隙,他企图通过这条缝隙逃出两不管,不断地将杂物抛向身后以阻挡可能的追赶者。 没人追他,也没人瞄准。 湖蓝唾了一口:“跑得赛兔子它爹,敢情这就叫不死的特工。” 隆庆胜雄逃出镇子,似乎是大有活路,然后他看见荒原上的两骑烟尘。枪声响起,被击中腿部的隆庆胜雄摔倒。刚挣起来,一骑近身,一根套马索将他连肩膀带胳膊套住,湖蓝的天星帮将隆庆横拖倒拽拉回了镇子,他们从军营外拖过,里边的士兵呆呆看着。隆庆用日语大声地骂着,他的假发掉了下来。 零看着被拖回来的隆庆,他很快认出了那个光头的日本特工,就是曾在大车铺拿刀顶过他的马匪之一,消失了的第三名刺客。 湖蓝迎上去,迎头便是狠狠的一脚:“别再在我的地头上说一句鬼子话。” 隆庆惨叫一声,仍用日语大骂。湖蓝阴了脸一脚踢在隆庆裆间,骂声成了嘶吼,隆庆蜷缩着呕吐。 湖蓝把隆庆的眉毛胡子全扯了下来,露出一个光溜溜的怪异脑袋。 隆庆终于把手从绳套里挣出,去口袋里掏什么。 一名军统把他的手反拧了,另一个从他口袋里搜出氰化药物。 “杀了我。”隆庆嘶吼。 湖蓝冷笑:“你会如愿的。不过等我问些事之后。” 手下将隆庆五花大绑。 湖蓝继续走向人群,人群低头,他无聊地望了望军营,军营里的人连忙束手而立。他百无聊赖地站着:“回去吧,回去。我知道你们有人心里还有鬼,这个慢慢聊。没鬼的好好做事,好好干活,我的人不会干活,你们得好好干我们才不用嚼干粮。我就能跟你们保证一点,我的三不管会让你们日子好过,粮食会很快运来,没人再敢哄抬物价,用不着再担心冷枪。你们能在这里活下去,只要记住一条,这是我的三不管。” 人们木然地站着。 “再戳这儿我不高兴啦。”湖蓝语气说得很轻。 人群立刻散开。零跟在阿手和阿手的父亲身后离开。 湖蓝在身后斜着零的背影。 三个人进店,尸体仍在原地停着,让三个人都有些茫然。阿手的父亲立刻去了灶边,似乎那是唯一能让他安全的地方。阿手呆了会儿,远远地绕开尸体,他想上楼。 零支吾道:“我……” 阿手说:“他说让你在这混段时间,他说咋办就咋办,他说了算。” 零很茫然。 外边的湖蓝在嚷嚷:“中字头的家伙割掉耳朵再放,没了耳壳子不好做这行了吧?老共都抓起来。这个带我的住处去。” 然后隆庆又惨叫了一声,显然又被湖蓝狠整了一下子。 “他。”阿手转身上楼。 此时,果绿带领的一帮军统再一次拥进店里,搬走了屋里所有的尸体。 被俘的中统特工每人都被割掉了一只耳朵,缠满绷带的头上都透着血渍,茫然地通过关卡,走上漠漠的黄土。 隆庆的惨叫从屋里传来,让整个镇子的气氛都显得异样。 镇口的军统正在排列尸体,中统一列,军统一列,两个被杀的刺客单放了一列。 湖蓝在检查着那些尸体,像是一个法医。他很快找准了断喉而死的那名军统,他看得很细。 果绿把杀死军统的凶器递过去。 湖蓝比量着刀口,凑得如此之近,甚至嗅了嗅刀上的血迹。接着他对那两个死去的日本人发生了莫大的兴趣,他用一种近似赞赏的眼光看着被零用火钎插死的那名刺客。火钎仍然插在上边。他问:“这死鬼是哪来的?” 果绿看着阿手的店,湖蓝也看着。 “要不我去把那里的人都逮起来审审?” “不用。”湖蓝说,“劫先生对逮人没有兴趣,他要的是那份东西。”他瞧着阿手的店微笑,“再说我知道拿火钎也能杀人的是谁。和那个不一样。”他指指被日本人杀死的军统,“杀他的人受过训练,职业手段,我想就是这两日本死鬼中的一个。” 湖蓝照那个被零杀死的踢了一脚,继续说:“杀这个的没受过训,但不是一般的稳,也不是一般的狠,拿一根钝头的火钎也能给人捅个对穿,他要做什么事绝不会缺了决心。” “劫先生说斩草必除根。” “劫先生让你听从我的命令。”湖蓝说,“他跑不掉,这里没人跑得掉,就算能耗过这片能跑死马的不毛之地,他也逃不过劫先生经营十数年的地下王国,没人逃得掉。” 湖蓝又开始检查另一具日本人的尸体:“这个是枪伤。” “这个是俯卧在窗前,看似被外边的流弹一枪命中。” “什么流弹能这么准?一流就流上了大颈椎,他准是一秒钟内就断气了,不管当时想干什么都被截断了。” “是。如果开枪的不是中统,就是说我们人中有内奸。” “两不管从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湖蓝并没因此忧郁,而是亢奋,“我喜欢。” 零从破洞的窗户纸里看着镇口在尸体前做着验尸官的湖蓝,他很清楚最后的一切将落到他的头上,一切将由他来承担。 零疲倦地倦在铺上,想起卅四说过的话:“你可能对上的最可怕的对手——代号湖蓝。他年轻得让你吃惊。他是军统放置在西北的头号人物、劫谋的头号爱将。我们中情部的同志都把他当成神经质、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可真正贴近他的内线告诉我,他擅长的不光是杀人,更擅长不杀人来达到目的。他是个不拘一格的一流特工,又很有治理的才能和快刀斩乱麻的铁腕。他是劫谋在还未成势时收养的孤儿,也是劫谋费尽心力培养的唯一一个。他几乎秉承了劫谋的所有素质。我从没见过他,但我收到的情报让我觉得,劫谋在他这个年龄时远不如他可怕。情报里说劫谋一直希望把湖蓝培养成像他一样无情无欲的人,如果那样的话,几年后我们要对付的是两个劫谋。一个已经够我们受了。” 零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湖蓝的对手,也不是要和他对垒,他要做的,只是跑到湖蓝眼前让他干掉自己,只不过尽可能晚一点,尽可能多吸引他一点注意力。零闭上眼,嘴里用一种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卅四,要让我们死得有点价值啊。” 然后他立刻像是真的睡着了,因为听见掀门帘的声音。 阿手进来,看他睡着了便蹑手蹑脚的。零决定继续装睡,阿手打量着了一会儿,开始叫他。零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 “吃饭了。”阿手说。 “我没钱。” “昨天晚上的老爷来过,他说你吃住,记他的账。” “昨天晚上的老爷?” “就是付了几块银元,把店里打得乱七八糟的老爷。” 零大悟,那是果绿。 “但是你不能走,你走,他烧店。”阿手说。 零因为这话而茫然、苦涩。 “老爷吃饭了。” “我不是老爷。这里没有老爷。”零苦闷地边说边出去。 18 暮色中的三不管。 一辆卡车停在营门外,门并不宽,车屁股堵住了整个大门。 湖蓝站在不远处看着,并不搭理从车上跳下等待他命令的军统。他转身对着镇子喊:“粮食来啦!乖乖儿的!我会让你们日子好过点的!”他走过街道时,镇民闪避不迭。湖蓝身上有着净街太岁的气质。但他走过之后,镇民从龟缩的家里出来,希冀地看着那辆车。谁也断不了对生存的渴望。 湖蓝回他的西北大饭店。 果绿迎上,仍是那种透骨寒的表情,他像是永远在看着湖蓝的一举一动:“明天真要分了所有粮食?” “恩威并重四字大有讲究,拿枪顶人脑门时也要让人觉得还能活下去,让他感激你没开枪,还给了衣食。人身上有开关,动这个成了反叛,调那个便成了奴才。如果我们能让三不管的人过得比延安还好,三不管就永远是我们的。” “这是劫先生说的话,先生是没错的。” 湖蓝听得出那弦外之音:“那我错在哪里?”湖蓝说完了便走开,也不等回答。他在巡视,很短的时间,中统曾经的酒肉窟已经被改造成军统在红白交界地的情报重镇,电台在收发,信息在整理,窗口放了对荒原的监视哨。湖蓝终于在二楼的窗口前站住,看着对面的阿手店。 果绿跟过来站在他身后,他知道湖蓝厌恶,但仍说出自己该说的话:“先生来也会把粮食分下去,可那是手段,不是同情。你同情了,你错了。” “我不会同情这些下九流的贱民。” “这话不实,对敌你是活阎罗,对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你可有点好过了头。” 湖蓝瞟他一眼:“少他妈废话。” “不是废话。先生一向希望你心如止水,可这趟出来你已经屡屡违反了。” “你是来协助我还是监督我?” “监督也是协助。” 被冒犯的湖蓝极具攻击性地瞪着果绿:“对先生以下的人我都可以就地处决,不问理由。” 果绿仍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你不会公私不分,我也是公事公办,你不会这么做。” 湖蓝终于转开了头:“你很讨厌。一副报效党国的臭脸,其实谁心里都在转着自己的念头。我从不去喊那些,这世上我要对得起的人只有先生一个。” “先生对你不止这点期许。” “滚开。”湖蓝喊,“好好盯着一号,我会很愿意看到你出错,然后公私分明地处决你的。” “谁是一号?” “三个目标,一号在对面,名叫李文鼎,似乎是砧上肉,可东西最可能在他身上,我们就不好动他。二号马逸林已经出关,我相信他的张扬只是烟雾。” “还有三号?” “三号是从窗外一枪干掉日本鬼子的人,他用勃朗宁,射击位置应该就是这栋楼,当时我们和鲲鹏的人在这里混战。” 果绿没说话,掏出自己的枪,他用的就是勃朗宁。 湖蓝摇摇头:“这枪好带,军统中统老共都用,从这上面查不出什么来。先生现在想要的是那东西不是人,你想办法把一号从头到脚查一次。” “是。” “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会儿。” 果绿默然走开,走下楼梯时,听到隆庆正雄的惨叫,从逮到手后军统便没断过对他的刑讯。果绿站住,一个刑讯者从他身边匆匆跑上楼梯,他的手上带着血。 果绿开始挑选要随他办事的人,军统的风格一向是各司其职:“绿组的,过来这边。”他和过来的几个人在昏暗的楼梯口低声交代着,听不到什么,反倒是楼上湖蓝和刑讯者的声音传得非常清晰。 刑讯者:“老魁,隆庆正雄又死过去了。” 湖蓝:“治好他,继续。” 刑讯者:“这样他怕是撑不过明天。” 湖蓝:“哪怕撑不过今晚,在他死前我要知道他来干吗?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 果绿把诸事交代完毕,站在窗前看着对面黑漆漆的阿手店,里边闪动着暗淡的光线。 阿手店的二楼上,零端着油灯,站在远离窗户的位置。在他的视线里对面的店子灯影幢幢,一楼窗前的果绿,二楼窗前的湖蓝看起来如同夜色下褪淡的鬼影。 “举高点,老爷。” 零把灯举高,以便阿手往被打得蜂窝般的墙上补泥子。军统和中统的一场大战让这店子更残破了。 阿手放下了补墙的工具,去拼凑一张被打散了架的桌子。零将油灯放在旁边,拿起锤子帮阿手把拼凑起来的部分一点点钉上。 “谢谢老爷。” “别再叫我老爷了,求求你。那些让你活不下去的人才是老爷。” 阿手愣着,一直等到零钉完了他才开始哭泣,是那种乡下人似的抽噎的哭:“他们架打完了,这店也完了。修店要很多钱,这几年就算白干了。” 零拍拍阿手的背:“阿手阿手,你姓什么?叫什么?” “古月胡。爹生我下来看看我的手,说就是个干脏活的手,人不会记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记。” “胡阿手,别哭了。” “爹跟我一直在攒钱,攒到我四十的时候就能买个女人。” 零苦笑:“买?” “有得买就不错了。百子坡有个寡妇,麻脸,可还能生养。这地方女人金贵。买来生个娃,有娃就有后,我跟爹死了就有人上坟了……现在店砸了,又要延几年了。正经的闺女买不起,寡妇也要被人买走了。我今年三十九了。” 零忽然发现其实阿手很清秀,他实在不该是这样像家畜般活着的人。零轻轻地说:“阿手,人不该这样活的。” “这地方就这个过法。” “去延安吧。你这样的人在那里能好好过日子,你手脚勤快,能干又肯干,会有女人看上你,帮你生娃帮你暖被窝,不是用买的,她真喜欢你。你会有新的房子,自己的地,在地里跑着自己的娃。你活着时看着他就高兴,不是为了死后有人上坟。” “那不是过得像老爷一样吗?” “是过得像个人样。” “你在延安有房子和地?自己女人自己的娃?” “我……没有。”零苦笑。 “你没有你就说我会有?我不信你说的。我乡下人,不懂啥道理。就知道一个事:老爷都是吃肉的,我们是羊,羊吃草的。你也是吃肉的。” “如果你想说老爷吃你们的肉,那我是吃草的。” “你杀人,杀完人没事,你来第一天我想你活不过天亮,可好多人死了你还没死。能在三不管活下来的都是这种人,这种人都是吃肉的。” 零笑得苦涩非常,他看看自己,想要离开。 “你去哪?你要跑了我跟爹就都要给你赔命了。” “我觉得我很脏。想去洗个澡,你要看着吗?” 阿手看他半天才摇了摇头。 零下楼,挑水,倾进后院里的木盆。零用手试了试水温,给冰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脱衣。零先掬了水拍在身上,每一下都叫他哆嗦得几欲鬼叫。零咬了咬牙把自己放进水盆里,一瞬间他几乎跳了起来,他蜷进水里,盆和着他的身子一起颤抖,在地上硌出响声。零用一个胎盘里的姿势蜷缩在冰寒透骨的水中,望着天上的月色。月色很清澈,冰到骨头痛的水让他的肌体紧张,却让他的精神多少天没有过的放松。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牙关里的咯咯声把好好一首五言肢解成了支离破碎的字眼,零苦中作乐的声音在月色下听起来像是呜咽。 阿手刚从楼上下来,店门轰然倒下。 一群军统一声不发地冲了进来,敏捷而寂静,迅速占了阿手店里所有的空间。 果绿这才迈进门来,扶起摔倒的阿手,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宝店有三个人。那一位呢?” 阿手木木地看后院的门,果绿也听见了那个咬牙切齿的歌风咏月之声。他伸出两只手指到嘴边嘘了一声以示不要出声:“回头再去拜访。现在先说咱们的事,乡里乡亲的,把你店里搞得一团糟过意不去,我特意带了人来给你修修。” 阿手扁了扁嘴,一副未哭先惧的表情:“老爷我求你了……” “这里没有老爷。你求我什么?” “你们都说一样的话。” “还有谁说这样的话?”果绿揶揄地瞧了瞧后院,“那家伙想把三不管也刷成红色吗?” 他轻轻推开了阿手,那是个信号,分布在各处的军统开始动作,他们自然不会好心到帮阿手修理——他们在搜查,缜密无声,轻拿轻放。 果绿和几个手下走向后院,他们的步子像猿般轻捷。 零仍抱着膝蜷在水盆里,半个头也浸在水里,他正在洗自己早成了草窝的头发。零忽然怔住,他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当他眼角的余光扫见身后出现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排时,便完全放弃抵抗的打算了,他将整个头浸在水里。 “来看看你。住得还好?”果绿开口。 零将头从水里拔出,看见他们,露出错愕之极的神情。 “别演得太过。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在乎光屁股。” 零仍然像李文鼎那样茫然地看着他。 “不够意思。怎么说现在你的吃住都在记我的账。” “我不知道……你干吗这么做?” “三不管现在是我们的地盘,你是客人哪,千辛万苦地到了这里,九死一生地想要出去。要好好招待,对招待你这样的人我们一向很用心的。”果绿凑到一个让零无法遮掩自己的距离,阴恻恻地打量着零的裸体,“辛苦了。同志。” “共产党他们才叫同志。” “那你的同行背后叫你什么?” “老师,先生。” “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呢?明天?后天?你能活到后天?你杀人了,老兄,别说你杀那日本人的时候真以为他是马贼,别说你杀他是因为他在打劫。” “他是马贼,他在打劫。” “阿手!”果绿喊。 阿手畏缩地掀开门帘出来。 “人是他杀的?” 阿手点头。 “怎么杀的?” 阿手虚比画了一下:“就这么一下,那个人就死了。” 果绿点点头,他的手下连那段火钎都带来了。 “他为什么杀那个人?”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他们……好像是要抢那个年纪大的马老爷,嫌他在这碍事。后来他们抢,他在旁边,就这么一捅就杀了,那个人……就死了。” “是抢还是杀?” “不定是杀完再抢,兴许是抢完再杀,我不知道。” 果绿耐着性子听完了阿手的絮叨,接过火钎转向零:“别告诉我随便什么人拿棍子一下就能把人捅个对穿。” “我害怕,人怕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害怕吗?”果绿提起火钎一下捅穿了桶壁。 零震了一下,那段钢钎已经被插得只剩下果绿握手的部分。 “我看不出你害怕了。谢天谢地你光着屁股,现在你身上一丁点的肌肉反应都瞒不过我。” 零沉默地看着果绿。果绿将钢钎一点点抽出,钢铁与木头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然后水流如注。 “站起来。” 零站起来,一手遮掩着,一手想去拿自己的衣服。 果绿拦在他和衣服之间:“做咱们这行的总有一天得在众人面前现现,不过那也就是说死期到了。站直,手拿开。” 零站直。果绿的一个眼色让军统搜查零的衣服和整个院子,他们甚至连零所在的水盆都没放过。果绿在零周围走动着,打量着零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肤:“身上的疤倒不少嘛。被打了这么多戳还出来混,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快死光了?记录。” 几个军统立刻过来,用尺子丈量,记录每一分每一毫的伤疤。 “明白了吗?一个特工到这时最好就是打道回府,哪来哪去,因为他已经彻底地曝了。曝了的特工一文不值,恐怕也没人比你曝得更彻底了。你要再往前走,就是找死。” 零看起来漠然、无奈混杂着愤怒。 搜查周围的军统一无所获,只是头儿未发话而不好放弃。 果绿看在眼里:“搜他身。” 对一个一丝不挂的人如何搜身?军统们开始搜查他身上的每一寸毛发和疤痕,对疤痕用手摸,指掐,甚至是针刺。 零忍耐着,只是在有时太过痛楚时紧咬了牙。 果绿:“这家伙居然想这么一路硬到地头还没人杀他。”他转身瞧着月色。 手下将零面朝地摁倒,搜查某个部位。 果绿从后院走回大堂。两个军统架着赤裸的零,阿手紧随其后。 通铺、屋角、零的行李、卅四遗弃的行李都被翻了一遍,连阿手刚抹上弹孔的黄泥都被挖出来搜查。这一次阿手的店被细致地毁得更加彻底。(奇书网|Www.Qisuu.Com) 果绿在店门前站住,挥了挥手,两名军统将零照着大车铺的方向推开。 “穿上吧。干我们这行要被治个有伤风化就笑话了。”果绿把衣服摔到了零的头上,转头对阿手说:“阿手老板,好好照顾这位贵客,养肥了养壮了,我们是要天天来的。还有,以后给人洗澡要烧热水,你省那两柴火钱,他就蜷在后院冰西瓜。”说完,果绿立刻转身走了,他的手下跟随离开,走得比来时更为悄声。 零开始穿衣服,和阿手交换着逆来顺受的目光。阿手对零也充满愧疚:“老爷你别怪我,他们是阎王。” “你也别怪我。我住这里不住这里,都在连累你。”零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回他的房间。 零看着自己又被搜查了一次的行李,确切说是整个搜查了一遍的房间,东西没有扬得到处都是,军统的人并不粗鲁,他们更像把所有东西解剖了,再分门别类放置。 零在屋里仅有的一张破桌上开始整理他的书页,洒上药水再烘烤之后那东西都有些发脆了。零终于放弃,他把那些曾伴他度过这些年的残书搜罗成一堆走出屋子,在阿手和阿手父亲的目光下填进了火膛。火一下升得很高,将半个大堂都照亮了。几个鬼知道藏在哪里的军统立刻冲了进来,一边将零摁倒,一边从火中抢出所有的书页。零被摁在地上,歪头看着,嘴角带着难测的笑容。 西北大饭店的地下室里,军统将隆庆正雄架上了台子,那家伙已经没什么活气了。一个军统拿起一把虎口钳,在手上活动了一下。湖蓝掉头走开。身后的隆庆开始惨叫,湖蓝也完全被淹没在墙上挣扎蠕动的暗影里。 果绿从楼梯上走下来:“老魁,我去查过一号了,从头到脚。嗯,真他妈脏,人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我都查过了,还有屋里。” “我知道你曾经让人把吞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说结果。” “没结果。如果东西真在他手上,我还真想他是不是给吞了,可那是整本密码,拉头牛来也吞不下去。我又想会不会是微型胶卷。” “延安来的土包子没那技术,他们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微型胶卷。” “他是个死疙瘩。”果绿说,这算作结论。 湖蓝看了看果绿,意识到他还有未说的话:“我明天会亲自去对对他。你现在先把话说完。” “他是共党没错,那家伙有成为共党的一切素质。可他未必是共党特工。” “哦?” “跟我去的都是绿组的骨干,他们都觉得那家伙根本没受训过。我们特意挑了他洗澡的时候去,特意地污辱他。你知道,没有真正能藏住行迹的特工,把我们撒进人群中,你一眼就认得出来,因为我们就是,所以一切都不对。何况一个一丝不挂的怀疑对象。” 湖蓝在思忖。他在想着第一次见到零时,那张无奈而愤怒的脸:“是的,他很好斗。” “特工不会好斗,不会愤怒,在训练营时我们就把污辱当家常便饭,一个意气用事的特工,没等敌人杀他就会先被系统内部处理。特工没有希望,只有最坏的现实。这些要命的毛病他都有,他愤怒,觉得被污辱,他的店老板出卖他时他都觉得失望……他他妈的不但希望,希望还挺多。” 湖蓝在思忖:“他有这么嫩? “就这么嫩。” “也许共党的训练和我们不一样呢?” “肯定不一样。可他们的日子比我们难过一百倍,因为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几千倍,他们只会更狠更绝。” “你想说他只是炮灰,共党不会把重要东西交给这么个人?” “我不确定。毕竟从上海事发,跟密码有关的共党我们已经杀了五个,每一个都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了棋子。” 湖蓝愣了一会儿,往楼上走:“我正在等一号的资料,二号的消息,还有……三号的露头。现在,我在等那家伙露出他知道的事情。” 那家伙是指隆庆正雄,隆庆在湖蓝上楼时最后惨叫了一次,这次的声音已经很低沉了。 湖蓝站住,看着他的手下给隆庆注射药物,一个军统在附耳听隆庆说着什么。用药的停止了注射,摸了摸隆庆的脉搏:“死了。”另一名军统抬头看着湖蓝:“他说……卅四。” 湖蓝看着果绿,果绿和他一样脸上带着疑惑。 果绿:“我没有这个人的资料。” 湖蓝:“去问总部。我已经第二次听到卅四的名字。” 19 夜幕下的西安,空寂无人的街道。卅四手上仍拿着一龙一凤两只糖活,那是他拿自己的礼帽和墨镜换来的。 军统的黑色轿车远远跟随着。 卅四在一座幽静的小院前站住,打门:“我回来啦!” 等待,漫长的等待,卅四在等待中又打了一次门。门总算拖拖拉拉地开了。一个一脸疲倦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内,那是卅四的儿子,一个早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性情的市民。 “爹,怎么才到?” 卅四兴高采烈,把了儿子的肩看着:“有什么办法,延安又不通火车,你爹我一路蹭车回来,急得差点没给你认出几个干爷爷来!” 儿子转身,顺便也就把卅四的手摆脱了:“你小声点。都睡了。” 卅四连忙作势蹑手蹑脚进门,以讨儿子的放心。 儿子只是死样活气地看他一眼,将门上了闩。 军统在远远的巷角观望。 小院里,一个已经开始发福的妇人在正房门前看着,那是卅四的儿媳,她和卅四的儿子一样穿着睡觉的衣服,一样厌倦松散,全无希望。她就在门槛里看着,连出来多迎一步都不肯。 儿子领着卅四进院,直到走了一截才想起来:“爹,你行李呢?”他只是对行李本身感兴趣,并非觉得该帮父亲拿点重物。 “没有。” “行李都没有?你还回延安?” “不回了。哦,有行李,这个。”卅四献宝地让儿子看看手上的糖活。 “六十多的人了,你还尽搞些没正经的东西。” 卅四连忙憨笑,对他来说这样的家人远比三不管的全镇特工更难应付:“我去看看我的孙儿孙女。” 儿媳往门前多走了一步,说了自卅四进门后的第一句话:“睡了。” “我就把这个放他们床头。” “他们拿起什么都往嘴里塞的。” 卅四得意地炫耀:“糖做的,能吃。” “就是说啊。你这一路上灰土扬尘的,到处都是病。”儿媳说。 “是啊。”卅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儿子说:“爹先去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卅四茫然了一下,走向厢房,那里有他的房间。 “爹我跟你说,家里没地方,你那屋我放东西了。你知道,小人占地方。” 卅四喃喃:“好啊,好,小人是要有动得开的地方。” “床褥倒还在。” “那就好,那就好。”沮丧时做出兴奋样是很累的,他有些疲倦地走开。 进屋后,卅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间,充斥着各种陈旧粗笨的破旧家什,曾经的书香气已经荡然无存。他把那两个糖活放在一个擦碰不到的地方,开始清出一条能上床的通道。往窗外看去,儿子和儿媳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嘀咕地说着什么。卅四叹了口气,尽量轻声地做他的体力活。最后一张笨桌子要了他的老命,他搬不动。 脚步声碎响,儿子进来帮了他把手,卅四终于能坐在咫尺天涯的床头。被褥陈旧而单薄,卅四喘着气:“没事没事。你陪小人去。” 儿子麻木地问:“爹吃了没?” 卅四犹豫地看了儿子一眼,回答这样一个简单问题他需要凝聚一下勇气:“没呢。” “火都熄了。炉膛都填了。等明早吧。” “明早就明早,我也不饿。” “爹,妈留下的那笔钱在哪?” 卅四看了儿子一眼:“什么钱?” 儿子多少有点畏缩:“妈死前留的,三百大洋……我得在局里买个缺,小职员没指望。你知道,世道不好,肥缺都贵。” 卅四看上去有些抱歉:“这个事……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 “回头说回头说。你在延安也没挣什么钱?” “挣了。部里欠我的薪,我明天就去催催。” “那能有多少,又都是纸币。” “有点是点。儿子啊,这几年你过得……” “我先去睡了。妈那笔钱你再好好想想。”儿子并没给他反应时间,转身就走了。 卅四哑然,呆呆地坐在凌乱拥挤的房间里。 20 湖蓝的晨练完毕,他在饭店门前勒马,跳下,身上流着汗水,头上冒着热气。 果绿早拿着一份电文在那等着:“老魁,西安来电。二号真回了西安老家,从昨晚进家门,至今再未出现过。” 湖蓝看了看电文,塞还给果绿,他显得有些疑惑:“他妈的,是他们的组织被拔掉,他们的人被杀了,他们的延安现在就是瞎子。怎么他们倒好像都不着急,急的成了我们?一号还在睡吗?” “是的。” “想睡死吗?今天我不想陪他们耗这僵局。”他飞快地拔枪,开枪,对着零所住房间的窗户。子弹穿过窗户,斜射在墙壁,被打落的大块灰土落在零的身上。零霍然坐起,他被这样叫醒了。 当儿子的房间里传出第一声孩子的声音,卅四便睁开了眼。他光着脚在厢房的门口谛听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赶紧地回床边穿上了鞋,披上了衣服,拿好了他的两个糖活,出去。 卅四笑眯眯地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等待,好像他天天都坐在这台阶上等待孙子孙女一样。 孙子先跑了出来,孙女被儿媳妇堵在门槛里穿鞋。卅四全心全意地打量着那两个孩子,脸上就如同开了花。孙子已经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说话,孙女走路都还有些蹒跚,无一例外地被儿媳打扮得像全无品味的小地主崽子。 卅四在孙子还没看见他的时候开始舞蹈,难看得像一只老狗在转着圈找他的秃尾巴。 卅四在唱歌:“我有一双小小手,小手像个小蝌蚪。我和爷爷握握手,只能握他手指头……” 孙子惊喜地发现院里多了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不遗余力地冲过来:“爷爷!” 卅四抱着孙子,似乎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补偿,他亲了一下孙子的脸,但看着站在门边的儿媳妇的神情就不敢再来第二下。他把糖龙塞到了孙子手里,立刻引起了欢呼。 “爷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你带回来的!”他把手塞到孙子手里,这是他们从前玩过的游戏,孙子一手拿着他的糖龙,一手尽力地握着卅四的手。[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好厉害,都能握爷爷的三个手指头了。” 小孙女跑了过来:“要要要要要要。” 孙子很内行地说:“要就要叫爷爷。” “耶耶!”小孙女话说得还不清楚,可卅四幸福得已快要爆炸,不仅把他的凤凰塞到孙女手里,还小心地帮她握住。他终于敢去扫一眼儿媳,儿媳的脸色很可怕。 “孙女好漂亮。孙女就像她妈妈一样水灵。”卅四看了眼儿媳绝不水灵反而浮肿的脸庞拍着马屁,“孙女小名叫什么?” 儿媳僵死的表情强动了动:“啾啾。” 卅四乐了:“小鸡叫?好名字。” 儿子正扣着上班服装的扣子从屋里出来:“她妈取的。” “难怪了,也只有小曼起得出这样好听的名字。” 儿媳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勉强可称为笑容的肌肉行为:“爹,洗洗该吃早饭了。”她立刻又嚷嚷起来,“就往嘴里塞!” 卅四忙从孙子嘴里抢下那个惹祸的糖龙,一边还要提防着有样学样的孙女:“我看着,看着。啾啾乖,不往嘴里放,这个不能吃,要生病的。” 孙子说:“甜的!是糖!” “有细菌!”卅四说。 儿媳的冷脸让他甚是狼狈:“你们等着。爷爷有好东西。”卅四连忙想着自己还有什么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东西,忙跑回自己的屋去了,屋里立刻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 儿媳立刻把两个糖活抢了下来,递给丈夫。 卅四拿着一本陈旧的《山海经》出来,他寄希望于上边的图画和故事。他刚好看见儿子把糖活扔进了装垃圾的簸箕,并且用垃圾盖住,以防小孩子再翻了出来。卅四站在房门口,一瞬间有些茫然。 儿子回头看见他,一时也有些赧然:“爹,我去上班。你跟啾啾他们吃饭。” 卅四茫然地说:“我去……我去要欠薪。” “不那么急。” “我去要欠薪。”他茫然地往外走,又茫然地想起衣裳不整,得回屋穿衣服。 卅四在几秒钟之间就显得苍老了。 湖蓝坐在西北大饭店的门外,往门阶上一盘,大马金刀地坐着。他像是在监视镇上过路的每一个人,但又更像在赋闲。 零挑着一担水桶去井里打水,成为他的注目点。 果绿来回跑着,一会儿一封西安组来电,全都是有关卅四的一举一动。内容之详尽让人咋舌。包括卅四的路程、神色、上下楼次数、接触的人数和姓名……[奇·书·网-整.理'提.供]甚至卅四的儿子去厕所和给科长沏茶等等,事无巨细,滴水不漏。 湖蓝在擦汗。 果绿面无表情:“最后……目标终于要到了钱。” “要到了什么?” “钱。”果绿翻了足足两页找到结尾,“他在延安任督导期间,教育部欠他十五个月薪水,共计……” “绕了一百多个圈子就是在要钱?” 果绿精确了一下数字:“是上下楼十九次,和六十九人次交谈。” “西安组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是要钱?” “是我们要求西安组随时发送的,而且他们也说,有乱人耳目之嫌……” “他们就是寄生在庞大机构里的酒囊饭袋,饱食终日早忘了自己是做什么的!那个死老头就是在消耗我们的精力!那个要饭的也是!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搞清目标!”湖蓝把电文抢过来,团成一团摔回了果绿脸上。 果绿木然地站直。 湖蓝现在很暴躁,他转头看着,零正挑了一担水从镇口蹒跚地过来。 果绿提醒他:“老魁,请你三思而后动。” 湖蓝压抑着他的怒气,转身,打算回他的西北大饭店,报务员又拿着一份电文过来:“老魁,电文。” “我是邮差吗?”湖蓝恼怒。 “是总部电文。您要查的卅四属于绝密,需要先生亲自核准。但一号的资料已经详实。” 湖蓝拿过电文,看了一眼,他的心情看上去忽然好很多了。果绿按照常例去接那份电文,但湖蓝这回没扔也没交给他,他居然叠好了电文放进自己口袋。湖蓝回身,看着挑着一担水正要进阿手店的零,然后看了一眼果绿道:“我知道他是什么了,杀了他,他没有价值。” 果绿错愕了一秒钟,然后径直走过街道,他一边走一边拔出他的枪,单手打开了保险。果绿走到门边一脚踢在零的膝弯。零摔倒,水泼了一地,他扶住了门框,呈一个跪倒的姿势。果绿揪住零的头发,想用枪口顶住零的后脑。零挣扎着想要回头,果绿一枪柄砸在他的后脑上。零脑袋里轰的一下,就像是被人顶着脑门开了一枪,他并不确定身后的袭击者是不是已经开枪。视野里一片红色,零仍在昏沉中挣扎,他抓到了一只手,死死咬住。果绿一脚暴起将零踢倒,脚踏上了零的腰,枪口对准零的头,扣下了扳机。  “停!”湖蓝突然叫道。 果绿已经停不下来,他只能是将枪口稍偏了一下,那发子弹贴着零的耳朵打进了土里。果绿仍然用一只脚踏着零,回头。 湖蓝笑嘻嘻地过来,他从早上开始的无名火忽然无影无踪了。他看着果绿脚下踏着的零说:“我这手下说你很会发脾气,这年头还会发脾气的人不大多见,所以我想看个稀奇。你没事吧?” 零从果绿的脚下挣扎出来,头破了,淌着血,脸上蹭的尽是黄土,太近的枪击让他耳鸣。 湖蓝耸耸肩:“没事了。回去吧,回去。” 零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担水桶,他没躲回阿手店,他回去打第二担水。 湖蓝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人有意思,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你看你差点没把他脑花都打出来,可他还去打水。” 果绿阴着脸:“是。” 湖蓝回头看看:“怎么啦?” 果绿说:“其实你也很有目的,你一直是在三思而后动。” “当然。我又不是娘们儿,没那么些下床气。” “你疑心我是三号。” “是的。” “现在呢?” “我疑心所有人。不过跟其他人比起来,现在你比较可信一点。” 果绿默然一会儿,将他的枪插回腰间。 湖蓝心情很好地拍着他的肩:“你应该高兴,我用得上你才会试探你。” “真是谢谢了。”果绿仍旧是没有表情。 第五章 21 卅四像个财迷一样在点着刚刚拿到的那卷国币,拿出两张,和那一卷分开。呆呆看着树上落下的叶子,嘀咕着什么,声音如蚊声之轻:“比死还难熬的就是沉默,同志。” 监视者在看着远处的卅四。 卅四当他们是虚无,他看着儿子所在的办公楼,显然有点焦躁不安,但他还是下了下决心进去。 一间科室里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人,桌上的茶冒着热气,有一多半的人被报纸完全遮住。 儿子坐在最近门、也最近扫帚和水瓶的桌边,他也许是全科室唯一在工作的一个,正玩命地抄写着不知内容的表格。 卅四进来,儿子抬头,麻木的眼神变得惊讶,并且尽量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轻声仍让几张报纸放下了半个角,从报纸后探出几个好奇但并不关心的脑袋。 儿子忙自向着那几张脸微笑:“我爹……他是教育家。” 教育家卅四像个入城农民那样向着整个科室点了点头。儿子在此地的全无地位,加上卅四的熊样和不起眼的打扮让报纸的长城又重新屹立。 儿子对父亲是一种责怪的语气:“爹,你来干什么?” “我早上说过要来的,要……”卅四顿了顿,加大了声音说,“这钱你拿着。” 卅四的儿子讶然地看着父亲递过来的整卷钱,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让他觉得丢人,要是要的,但是接过来又觉得不对,于是说:“这东西你给小曼就行了嘛。” “就在这里给。你看,没别的,就是钱。”卅四甚至把钱展开了让人们看见,“就是欠我的十五个月薪水。” 儿子开始拉卅四:“我们出去说。” “就在这,不能出去说。就这里。” “你到底要干什么?!” 科长在一旁说:“小马,你爹会办事呢!十五个月欠薪都能要来,上次有人要六个月欠薪要了一年半!” 儿子应承着:“嗯嗯,科长,我爸人缘广,他省里认识人。” 人缘广的卅四全心全意地看着儿子,他看不见别的,一只手摸了摸儿子的衣袖:“以后上班要多穿点,你们这里冷。” “你怎么啦?” “没怎么没怎么。该给小曼她们买点什么买什么,我对不起你。从小都是你妈把你拉扯大,我什么都没管过,每次回来看你都长大了一些,现在家有了,孙子孙女都有了,高兴。” 儿子讶然地看着父亲,老头子想哭,他看得出来:“我们出去说话。” “不出去,不能出去。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走了。我这个爹做得不像样,从来就不像样,你们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我们怎么对你啦?” “都好。挺好。儿子,爹在外边,想起我儿子的那个家都要笑醒啊。”卅四毫无预兆地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转身把一张纸条交给儿子,“这是这钱的收条。全是政府该给的钱,你收好。” “爹!”儿子看着,一向麻木的神情忽然也有了些伤感。 卅四从屋里出来,几乎撞上过道上正要窥探的军统特工,那人如临大敌地跳开。卅四匆匆走向楼梯,追踪者急匆匆跟上,卅四的样子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两个字:逃跑。 卅四匆匆从空地上走过,后边缀着三条尾巴,并且又惊动了在路口等候的另外三个。 卅四拐过街口,两条尾巴跟上,另外三条在路口商量着一个应急分工,还有一个径直跑向停在一边的车,车后座上放着电台。 卅四的儿子从楼里跑出来,但是他注定看不到他的父亲最后一眼。 湖蓝坐在桌上,在做一个城市里穷人孩子常玩的游戏。拿特工们抽空的烟盒叠成了三角形,放在桌上看一次能拍得多少张翻转。 果绿拿着一份电文匆匆过来:“老魁,西安有动静了。” “不是他怎么花那十五个月欠薪的动静吧?” “二号去了火车站。” 湖蓝霍然从桌面上跳了起来。 卅四走在车站外的穷街陋巷之间,火车的汽笛在响着,他的尾巴们在人群中掩映着。卅四找了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坐了下来,这桌子属于一家羊肉泡馍的摊位。摊名董回回。 几个监视卅四的军统围一张桌子坐了,一人面前一个盆大的碗,一人在掰一个馍,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半在馍上,一半在卅四身上。 卅四在他们斜对街的摊上,面前有三个盆大的碗,他一个人在掰六个馍,他掰得很细,每一碗还都不一样,一碗撕,二碗掰,三碗搓。 即使是店伙计也因这老头子面前的内容和内行的手法而侧目。一般苦大力掰两个馍就顶一整天,他一个人就掰六个?莫不是这老头真是个老饕,每碗都掰得不一样,味道也就不一样,他是吃一,闻二,看三? 卅四在那里自得其乐地掰着,他一点也不急,他的神情像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看见家乡的土地,闻见第一口家乡的空气。 当三碗氽好汤的泡馍放在卅四面前时,卅四的眼睛也有些发直,面前的碗比军统所在的那个摊档还大,一个不讲究的人完全可以用它洗脸。他再也没有那种还乡者的闲适神情,而更像面对一场考验,这样吃泡馍对周围的任何人都是个惊世骇俗之举。 卅四苦笑了一下:“糖蒜。” 店伙计立刻就拿来了,还带着辣酱,他带一种敬畏而怀疑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个老头。 卅四开始慢慢地剥蒜,而后去端碗,碗太重。卅四把最细的那碗拖过来,看了看,叹口气,埋头吃了起来,从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香甜。过了一会儿,卅四直起腰来,打了个饱嗝,那让他周围的食客难以掩饰失望的表情。三碗还剩两碗半。 卅四吃完那瓣蒜,定定神,双手把剩下的半碗捧了起来。那又是个惊人之举,因为碗太大太重,这里的人从来是以头就碗的。然后他开始往嘴里倒。 店伙计停了手上的活,看着这长鲸吸水似的吃法,直到旁边的客人捅他。 足足用了几分钟,卅四终于把那个空碗放回桌上,叹了口气。他又拖过不粗不细的那碗,开始放辣酱,他基本是把所有辣酱全倒了进去,然后拌着,让一碗泡馍全成了红色。卅四吃着,刚吃了两口他就开始擦汗,那是辣出来的。他一边擦汗一边吃,在强忍之下仍打了个声震四座的嗝,一只手伸到腰间松开腰带。卅四在流汗,汗水滴进了碗里。不一会儿,又推开一个空碗。 店伙在担心地看着卅四:“老爷子您没事吧?” “几年没回来了。在外边想的就是这口。” “泡馍不是这么吃的。” “这么吃好吃。” “您别吃了。老板说难得您这么捧场,这第三碗不要钱。” “哪能让你们亏呢。我这控控就好。” 卅四想站起来,可没成功,店伙计帮他把凳子搬开,卅四扶着桌沿才把自己撑了起来。他转身,几个军统闪电般把目光挪开。卅四看了看古城暮色低沉的天空,天空很模糊,他也知道所谓的控食只是个心理疗法,卅四吸了口气,转身,看着剩下的那个碗,他再次坐下,腰已经弯不下来了,他费劲地把碗端起来。 身后有人说:“再吃要出人命了,这老头子疯了。” 卅四苦笑,人们很长时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个人低头在盆大的碗里,传来咀嚼声。他终于把碗里的馍和着肉全给咽下去了,并因此宽慰地吸了口长气。 店伙计赶紧说:“老爷子喝点醋,醋能化食。” “原汤化原食。”卅四又喝光了碗里的汤,往后仰了仰,给人的感觉是他立刻就要仰天一下倒地死掉。但是卅四及时把住了桌子,站了起来。卅四把钱放在桌上,一向佝偻的身子已经完全给撑直了起来,人们几乎可以看见衣服下他肚子的轮廓,而卅四一向是个精瘦的人。然后他摇摇晃晃,像个喝醉的人一样离开。 几个军统木然地看着。 卅四蹒跚而艰难地在家乡的街巷上走着。 本来苍黄的土地已被暮色染成了金黄。西北的铁路运输并不繁华,铁轨交错并道,陈旧的车皮被停放在废弃的铁轨上,偶尔有一辆没挂几节车皮的机车远远驶过,空着的铁轨让人更强烈的感觉是一片萧瑟。这里只是个调度站,没有人流。远远的有鸣笛,四处横陈着车皮,寥寥几列还未发动的货运车扔在卅四的身边或前方。 坎坷不平的路面让卅四更加蹒跚,肚里太多的食物让他需要迈两三步才达到一截枕木的距离。 军统们远远地看着。 卅四慢慢地横向迈着步子,像是在消化够把胃撑破的食物,又像是在丈量家乡的铁路。他终于停下,在太阳将落的那一瞬间,铁轨、机车和他所在的世界都被染成了红色。一辆机车拖着它的煤斗车厢喷云吐雾而来,黑烟淹没了一切。 机车驶走。卅四消失了。 22 湖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晚餐:葱炒鸡蛋、风干的切片羊肉、一点青菜。他又看了看四周,阿手的父亲正把他们的晚饭摆上桌,那个就简单多了:咸菜、稀粥和几个窝头。 “就你们两个吃饭吗?”湖蓝问。 阿手也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看看大车铺的门帘:“还有个姓李的客人。” “对了。要饭的。”湖蓝乐了,他立刻大喊了一声,“要饭的!出来吃饭了!” 过了会儿,零撩开帘子出来,先看了湖蓝一眼,然后去帮阿手的父亲拿餐具。 湖蓝转了身开始吃饭,那边终于也可以安生地吃饭。 突然湖蓝离开了自己的桌子,他对那桌上的咸菜发生了兴趣,他走到阿手们的桌边夹了一条放进自己嘴里。阿手和他的父亲立刻站了起来。零依然坐着,慢慢地去夹另一条咸菜。 “这个不错。”湖蓝点头称赞。 “老爷你端走。”阿手说。 湖蓝也就真把咸菜端走了,但把他的羊肉拿了过来:“跟你换。我不欺负人。”零看了他一眼,湖蓝又道,“我只欺负我的敌人。” 零有一个看似微笑的表情:“你为之服务的人,就是欺负人的人。而你要对付谁,比如说阿手吧,只要宣布他是你的敌人就好了,很方便。” “我不是!”阿手立刻申辩,但没人理会他。 湖蓝微笑:“好极了。早烦了你那副我不是共党的熊样。” “是信仰坚定的共产党。但首先是还有良知的人。”零说。 “这样就好办很多了。”他在气氛最紧张的时候掉头回了自己桌上,似乎要吃饭,但是也不吃,就用筷子戳着自己的菜。 零在吃饭,一口窝头一口粥,湖蓝在戳着自己的菜。大堂里只有这两个人的声音。 阿手父子无声地坐下,并希望尽量被人忘却。 “凌……”湖蓝开口,在想什么,却又不说,开始往嘴里塞了点菜咀嚼,他自己是个性急的人,但他不反对让别人着急。 零手上的窝头一下掉到了桌上,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当面叫过他,那是卅四。这个音节如此隐秘,以致湖蓝叫出来的时候,零的眼前都开始发黑。零是自己的代号,也是自己最后的身份。最后的身份表示在行动中尽可能不用,因为零一旦暴露就会掀起轩然大波。抓到零或者杀掉零,在军统内部给出的赏格仅次于修远。这次行动,除卅四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尽管自己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如果有人叫自己零,要么准备好绝对地信任他,要么该找个尽量痛快的办法死掉。零擦了擦汗,这里并不热,整个大堂里只有他一个人流汗。他捡起掉在桌上的窝头,慢慢地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却没去嚼。 阿手奇怪地看着他。 湖蓝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凌琳是你什么人?” 零掩饰着自己的讶然,快跳出胸腔的心脏慢慢回到了原位。他开始庆幸,如果同桌的阿手是个军统,那么他该算已露出破绽。 “不认识。”零说。 “不认识?”湖蓝笑了笑,“红色剧社的客串演员,在延安待了不到一年,某月某日你们在北郊荒山偷情,被延安反特部门抓获。” “泛泛之交。我快忘了。” “很会保护人嘛。你怕关心她给她带来祸事?”湖蓝刻意停顿了一下,他想好看零的反应,“她是我们的人。” “胡说八道要有个限度。她跟你我的世界没有半点关系。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家都一样,你骗不过我,我也瞒不过你。” “对不起,光想让你吃惊来着。你自称信仰坚定的共党,其实坚定的首先是你这个人。”湖蓝真是一副道歉的样子,“其实她是上海大亨简执一的独生女儿,她的名字也不全然是假,真名是简灵琳。她跟这事没有关系,早几天已经过关,现在可能已经回到上海。你知道,冲她的父亲,我们并不想盲目树敌。”湖蓝笑得甚至有点友善。 零也只好点了点头:“谢谢。能知道熟人的消息还是好事。” “那现在来说你吧,李文鼎同志。你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双十二的前一个星期到达延安,认真地说是爬到了延安,目击者还以为是长征沿途埋下的死人还魂了。你住进了红军医院,两星期后就从医院消失了,一个月后小学教师李文鼎出现在延安,无党派人士,无政治倾向,共产党人觉得你没什么上进心,保守派觉得你太多新派思维,你跟人不亲近也不疏远,不算招人喜欢,跟你的革命同志马督导比起来又不算讨厌,如果我们攻占延安,你会是最后一批被怀疑为红色特工的人。” 零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笑了笑。 “好吧,明面上的战事跟我们没相干,我们只说我们世界里的事情。” “巨细无遗。我们也一直对军统投入十几万人力建成的情报网络表示佩服。” “没有我最想知道的。在爬到延安之前你是什么?什么东西让你在你们的地盘上都不能做个冠冕堂皇的共党?你那一身伤谁给留下来的?弄伤你的人会到延安追杀你吗?杀了你之后他们也完了。你有那么大价值?” 零沉默。 “连表情都不给一个,你就这么对付统一战线上的同志?” “统一战线?”零摸了摸后脑被枪柄砸出来的伤口。 “我向你表示歉意,劫先生则让我向贵党表示歉意,因为在上海的冒昧,那是几个贪功心切的家伙搅出来的。我们将会严惩这些破坏联合抗战的人。” 零沉默着继续吃饭,他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不至于如此天真。 “我这样向你表示歉意,在两不管如果我不给你水,你会渴死,在三不管如果我们不给这位阿手老板递话,你会饿死。现在,你是不是很想出关?” 零的筷子停了,看着湖蓝。 “我放你出关。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我想去敦煌。延安也有很多石刻,可看过莫高窟的人说那里的飞天才真能飞天。” “可以。” “泰山也不错。” 湖蓝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看日出啊?” “不是。听说那里的石阶都已经被挑夫们踩出坑来了,我想看看人怎么能用脚在石头上磨出坑。” “说真话呀,要不对不住我。” “真话?好吧,哪都想去,可是最想回家。” “说笑。干我们这行的还能有家?” “有啊,总有个地方让你待得很安宁,你那地方总不能是你们劫先生身边吧?” 湖蓝忽然笑容褪尽,一个人能在半秒内做到这样只让人觉得凶狠。 “让我觉得安宁的地方是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我爬到的地方。谢谢你提醒,我都忘了那个日期。”零恬淡地笑着。 湖蓝忽然觉得很烦躁,他转开了头,不愿意去看零的表情。 果绿进来,这让湖蓝的脸色更不好看,就像心情低落时又看见一只乌鸦。果绿在湖蓝身边附耳,没人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湖蓝的脸色略微变了一下。 零看着,并注意到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 在那一眼中湖蓝已经在掩饰着什么。 “明天你就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当兵的放行,你想去哪都行。”湖蓝扔下这么草草的一句,便匆匆地出去。 零看着,直到嘴角出现一丝笑意,之前的笑容因为恬淡,现在的笑容则是他意识到某种胜利。 死寂的街道,湖蓝刚走到对街就向果绿发作:“怎么会失踪?” “肯定是西安组不力,但我们也轻视了二号。” “他更像是在竭力引起我们注意。身上有那东西的人不会玩失踪,人消失了总得再出现,再现时就是所有人的靶子。” “你已经认准了一号?” “他有很大的秘密要瞒着我们,那会是什么?我会再向总部催要卅四的资料,那里边也许就有一号的秘密吧。” 果绿说:“我想去西安追踪二号。” 湖蓝本已抬步上了台阶,又转身看着果绿:“不行。” “我们不能肯定东西不在二号手上。西安组一直借口人手不足,其实他们已经动用了军警力量,连火车调度都控制了。可对付目标还是你我这种人管用,所以那边现在没人。”果绿解释着。 “我这边也人手不足,尤其是三号可能是我们的人,让我现在可以信任的人更加不足。” “你并不信任我。”果绿道。 “从你说要去西安的时候就信任了。西安注定是闲棋,共党在孤注一掷,他们的命根子多绕个弯就多分风险,所以你不会是三号,三号不会把自己放去一个下闲棋的地方。” “先生说我辈杀人用诡诈远胜枪械,诈中之诈,一反人常……” “别跟我说那些先生说先生说的!如果你真尊敬先生,就别账房似的在这背那些先生语录!你留下!” 果绿木头似的戳在台阶下。湖蓝一直到进了西北大饭店的门才又开口:“不会拖太久的,明早你去告诉丘八放一号出关。想不动,跟我们耗,让他动起来,他迈步我们就知道真假。” 湖蓝在黑漆漆的门里消失。 果绿的姿势好像要在寂静的街道上站到天明。 23 旭日东升。 那个破破烂烂的调度站戒备森严,搜寻卅四的军统显然把这里当做了临时指挥所。一列火车的某节车厢外斜贴着一条凶神恶煞似的标语:擅入者死。 搜索线一直铺到沦陷区边缘,封锁了所有的铁路和道路,也监视了西安的所有共党分子,却没发现他们任何人有和目标联系过的迹象。现在军统已联系华北站、华东站和上海站一起处理,并把搜索目标扩大到包括军车在内的所有车辆,也可以随时让一列火车停下来接受检查,他们甚至还找了二十多个可疑的目标。可事情毫无进展。 军统西安组头目心烦意乱地翻看着地图,朔风把地图吹得盖在他的脸上,他狂躁地撕扯着。他比谁都清楚,湖蓝要想杀人,连尚方宝剑都用不着,拿把菜刀砍死你,那菜刀就是尚方的菜刀。 湖蓝、果绿还有几名军统干将从西北大饭店里出来,手下把马牵了过来,马上干粮枪支弹药齐备,他们看起来好像又要做天星帮去打家劫舍。 湖蓝看了一眼果绿,果绿向长街尽头的军营走去。 零早已经起来了,坐在通铺上,沐浴着窗棂里透进的晨光。他回味着湖蓝在和果绿附耳时的那一下变色,此时那是他唯一的快乐源泉:“你是不是到了上海?现在你终于让这些事情有了价值。” 阿手走了进来,他对零比从前多了加倍的畏惧和戒心,腰弯得很低:“老爷,那些老爷们请你出去,他们说你该上路了。” “你现在知道我是共产党了,共产党没有老爷。”零起身从窗棂里往外看了一下,湖蓝正在马匹跟前调校他的马枪,看角度显然是把阿手的店门当做他的目标。零转向阿手,阿手忙退了出去。 零看了看这大车铺,连扔在铺上的箱子他也不打算拿了。 当湖蓝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零终于从屋里出来。湖蓝看见他的第一眼便露出些好笑的神情,他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像个叫花子,除了那身破烂的西装,零用阿手给的瓶子拎着一瓶水,那是他身上唯一的东西。 “没行李?” “身外之物。” 湖蓝笑了笑:“想得开。” 零再没看他,而看向军营的方向。军营的门大开着,军营里的兵也第一次排成了两行队形,并且全副武装。 街上像零第一次看见到的那样,或室内,或室外,三三两两,露着械,往枪里装着弹,瞄着对街,自然也会瞄到经过他们的人,但不同的是,那时是军统对中统,现在是军统和军队一起对付零一个人。 零回头看了看湖蓝,脸上有一丝嘲弄之色。 湖蓝无辜地耸耸肩:“没办法。镇上最后一个共党也要没了,他们想送一送。” 零又一次看了看他必须过去的方向,伴随他的转头立刻听到清脆的拉栓上弹声。零看起来有点犹豫不决,他又看了看另一个方向,镇外的黄土在烈日下黄得耀眼,那是他来的方向。零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湖蓝:“再见。” “肯定会再见。” 零看了看他的马驮子:“嗯,我看你已经做好再见的准备了。再见。”然后他走向镇外的方向,过到镇外便是曾经险些要了他命的两不管,过了两不管便是延安。 湖蓝下意识地看果绿,果绿没有表情。湖蓝转头看零,零不疾不徐,但是已经走出这条长街,踏上了镇外的黄土。湖蓝瞪着,火气在心里慢慢滋长。 从镇里看去,零已经只是黄色地平线上的一个小小人影。湖蓝一动不动地看着。整个镇子一片死寂。 当零已经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时,一名军统霍然抬枪,他看湖蓝,湖蓝点头。拉栓,一发七九二子弹被推入中正式步枪的弹膛。 军统扣动扳机。枪声炸响了整个荒野,在这片空旷中被无限放大。 零右脚边的弹着点炸开。零停下,脱鞋。 湖蓝看起来很冷静,但如果贴近他的胸腔,便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他看着零站在准星上,倒掉被子弹溅进鞋里的土,继续开步。 退壳,弹壳落在地上。军统再次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零的耳朵掠过,导致零不得不掏了耳朵,但还是连头也没回。 军统终于有点失措,他看湖蓝,湖蓝已经不看他了,没有任何表示。军统便硬着头皮一枪枪打下去,谁让他的枪里有五发子弹。 零看起来很自由散漫,用李文鼎式的步子走着。一发子弹在他左脚边找到了弹道点。一发子弹掠着头皮飞过,他能感觉到一绺头发被气浪带得跳起,零抹平了那绺头发。最后一发子弹给零带来了某种困惑,那个枪手总觉得必须打到点什么,于是敲掉了他的水瓶。又一次的玻璃飞溅,零苦恼地看了看自己再次被割伤的手,又一次他要在面对两不管时没水喝了。 湖蓝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他飞身上马,果绿一声呼哨,本备好将和湖蓝一起行动的三骑和他一起上马,追随在湖蓝身后。湖蓝一直冲到零身边才勒住马。 零看了他一眼,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散淡表情,他换个方向开步。 湖蓝吆喝了一声,他和他的五名手下开始围着零跑圈驰骋,在黄尘飞扬中连湖蓝都看不见零了。 当湖蓝他们终于停下时,零身上的积尘已经让他像一块风化的黄岩。零开始拍打自己,从头到脚,像一尊逐渐露出人形的土偶。 湖蓝开始哈哈大笑:“又见面啦!” “何必呢?损人不利己的,劫谋没告诉你要在别人头上拉屎时,先别让自己惹骚吗?” 他说的确是实情,湖蓝几个在那通折腾后也都是灰头土脸。湖蓝有些发窘,并且因为是被零说出来的,他也不好去拍打,就这么顶着一头灰土瞪着。一个军统想要拍干净自己,拍第一下便被果绿一眼瞪了回去。 湖蓝只好讪讪:“走错路啦,共党。” “没错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是不是?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 湖蓝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去哪儿?” 零带着一种灿烂的笑容,这种笑容通常是他这年龄的人早已失去的东西:“想去的地方,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爬到的地方。” “别玩火啦,会烧到自己的。” “三不管被你整得冰窟窿一样,有点火正好暖和一下。” 湖蓝危险地沉默下来,而零好像还觉得不够危险,他把那个瓶颈拿给湖蓝看:“我的水又被你们搞掉啦,你赶上来,又是给我送水的吗?” “我给你。”湖蓝被激怒了,夹了一下马,马以中速向零撞去。零被他撞得像稻草人一样飞了起来。 湖蓝掉转马头,看着,零从尘埃里爬起来,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越来越调皮了,你。” 果绿策马从后方冲撞上来,零再次飞起。 湖蓝看着零摇摇晃晃地再次爬起:“这叫马球戏。好玩不?” “只让我觉得你的童年过得不太愉快。你的主人收养你后,大概除了使唤你就没顾过教育。” 湖蓝的脸色变了一下,同时一名军统再次把零撞倒。零现在像马蹄扬尘之下的一个纸人。湖蓝不再给零机会,五个人轮番这样不轻不重地冲撞着。零每一次都爬起来迎接下一次冲击,但终于爬起来对零也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湖蓝又一次把零撞倒后没有勒转马头,而是在呼哨声中策马跑出了一个很远的直线距离。他的手下跟上,在他勒住马头时便排成了一个五人的横列。 黄尘中的零像一堆破布,但那块破布在蠕动,并试图站起。 湖蓝使劲夹紧马腹,却勒住了缰绳,他让他的马暴躁地刨着地面,蓄力,湖蓝放马,全速向着正前方的那个人撞去,这一下他打算把零撞死。 果绿往地下啐了一口,他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零在尽力地让自己站直,好迎接这一下必死无疑的撞击。 湖蓝几乎与零擦身而过,零完全淹没在马蹄驰骋带出的烟尘里,整条烟尘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烟尘里发出湖蓝鞑靼一样的怪叫。那是个信号,果绿和另外三名手下从零身边包抄而过,四条烟尘向那一条烟尘会合,远去。 零看着他们驰去的方向,阳光耀眼,什么都看不清楚,然后倒下,这次他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湖蓝在断壑边勒马,阴郁地看着大地的裂口:“他们一直提着脑袋想要出关。现在他为什么要回延安?”湖蓝不相信自己错了,他一直相信零是他们最强劲的对手。 “你不是误判,你是在感情用事。你从来不愿意攻击弱者,你总是在弱者面前缴械,你同情他们。”果绿说,“他屁都没有,他只是想激怒你,好让你陷进一场蠢英雄对莽好汉的单独较力。他做到了,你看看你现在。依我看,我们只要派一个人,一枪,后脑进去,前边出来,连照面都不要打。我们四个去西安。” “去你妈的西安!”湖蓝瞪了果绿一眼,然后勒马狂奔。 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黄土之上,零不知不觉地被烈日暴晒着,半张脸的血早已结痂,苍蝇在上边飞舞。他像个灾难后的幸存者,早已失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回家的欲望。 一头狼正在掘着黄土里一具牲畜的白骨,但那上边没有它可以用来充饥解渴的东西。狼抬了头,用一种看食物、或者说看见生机的眼光看着闯入它视线的零。 零嘴上绽开了笑容,僵硬得像是用印戳给凭空打上去的。此时此刻,零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死得离卅四尽可能远点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零眼中的世界似乎要在烈日和热气中蒸发。 那条狼已经跟上了零,它像零一样走得蹒跚摇晃。它在零身后的不远处露出一嘴森森的牙齿。 黄土在摇晃,世界在摇晃。 黄土和烈日之间,零仿佛看到那个滚动着的瘪塌塌的皮球,听到孩子们的喧嚣笑骂。 零加快了步子,接近于跌冲,他已经完全是一个追随幻境的人。 那条畜生在惊吓中斜刺里逃开。 一直盯着零的湖蓝喜怒交集:“他逃了!他妈的终于知道怕了!” 果绿用他一贯冰冷的声音说:“他不是逃。怕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一类的什么玩意儿吧。” 湖蓝策马。军统们策马。一匹马跑到零的身边,一鞭挥下。 零摔倒,接着又爬起来继续往延安的方向走,动作像个瞎子。 马蹄声响,湖蓝冲过来,马枪柄挥在零的背上。 零摔倒,晕厥,这回再也没爬起来。 五匹马在簇集,二十只马蹄在不安地践踏。 湖蓝阴郁不安地看看远处,他并没把枪收回套,那头狼也在远处看着这里。湖蓝开枪,那头畜生一头翻倒。 “你又救了他。本来这畜生就能把他解决了。”果绿说,“现在怎么办?” 湖蓝收枪回套:“有一次我们要找共党的电台,把一个共党放掉了一半血之后扔在现场,凭着他醒来后的举动,我们找到了。人就剩本能时瞒不住人。” 一个军统跳下马,拔出小刀。 “现在放一半血,他直接见他的马克思了……给他点水,一口就好。” 军统收起刀而拿起了水袋。 果绿皱着眉看军统给零灌水,又看了看湖蓝。 湖蓝头也没回:“看什么看?” “你挂着马枪和盒子炮,可我疑心你身上会不会还有一支勃朗宁。” “你疑心我是三号?”湖蓝几近荒谬地笑了笑。 “是啊。荒谬得我在心里都藏不住,都说出来了。” “我讨厌你。像你这样的党派死忠有时比内奸还要坏事。”湖蓝夹马离开,他的手下怏怏地跟在后边。 这样悬殊的对峙让他们都有些没精打采。 暮色渐临。 零躺在荒原上,纹丝不动。湖蓝放下了望远镜,有些难耐的焦躁。 马匹拴在半山腰上,几个人都隐藏在峰顶的土丘之后,他们正在观望零的动静。他们已经跟零耗了整整一天。 “你把党国大业搞成了你和他之间的意气较量。”果绿开始抱怨。 湖蓝在隐忍:“你要死不死地叨什么劲?” “提醒你是我的职责之一。真正的目标也许已经离开西安前往上海,我们却在这里无所作为。” 湖蓝看着那三名手下,他们也露出一种犹疑的神情,这尤其让湖蓝心烦:“他就是真正的目标!” “证据。” “我的直觉。”湖蓝这样说对几个已经开始怀疑的人是没有效力的。 “说你直觉以外的东西。” “我决定这里所有的事情。”湖蓝把他的刀递给一名手下,“如果他再多说一句,你杀了他。” “这违背了劫先生派我来西北的初衷。” 那柄刀凑近了果绿的喉咙,拿刀的人有些犹豫地看着湖蓝。湖蓝毫不犹豫地看着果绿。果绿不再说话。 “目标动了。”一名军统报告。 湖蓝拿起了望远镜。 望远镜里的零在蠕动。 爬起来对零来说是一件极艰难的事情,当他终于是一个站起来而不是趴着的人时,荒野的天空上已经见了几颗星辰。 零神情涣散地看着初升的星辰。 湖蓝有些沮丧地放下望远镜,但他的手下仍在看着,并且报告:“目标开始行动……还是往前走。如果在他脚下划一条直线,那头一定是延安……他没有转向的意思,连看周围也没有……他停下了……哦,只是看了看天上……我想他在辨方向。” “谁要你报告的。我看得见。” 果绿一直在面无表情地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湖蓝问。 “我想留下这条命向劫先生汇报你的劣行。”果绿答。 一名军统报告:“明黄来了。” 果绿拿过望远镜,看着那名从三不管赶来的军统,他在荒原上搜索着湖蓝们的踪迹。湖蓝向手下点头,那名军统从潜伏的山峰上站起来,举枪示意,明黄开始向这边疾驰。 明黄驰来,下马,解枪,从弹匣里拿出一枚子弹:“总部电文。” “是先生的亲笔?”湖蓝问。 “是的,先生已经回到总部了。” 湖蓝打开那枚子弹,取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立即被失败扭曲,他强作平静地把纸条交给果绿:“目标变更。念出来。” “立刻全力追踪二号。他是卅四,我的旧识。”果绿念完,放下了纸条,“什么人敢称是先生的旧识?” “是先生称二号为旧识。先生想说的是,那是他的死对头。能被先生当对头的人,我们当全力以赴。” 果绿烧掉了纸条,等着湖蓝的决议。 “去西安。”湖蓝的决定几乎是立刻就做出来了,他蹙了蹙眉头,“绕个弯子。我们去把一号干了。” 几人纵马,在离零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勒住,看着零在荒原上一寸一寸地挪着。 湖蓝在思忖,他目光的焦点是零一寸一寸拖过黄土的脚。果绿没有表情。明黄举起了枪,瞄住零的后脑。 “不。”湖蓝突然阻止,他策马,蹄声嘚嘚,他向零靠近。 湖蓝先将马围着零绕了两个圈子,然后放慢了,并头和他走着,他们看起来像是两个在月下的荒原里漫步谈心的朋友。 湖蓝一直在看零的眼睛,涣散但坚定,一直看到确定面前只是个一心回家的游魂。 “现已查明,卅四实为马逸林,你,一个大子不值,只是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炮灰。” 零开始笑,那种笑容让湖蓝有一种掺杂着敬佩的复杂神情。 “卅四到上海了?” “你到底要去哪儿?” “延安啊。总有个地方让你安宁。” “那么喜欢那地方,干吗还出来?” “任务。” 湖蓝默然很久,终于拔出马枪,检索着枪膛,这一切他都做得很慢。 零听着这一切的声音,他尽可能地往前多走那么一寸。他只有一种意念,那就是死也要死得离卅四远一点。 “你到不了延安。你是往延安路上的白骨,以后最多有细心人看见你头骨上的枪眼,说,看这家伙被枪打死了。” “我快到了。” “我送你一程吧。” “我说心领,你会省下那发子弹吗?” 湖蓝几乎是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拉栓上弹。 果绿他们五骑伫立,看着荒原上的湖蓝和零,从他们这看,两人很像朋友。果绿焦躁地看了看表:“太耽误时间了。杀了他!”他并不是特对某个人说的,所以那四个人有两个人举枪,一个人拔枪,一个反应稍慢的看见同伴已经举枪也就没有去掏枪。果绿掏枪,左手拔出了勃朗宁,右手拔出马枪,他用马枪顶着一个军统的后心开了火,左手的勃朗宁速射了两次。反应稍慢的那个家伙因反应慢而得到了一搏的机会,他掏枪,果绿从马上和身扑了过去,枪打在他的肩上,他把对方扑了下马。挣扎,厮咬,军统死死抠住果绿的枪伤,果绿一拳拳殴击在对方脸上。 湖蓝在马上回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观望。 “开枪!他是三号!”果绿喊。 湖蓝开始微笑:“你喊是怕我开枪打你。多了一句嘴,你的把戏也就玩到了头儿。” 果绿有种末日的神情,身下的军统虽然已经奄奄一息,但抓紧他的手没有放开。 湖蓝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枪口从果绿的头偏向肩,他并不想把目标杀死。 零扑了上来,用身体把湖蓝撞歪了,那一发子弹从果绿头上飞过。 湖蓝难以置信地看着零。零咬住了他的腰,湖蓝用枪托殴击,感觉像打上了一堆无知无觉的肉。他被零从马上扯摔了下来。马在惊踏,两人在马蹄下厮拼。湖蓝很快就把零制住了,他一只胳膊勒住了零的脖子,收紧,另一只手去瞄准仍未摆脱开那名军统的果绿。 果绿也在军统的挣扎中去够扔在一臂之外的枪。 湖蓝的准星套准了果绿的头,他已经不打算留活口了,只是零的挣扎让他晃动得太厉害,而他的马枪是单动,打完一发之后要双手才能上膛。零的手在撕扯,腿在蹬踏,越来越无力,他狂乱地摸索着湖蓝的腰间。湖蓝也感觉到零的挣扎越来越轻微了,他已经把手上的人当成要断气的,更多的精力在一枪干掉果绿。 枪响。果绿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他抓到了他要够的枪。 湖蓝的枪口低垂了,掐着零的胳膊一点点松开,他的眼神有点发散。 零用一只手掰开了湖蓝掐着自己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抓着湖蓝的盒子炮,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开枪了。零躺在湖蓝身上,像一个死人。 湖蓝撑着马枪,拼命想要站起来。 果绿解决了和他纠缠的军统,然后向这边瞄准,开枪。 湖蓝和他的拐杖一起仰天摔倒在地上。马枪响了一声,那不是射击,而是因为脱力触动扳机引发的走火。 现在荒原上躺着六个或死或奄奄一息的人,果绿是他们之外唯一一个还没躺地的,他也在喘气,刚才的搏杀短暂但是激烈,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 果绿终于扳开那个军统死死抓住自己的手,站起来,拿枪警戒着周围,以防周围的某具尸体暴起发难,然后他踏过零的身体,对准了湖蓝的头。 “他死了。”零动了一下。 “这个人的忍耐力绝不比你差。”果绿把湖蓝的枪踢开,湖蓝仍是了无生机。 “你是……” 果绿摇摇头,把枪口靠近了湖蓝的头而手指用力,看来即使这人死了也会被他再补一枪。 零掉开头,他不愿意看这个。 湖蓝忽然动了,一把小得只能看见枪管的掌心雷从衣袖里滑出,他一枪轰在果绿的腹部,然后暴起上马。 零开枪。 湖蓝的腿弯血光飞溅,他颤了一下,给自己的马插上了一刀,马匹惊嘶,瞬间便跑得只剩一个远影了。 零又开了两枪,但都没能命中,他掉身去扶倒在地上的果绿。 “杀了他!”果绿说,“追上去杀了他!” 果绿的创伤并非致命,他挣扎着去紧鞍束马。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他比果绿更显艰难。果绿拴上了多余的另外两匹马以为接力。 两人四骑在夜色下的荒原里寻索着湖蓝的踪迹。在马上摇晃的零担心地看着同样摇摇欲坠的果绿,他的眼神可能比担心更加复杂:“你没事吧?” “没事。掌心雷不是杀人的枪,等干掉他我会找个地方抠出来。”果绿苦笑,“他上我当,我也上他当,这行当就是这样。他把枪里的子弹打掉再装死,他放弃一次开枪的机会可能就是想听我们说什么,他够狠。” “再问一次,你是谁?” “代号二十。” “他们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二十的任何事情。”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早到什么时候?” “早到……”果绿看了看星空然后苦笑,“那时候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井冈山。” 零的心思完全为怀疑和谨慎占据,所以当果绿脱力并一点点伏在马背上时,零也并看不出太多的关心和惊讶:“果绿……同志?” “叫我二十吧,果绿是你的死对头。做了太久的果绿,我做的最糟糕的噩梦就是我回到你们中间,你们还是叫我果绿。相信我,零。” 零犹豫地看着那个人凄惨的笑容。 “卅四有没有说对叫你为零的人要绝对信任?你我都很幸运,叫你零的时候我是二十,如果叫你零的时候我还是果绿……果绿有很多次要杀了你。”他看着零在惊喜和惊惧中变换的神色。 “你救了我。” “那是时机到了。”二十说,“时机没到我真的会杀了你。” 零转开了头,他知道那是实话。 在荒原的一个断壑边,载着湖蓝的马跑来,停住。湖蓝摔下。 湖蓝的马跟他感情甚深,被插了一刀后,仍低头在嗅着自己不省人事的主人。 湖蓝挣扎了起来,并且意识到这匹马是让他被人发现的重要线索。他把马臀上插着的刀猛力拔了出来,说:“走!快走!越远越好!” 马痛嘶,跑开又跑回,围着他的主人绕着圈。 湖蓝瞪着,他有点难受,当马再次近身时他在马身上又划了一刀。 马惊嘶,终于跑远。 断壑下有那种风化出来的土穴,湖蓝钻了进去,然后敞开了自己的衣服,从衣服里的某个暗袋取出了整套的小工具。湖蓝用一把小刀剖开了腰侧的肌肉,用一把钳子加上刀柄的敲击,终于夹出了嵌在肋骨下的弹头。仿佛那块肉不属于自己的一样,他仅在敲击震动到伤口时抽搐了一下。而后,湖蓝开始用工具包里的针线缝合自己的伤口,像缝一件衣服。湖蓝看着自己的膝盖,那是真正打击了他的伤口,零那一枪正中了他的膝骨,膝上的软骨可能都已打碎。他一筹莫展地看了一会儿,手头的东西不足以治疗那样严重的伤。湖蓝决定用一根橡胶带在伤口上方束死,以便止血,然后再不管它。最后湖蓝开始用拳头殴击洞穴上方的风化土,洞穴里像是爆发了一场小型的山崩。很快,湖蓝和这洞穴一体了,即使把头探进洞穴也未必能发现这个被土半掩埋的人形。 湖蓝开始休息。 24 盘腿坐地的二十脱下了衣服,零在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摸索着伤口,他终于找到了。二十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零把那个小小的弹头抠了出来。 二十在长久的忍痛后终于吐出口气,擦着眼泪:“我都痛得哭啦,再久,尿都痛出来啦。” “不习惯你这么说话。” “我也不习惯了。还不是果绿的时候我就这么说话。” 零拭去伤口上的血,包扎:“最重的伤在肩膀上,那颗子弹这样取不出来。” “留着吧,”二十笑了笑,“我回头得找个手脚轻点的人。” “对不起。” 这样的生分意味着客气,这样的客气意味着什么二十也非常明白。 “还是不相信我。” “不是。”零欲言又止地就此沉默。二十仔细地看着他:“零,你有权不相信任何人,何况是我这样拿你性命当赌注的人。” “别说这个。” “我想拿坦诚换你的信任。我一直在赌,第一票赌注是你的命,第二票就轮到我自己。我一直在建议湖蓝杀了你,赌的是他讨厌我的建议。” “他从来不听你的?” “他永远有自己的判断。千万别小看劫谋的第一爱将,中统已经快被他打得在西北绝迹,连能让他乱阵脚的人也没有。他唯一的弱点是太年轻,可是他也有了我们所不及的精力。” 二十继续说:“他喜欢你。别误会,他是喜欢你做他的对手,因为你强硬,像他一样好斗。特工只想干净利索地把事情解决,可你俩渴望彻底地征服。” “我不好斗,也不想什么征服。” “你和你自己斗,比他更好斗。你俩都是会为一件事付出全部代价的人……是我们这些碌碌之辈想不到的高昂代价。” 零皱着眉,他不信,主要是不信二十对他自己的判断。 料理好伤口的二十和零再次上马,二十上马时显然有点艰难,零帮他。 二十看看他:“你终于相信我了……有那么一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二十立刻明白了,“你其实是想问我湖蓝算不算是个坏人?你觉得他本性不恶。” “杀他的时候我至少该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我从没见过他欺压良善。” “劫谋认为善恶是做这行的羁绊,七情六欲也是一样。劫谋是给了他一切的人,生命、教育、希望、野心,现在他不在劫谋身边时比较像个人,可是将来,很快,成百上千个你我这样的人就要死在他的手上。” 零开始紧鞍上马,尽管他的上马可能比二十还要艰难。 二十看着他:“他是条正在疯长的毒蛇。毒蛇是不分善恶的,你不能因为它咬了你才叫它是一条坏蛇。” 两匹马并行着,两个伤得很重的人在月色下追踪着一个伤得更重的人。二十检查着地上的马迹:“往正北方去了。他知道他的伤撑不到回三不管,会被我们截住。” 零没说话,马鞍上的枪套里有一支马枪,他摸着马枪的柄,动作有些生涩。 二十撮起地上一撮带血的黄土,放进了嘴里,皱了皱眉:“这是马血,不是人血。他最好是已经包扎了伤口,最糟就是根本不在马上。”他看了看零,“你是不是撑不住了?其实你的伤可比我重。” “撑得住。”零对还在看着自己的二十说,“我还是第一次追杀别人,不习惯。” “我明白,”果绿同情地说,“你一直在被别人追杀。” 零做了个苦脸,尽量把这变成玩笑。 “我还是得告诉你,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放过湖蓝。”二十笑了笑,笑得非常凄凉,“这是我第一次追杀我的敌人,很多年来我一直在追杀我的同志。卅四让我保护你,我很高兴,因为以后不用再做这种噩梦。” “卅四让你保护我?” “是的。” “为什么要保护我?” “看这个人,要杀他时什么都不问,救了他倒来说为什么。” “别打哈哈。”零说,“你让我相信了你是同志,我也就想问你这一个问题。保护我干什么?值得为我暴露?你在军统的身份不低,否则骗不到湖蓝,你的代号还排在卅四之前,说不定还高过卅四。你在敌营待了恐怕超过十年,我不知道你付出多大代价。现在,为了我?” “为了这件事,为了上级命令,为了卅四的要求。” “你知道我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的?他们的理由?” “不知道。我跟你一样,只摸得到冰山一角,也只做好自己那一部分。” “知道也不告诉我?” 二十耸耸肩,给他来了个不置可否。 “再问一件事。” 二十苦笑:“湖蓝都没这么审过我,劫谋也没有。” 零固执到把任何笑话都当做耳边风:“没人觉得你是传递东西的最好人选吗?” 二十不笑了,愕然看着他。 “密码本。只要到达你的手上,就能平安通过国统区,到达上海。那我们何苦来做这种前仆后继的牺牲?” 二十沉默,表情变成让零意外的苦涩:“密码本也只是冰山的一个角……” “说说你知道的那个角。” 二十立刻打住了,并且成功地把话转往另一个方向:“还有一个原因,是你这样的单纯家伙想不到的。我在那边的阵营待得太久了,连卅四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真的可靠,你会把重要东西交给这么个人吗?” 零将头转开,那个人的表情苦涩得让他不愿意去看。 “我想去的和你是一个地方,那地方对我来说远得很。要到那儿,我先得证明我心里是二十,不是果绿,在证明的时候我多半就已经……”二十做了一个用刀拉过喉咙的手势,这个手势很残忍,但他的表情很温柔。 黄土坎下蠕动着一团小小的影子,那是湖蓝的马,湖蓝给它造就的伤口已经让它再也不可能驰骋了,在这胡狼和盗匪横行的荒原上它只能蜷在土坎下等死。二十的到来让它嘶鸣,因为二十也是它的旧识。 二十铁青着脸,力图不让零看出自己的心软:“它是湖蓝的爱马。湖蓝喜欢做马贼,叫自己天星老魁,它叫小天星。” “爱马?”零阴郁地看着,世界上可能没有比一匹伤马更容易让人伤心的动物了。 “我们再也找不到湖蓝了,他刺伤了他的马,让我们走错路。随便哪个断壑、地沟、土穴,他往里边一躺,来一整营人也找不到。”二十茫然看着这漫漫的荒原,“说到底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年半,我才来了四个月。” “没有马,凭他的伤势可能就死在你说的那些地方。” “你可以爬到延安。可是凭他的狠劲能爬到延安,再爬回三不管。” 二十心情很不好,他从干粮袋里翻出干粮向那匹马走去:“天星,小天星。”他喂那匹马,这是他唯一能为它做的事情。 他离开那匹马的时候,零从枪套里拔出了枪,瞄准。 “不行。你杀了它,湖蓝就知道我们的去向。”二十转身上马,“走吧。最好从现在就当湖蓝已经在追杀我们了。” 零默默地跟在他马后,他又看了一眼那匹马,还是开枪把那它杀了:“你知道它要熬多久才会死?我们自己做的事,没必要让畜生陪我们受罪。” 二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却并非完全是责备:“走吧。” 零最后看了一眼小天星,跟上。 茫茫的荒野,两匹被遗弃的马倒地喘息。两个在烈日下快被烤干了全身水分的人已经骑上了那两匹备用的马。零和二十在没完没了的西行中并骑,他们几乎跟身后的那两匹马一样脱力,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像是梦中的呓语。 “还是往西吗?”零问。 “对,往西,往西。” “再走出国啦。” 二十有气无力地笑:“傻嘞!中国很大。” “咱们要去哪?是啊,往西没人要杀我们,可去那干什么?” “去找卅四。” “他在上海。上海在东边啊。” 二十开始大笑:“你让我活下去吧!那只老狐狸!” “那,他在哪?”零问完这一句,在天旋地转中从马上倒栽下来。 25 一条稀疏的血迹伸向远处。 湖蓝在荒原上跋涉,他的左脚已经完全废了,血也不再流了,湖蓝死命地捆绑大概已经让他的脚坏疽,苍蝇叮在上边。湖蓝用狂热而偏执的眼睛辨认着方向,当终于看见三不管的远影时,他的忍耐力也就到达了极限,倒下。 在这个眼线成群的地方,立刻就有两骑飞速向他驰来。他们仍在持枪警戒着,直到认出地上这个不成人形的东西是他们的首领。军统一边向空鸣枪呼叫镇里更多的支援,一边扶起地上的湖蓝,他们试图给湖蓝喂水。 湖蓝在水袋刚沾唇时就推开了,他清醒得不像刚自死亡线挣回来的人:“去抓果绿。” 一副应急赶制的担架担着湖蓝向镇里行去,他身边簇拥的军统几乎把他遮没。五骑一队的天星帮散向荒原深处,那是去抓零和二十的人。 湖蓝被簇拥着抬进西北大饭店。 一个军统从抬湖蓝进饭店的人群中分流出来,飞奔过整条街道,冲向军营的大门,重重一脚踢在军营的大门上:“要你们最好的医生!” 很快,一名军医被带到湖蓝床前。 湖蓝躺在床上,报务员递过一张电文。汗水流到了眼睛里,电文模糊不清,湖蓝抬头,手下帮他擦去汗水。军医开始拆掉他伤口的缝线。湖蓝很平静,但肢体的痛苦让他无法静下心,他烦躁地把电文递给手下:“念吧。” 报务员:“放弃目前一切行动,力求掌控卅四。千万小心,卅四是共党中的危险人物。当年我与卅四、修远曾在北伐共事,卅四之狡诈为三人之首。总部因此把实情一拖再拖,实在误事。” 湖蓝靠在床上发怔,直到那名军医发抖的手令他抽搐了一下。 “先生从没发过这么长的电文。可是来得晚点,我已经吃了亏。”湖蓝似乎把这事放在一边了,他看那名军医。 军医哆哆嗦嗦,抬起头擦了擦汗:“这是您自己缝的?都化脓了。” 一名军统呵斥:“治不好准备分成五块回你们驻地。” 那名军医吓得手又一抖,湖蓝也皱了皱眉:“治不好与你无关。治不好也是冤有头、债有主。” 军医小心地说:“您这条腿是铁定治不好的,骨头都打碎了,先生你又绑得太狠,血倒是止住了,可都坏死了。” “铁定没治?”湖蓝问。 “赶紧的去西安,那里有大医院,兴许还有个两分数。” “得治多久?” “连治带养的,三五个月吧。” 一片死寂。湖蓝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腿:“你截过肢吗?” 军医一愣:“截过。可是……” “东西齐吗?” “军队里这些东西倒是都有。可是……” “锯了。”湖蓝说,“去给我弄条假腿。给先生去电,我睡醒后会立刻去追踪卅四。去抓二十和那共党的七队人收回五队,去西安组协助搜捕。剩下两队找不到也不要强求。我醒来时准备离开三不管,我撑不住了,我要睡了。” 军统们怔了一下,连忙扶着湖蓝躺下。 湖蓝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也许更该称那为一种没有失控的晕厥。 屋里一片死寂。 第六章 26 零横担在马上,仰面朝天。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耀眼的黄土,然后是这荒原上唯一一棵树遮在头上的树荫。树荫遮不住这里毒辣的阳光,晃着眼睛。 “你在发烧。还有严重的脱水……我不知道哪个更要命。”二十那张脸仍是永远地欠缺表情,他抓了一大把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草糊糊糊在零的脸上。 零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果绿。” “还有心思闹着玩?我是二十。二十。” “真希望你一直是二十。” “搞什么?”二十转身向着零看不到的地方,“麻怪!这真能治好他?咋看咋像用刑啊?” 一个家伙跳进零的视线,他在嚼什么,并且把嚼的东西吐到手上。那是零糊在脸上的东西。他很丑怪,是丑怪而非丑陋,他用一种极快的语速向二十抱怨:“他是死的嘞!你拉他过来就是死的嘞!咱老子也不想管,帮你挖个坑埋了他!”他在很重的口音里夹着莫名其妙的用词,听起来简直不像汉语。 “放你老子的老狗屁!”二十咆哮。 “你个老狗屁里崩出来的!” 零昏昏沉沉地看着那两家伙居然动上了手推搡,幸好动了两下手脚之后二十还记得回头照应他:“他说这样行你就再委屈会儿。麻怪他爸是汉人,了不起的是他妈,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哪族人,对,他叫麻怪,自称是杂种。” 麻怪一脚踢上了二十的屁股,不为杂种的称谓,只为延续方才的斗殴。 零以那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去,直到夜色降临。再次醒来时,零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篷里,他先看见二十,然后看见帐篷外边的星空。 二十问:“你好点了?” 零微笑了一下,对他来说有个同志就是好事,有人关心则近乎奢侈。 二十于是找到了答案:“没好,笑得都很吃力。我就知道那家伙那套没用,只能治他那样的妖怪。” “你的麻怪朋友呢?” “搞破鞋去了。”他因为零的古怪表情又补了一句,“他自己这样说的。” 零在笑,尽管这样笑要牵动他浑身每一根快散掉的筋骨:“麻怪搞到的破鞋一定长得像鞋子一样。” “我已经说过了。”二十指了指自己脸颊上的一块青肿,“这是后果。” “他是同志还是朋友?” “现在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同志,远处还有个卅四。我们都没有朋友。我跟麻怪打交道是因为别人不屑和他交往,他也不屑搭理瞧不起他的人。” “明白。” “零,我要走了。” 零愣了一下,立刻想要爬起来:“一起走。我们一起。” 二十没有帮他,而没有二十的帮助零要爬起来不可能。 “湖蓝的人追来了,我要去引开他们。” 零看了看二十,他明白了什么,也就忽然涌上强烈的落寞:“要分手了?那我该去哪?我该做什么?” “你去找卅四。麻怪会送你到该去的地方。” “卅四已经到上海了。难道麻怪要去上海?”零显然是不信,一个满身腥膻毛皮,介乎人兽之间的麻怪出现在上海洋场简直是难以相信的事情。 “卅四还在西安。”二十看着零错愕的神情,“你还没有完成任务。” “我以为……” “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二十苦笑了一下,“你真是不了解那只老狐狸。” 零苦涩着,他茫然得有点失措。二十几句话让他失去了所有凭依,他摸索着自己,完全进入一种无主的状态:“我以为我们胜利了,才能撑到现在……我还能做什么?” 二十抓住零的手,同样的苦涩:“追上他,保护他。你能爬到延安,他也一样。不管绕多少弯路,卅四一定会到达上海,这是你们的使命。” 零苦笑:“我会的,我会去的。可是……怎么做?你的命令太含糊。” “没有命令,我没资格命令你。只有个方向,也没计划,在劫谋、湖蓝这样的人面前照计划行事是找死,只有你自己。” “我会尽力,只能说我会尽力。” “吃药吧,零,喂完你这服药我该上路了。”他端过一碗恶臭扑鼻的东西,“麻怪熬的毒药,可他说这玩意连他的骡子都治好过。” “我自己来。一个人能自己吃药就是说他还死不了。”零接过碗,他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拿起那个碗,碗里的东西让零干呕。他直着脖子把那碗东西灌下去。 二十看着他:“睡吧。”他开始扶着零睡倒,表情淡漠,但是动作关切。 零忽然从这一切中意识到什么:“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你了?你要去做的事,就像湖蓝用他那匹马做的一样?” “睡吧,零。” “跟我说实话。我这么多年只有你和卅四两个同志。” “我也想问你件事,你把密码本藏在哪?” “它是假的。” “假的,它也得有。我搜过你,没有。做了这么些年果绿,没有我搜不到的东西,所以这件事都快把我脑袋想破了。它在哪?” “它是假的。” 二十因为这答非所问的回答苦笑了一下,尽管看起来那像是面部抽搐:“你看你到了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我。所以同志,很多事情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以同志,珍惜自己的生命。” 零眨了眨眼睛,困意突然袭来,他有些支撑不住。 “睡吧,零,你喝的那玩意儿加了骡子都能放翻的麻药。睡吧,对你身体有好处。” “不行……”零拼命地睁着眼睛,但周围一切东西看起来都像梦境一样模糊。 二十起身,拿起几件必需品,退出了零的梦境。 27 湖蓝醒来时,屋里没有人。窗帘都低垂了,他几乎看不到外边的天色。他茫然地仰天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猛地一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是的,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左脚,自膝以下空无一物,湖蓝再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盖上了被子。 湖蓝深深地吸气:“来人!” 几个军统头目进来,湖蓝安静地坐着。一名军统赶紧向他报告:“西安方面仍未发现卅四现身,西安组疑似对象倒是抓了一堆。纯银在正西方发现了果绿的踪迹,正追上去……还有,发现了你的小天星,已经死了。” 湖蓝低沉地问:“我睡了多久?” 军统看了看表:“现在是今晚六时四十四分。蓝组和绿组都在外边候命……”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 “三天半。” 湖蓝的脸色看起来难看之极:“先生有消息吗?” “先生让你好好休息。他说,既然你已经没了一条腿,他不想再没了一条胳臂。” 湖蓝低下了头,脸上有他很少流露出的温和。他开始起床,想竭力适应着失去一条腿之后的平衡。军统抢上去扶,被湖蓝一把推开。有人递上一大堆各型的手杖、拐棍,湖蓝看了看,挑了一根适合在城市里使用的文明棍。 军统们看着湖蓝在屋里适应着新的步伐,一名军统说:“假腿已经从西安买来了。但是医生说,最少等伤口长拢再用。” “把车调过来。我们离开三不管。”湖蓝头也不抬地吩咐,“把我的东西都拿过来,还有假腿。” 一套衣服被放在桌上,从里到外,从内衣到大衣礼帽,细微到领带夹、戒指胸针一类的饰物。这套衣服足以让穿它的人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时髦角落也不显得过时。 湖蓝坐在桌边,在手下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开始穿戴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行头。他的穿衣极为复杂,至少有两个人帮手。全身的穿戴无一不是杀人的行头:肘上的滑套里装着那支救了他一命的掌心雷,手表里可以抽出勒杀绳,手下帮他套上一支消音手枪的腋下枪套,一套他用来救治自己的那种工具被放进枪套里的附袋,皮带扣里藏着小巧的格斗刀,西装的衣领下藏着锋利的刀片……湖蓝张开双臂,让人帮他穿上大衣。一名手下小心地叠好他的围巾,因为里边织入的钢丝也可以让他杀人。湖蓝戴上围巾,手下帮他梳头。快意恩仇的天星老魁彻底消失了,现在只有一个浑身都浸了毒的湖蓝,一个阴郁的猎杀者,从外观上看是一个富有但落拓的浊世公子。湖蓝把假腿拴上,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那个冰冷的东西。他放下裤管,现在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他拿过手杖,在屋里适应他的腿。 剧痛。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 “走吧。从现在开始,叫我湖蓝。” 两辆黑得锃亮的轿车从军营里开出,一直开到西北大饭店的门前。湖蓝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看着他的车,他有一种厌恶的表情:“蓝组跟我走,绿组去西安。” 军统们习惯沉默地接受命令,并不会有人山呼海啸地答应是什么的。 湖蓝生硬地走下台阶,他最后一眼看了看这个风沙茫茫的镇子,转回头时看见对面的阿手,阿手呆呆地站在店门口,被他看到时立刻如摁了某个开关似的鞠下一个大躬。 “走吧。”湖蓝上车。 汽车开动,马队分流驰走,这个特务镇如在迁徒。 湖蓝坐在汽车里,淡漠地看着车窗外逝去的一切,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28 麻怪的帐篷边一支小小的马队正在上驮子,整辔,他们在准备出发。 零在露天下裸着自己的身体洗浴,这周围百十里内恐怕不会有一个女人。他换上新的衣服,那几乎是把一整块羊皮剪个洞就披在身上,腥臭扑鼻。穿着同样东西的麻怪挥着马鞭子踱过来,一边嘿嘿地怪笑着,露出一嘴黄牙。零赶紧地把自己穿戴停当了,然后学着麻怪的笑容,纯属应付,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么个人。 麻怪看着零的笑:“你就不要笑!你笑的样子丑死嘞。” 零愕然地收敛了笑容,瞪着麻怪的脸,那张脸就像踩烂了的水果。 “我的骡子也病了,我的骡子八八七七都快好了,你也快好了吧?” 零被他古怪的语法又弄愣了一会儿:“好了。” “好了就要干活。” “干什么活?” 麻怪指了指那支马队:“要走了,事就很多。干活!”他手指的方向,几个穿着他一样的羊皮,长得甚至同样丑怪的人在那里打闹,打闹的间隙中也会想起去紧一下驮子。 “去哪里?” “走哪里算哪里,东西卖光就回来抱着破鞋吃奶奶。干活嘞干活嘞!” 零被推搡到马队边,扛起一个麻包。那东西包得实在有些潦草,零立刻就从破洞里知道里边是什么了:“鸦片?” “药材嘞!很多人要吃的!” 零看了他一眼,把鸦片往驮子里放时又发现了古怪:马臀上打着戳记。 “偷官马会被杀头的!” 麻怪拿着马鞭子不轻不重地给了零一下:“放屁!” 零逆来顺受地苦笑:“明白了。列位是盗马贼。” “我们是你不是的。你是干活的,跟你一起来的把你卖给我了,十块大洋钱。” “谁把我卖给你了?” 麻怪不耐烦解释,吹了个呼哨,他那帮正在打闹的伙计冲上来七手八脚把零掀翻,一个人坐在零的腿上,两个人坐在零的腰上,一个家伙干脆一掀皮袍子,坐在零的头上,那股经年的膻臭彻底让零窒息。那伙计用蒙语说:“放个屁!放个屁!”他真的放了个悠长而颇有后劲的响屁。 零惨叫,挣扎着从那家伙的袍子下伸出双手,那家伙袍子下什么也没穿。他大喊:“服啦!服啦!” 麻怪玩着马鞭子走开:“他们听不懂汉话嘞。用力地干活,咱老子会分钱给你,回来你就也是有钱搞破鞋的人了。” 零在那几个莽家伙的折腾下惨叫着,声音在荒原上传出很远。 远处,有人用望远镜正看着那些在马队边折腾零的人。望远镜里的零终于从胯下挣扎出来,但是被人用绳子拴了手跟在马屁股后边跑圈,一个家伙骑了马追在零后边抽他的屁股。 天星帮的搜索者放下了望远镜。 麻怪一刀砍断了拴着零的绳子,大声喊道:“太阳下山嘞!趁着凉快好赶路嘞!” 小小的马队在荒原上跋涉。马、骡子、骆驼,驮畜像麻怪的手下一样混杂。 天星帮的马队驰近,阴鸷地在旁边看着。马队里传过来的气味很快让他们不再阴鸷了,当一个人捂住鼻子时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会那么阴鸷。 麻怪的伙计们旁若无人地传递着水袋,大口喝着,对旁边这些持枪者根本没当回事。他们欺负人和照顾人时一样是没有什么高低之分的,那只水袋一直传到零手上。零被天星帮的人看着,为了掩饰喝下一大口,他立刻有了一种古怪的表情。 曾把零坐在屁股下的蒙古人朝勒门从退了半截袍子的裸身上掏出一整支烤好的羊腿开始撕咬,一边吃一边把油抹在身上。 天星帮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们策马走开。在他们眼里,这只马队纯属一群牲口。 零将方才差点没把肺辣穿的那口酒吐在袖子里,那只羊腿也传递到他的手上。 “不吃。”零摇摇头。 “没人停下来帮你做饭嘞。”麻怪说,“不吃咱老子叫朝勒门给你吃屁嘞。” 零看了看麻怪那张丑怪的脸,他甚至觉得有些温暖,接过来,其实不去想朝勒门经年不洗的身子时,这东西也没那么难下咽。 酒又递了一圈回来。 “不喝。” “咱老子酿的酒治病的,操婆娘都好用。” 零的眼睛里几乎都有微笑,他开始喝酒,他被辣得眼泪汪汪的,于是零眼泪汪汪地看着这片黄土。 天星帮正在背后成为一个消逝的远影。 黄土漫掉了周围的一切,零觉得自己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些了。 29 车边终于不再腾起黄尘,车下碾出的声音终于平整了些,湖蓝的车已经接近了荒原的边缘,驾车的军统也看见了第一棵树。 车停下,副驾座上的军统在和司机换位。 湖蓝没下车,只是推开了车门透着气。另一辆尾随的车也停下,那辆车上有电台,并且一直和各处保持着联络。 一名军统报务员赶上这辆车:“湖蓝,西安回报,我们封锁火车进出已经给当地运输造成压力。淡绿已经把搜索线延伸到华北和华东区,他问西安的车是否可以放行?” “放吧。”湖蓝无聊地用手上玩的东西敲打着车门,那是他的假腿,他无聊地卸下了自己的腿在把玩。 那位西安组组长从调度站的灯光下走过,折腾这么些天后,他已经是胡子拉碴不像人样了。他劫后余生地看了看这个调度站。调度站站长从后边赶上来:“这几节车皮也放行吧?头三天它们就该出站了!” 西安组长看看站长说的车皮:“放放!全他娘的放!” 黑漆漆的调度站口,红灯终于熄灭,绿灯闪亮。车头在对轨,在和车皮撞接,车轮驶动,火车加速,汽笛长鸣,煤炉吐出的黑烟淹没了一切。 三不管。军营的大门再次开启,而且打开后再没关上。营里的兵开始出来巡逻。 当湖蓝和他的得力手下们去尽后,这镇里显得很冷清,巡逻路线上没了那些持枪耍刀的,丘八们的巡逻也轻松了很多。 一辆卡车停下,那是当时载走卅四的那辆卡车。营长从车上下来,满脸喜气,向他见到的任何一个人甩着硬糖果:“回来了回来了。弟兄们吃糖!哈,喜糖!搓了小一周麻将,你说老子命硬不硬?带的本钱来个对翻!” 现在这里是他们的乐土了。 阿手从楼上下来,看起来就像要出去买点什么,他在灶边停下,阿手的父亲在那里烧火。 “你会做吧?”阿手问。 “会的。” “那这边事你做主了。” “我懂嘞。” 阿手点点头,走了出去。 “阿手老板,你的麻子老婆咋还没买回来呢?”几个回营的巡逻兵有心拿他打趣。 阿手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跟着巡逻兵一同走到营门口,对一个士兵说:“老爷,我要出关。” “你出关?阿手老板,关那边险恶得很哪,你这样的人才会吓尿裤子的。” 阿手动作猥琐地在怀里掏着什么,当那东西从怀里掏出来之后他所有的猥琐一扫而空。阿手直起了腰,他的眼神比镇上那些横行狠恶的人们更为阴鸷。他的西北话突然变成一口纯正的国语:“我是中统西北站站长阿手,我有要务出关。这是我的证件。” 那位营长正要撒出的一把糖一颗颗掉在地上。阿手并不会等待谁来看他的证件,他径直走进了军营,军人像见了瘟神一般地退却。那个司机却迎上来:“站长,车预备好了。” 阿手上车,卡车立刻发动。 阿手招了招手:“那位营长,过来一下。” 营长大人脸上的肌肉在抽搐,脚下倒在后退。 “如果得罪了我,你就再也没办法骑在墙上了。”阿手说。 营长终于如熬刑一样地过去。 “只是要你带句话,带给湖蓝。你告诉他,他还是太嫩了。”阿手从营长脸上转开头的同时,车也开始驶动。 卡车行驶在荒原上。 阿手正在驾驶舱里换上车座暗箱里掏出来的衣服,一身深色中山装。 司机开口:“损失惨重,我们只能跟踪一个。” 阿手边换衣服边回答:“并不惨重,鲲鹏那种蠢货只是扔给湖蓝的一块肉,三不管是修远先生决定放弃的地方,我们没有力气和军统在每一个地方打拉锯仗,我们只打最重要的决战。” “上海?” “跟踪李文鼎。” 司机不解:“军统完全放弃了李文鼎,现在对他们来说只有代号卅四的马逸林。” “李文鼎,我相信东西在他身上。修远先生将亲自在上海对付马逸林。” 30 军统的那两辆车终于驶出西北那片黄土,树木和植物渐渐多起来,周围一片青翠。某城郊的军统据点,看起来更像一个中等人家的住处,周围没有别的住家。 车停在门口,湖蓝下车。 进屋后的湖蓝看着忙碌的手下,百无聊赖。一只手杖戳着自己皮鞋的鞋面,很用力,甚至带着仇恨,如果那鞋下边真有只脚,一定会很痛。然后那只手杖开始横向地敲着自己的小腿,仍然很用力,发出金属与木头的撞击声。 正在译码的军统回头看了看,神情古怪。 湖蓝正不耐烦地在那等待着。 译码员总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湖蓝,上海站、华东站、华北站都已回报,他们在三天前已经开始全线警戒,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目标的人。” “没有发现说明他们不够努力或者不够聪明,先生视为威胁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发现。” “就这么发吗?” “就这么发。” 一名军统进来,匆匆地向湖蓝附耳。 湖蓝的脸色比原来更不好看了:“太嫩?” 送来消息的军统并不答话。 “那个中统王八蛋走的哪条路线?” “他先往西,然后忽然折向东,走的根本不是主干道,是多年前就已废弃的马道,现在也就是一帮马贼和走私贩子才走。” “知道他在追什么吗?” “还不清楚,不过估计以这种速度下去,他明天将到达华北区,那条路线华北站也在监控。” “查清他在追踪什么,然后……”湖蓝和手下附耳。 “是。”那名手下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但却毫不迟疑地答应,然后出去。 “既然我太嫩,那就让他在那地方养老吧。”湖蓝的心情突然好很多了,好到不再拿手杖打自己的腿。 陈亭火车站。 进站的汽笛在鸣响,火车在减速,枕木下终于不再是黄土,路基石之间也冒出了绿意,伴着燃煤烧出的黑烟扑过来的还有水汽,那来自铁路边的水塘或者湖泊。一节车皮上带着一个剥落了的标语,遮掩中就剩下一个有气无力的“死”字。没有军统杀气腾腾的搭配之后,它看起来就像个玩笑了。火车缓缓停下,它整个都被淹没在经久不散的煤烟里。 煤烟笼罩的车皮下,一个被熏得漆黑的人正试图从他藏身的空间里挣扎出来。那是机械之间的一个接缝口,三面都为钢铁和木头遮没,那点空隙大概够塞进一个小孩。那人是把自己硬塞进去的,双手抱住了头,然后往里硬塞,鬼知道他用这个纹丝不动的姿势在里边待了多长时间,现在再挣出来就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工程。他把已经彻底麻木的手顶在头顶的着力点上,一次一次地用力。停下,喘气,再一次地努力,他终于把半个身子钻出了那个缝隙,然后使劲晃动着自己的腰,像从拧坏的螺纹口生晃出一个螺丝钉。最后他结结实实摔在车皮下的基石上,像一堆烧残的煤渣。滞留了几天的血液忽然开始流通起来,针刺一样的麻木感也立刻流遍全身,他痛苦地张开了嘴无力地呻吟,这种麻痹感要很久才会过去。 铁器碰击的声音响起,一个检道员正拿着铁钎一路敲打着车厢的接缝过来。 车皮下的人挣扎了一下,但他根本没法动弹,即使来了一只吃人的老鼠他也只能等着被咬。 金属的撞击声一直响到了近前,检道员例行公事地低头看了看车下,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一双眸子对上了。 “穷鬼,便宜车有那么好坐的?”检道员走开。 车皮下钻出的人开始挣动,一厘米,一厘米。终于挣扎着躺到路的基边,休息瘫痪了的肢体。他的目标是十几米开外的一个公用水管。那是铁路用来洗车的,白花花的水从接在水龙上的胶皮管里哗哗地流淌。他终于晃过去,大口大口地喝水,顺便清洗着自己比纯种黑人更黑的皮肤,在军统的眼皮下藏了五天的卅四终于从煤烟里显露出来。然后开始用哆嗦的手脱衣服,他在里面还穿了一身外套。 卅四终于又像个人样了,还是马督导的那身行头。只是那双脚不听使唤,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一双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肘弯,是那名检道员:“老先生,您这要上哪啊?也没个人送的。” “买票。” “买票在外边呀。您怎么就进来了?” “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就走进来了。” “我送您出去。” “谢了谢了。我跟我儿子走丢了,本来他跟儿媳妇送我来的。” “您上站里让人拿大喇叭帮您喊一声。” “我儿子特孝顺,我还有孙儿孙女。” “您有福。” 热心的检道员一直将卅四送到供车站工作人员进出的一个小铁门。卅四走出小门,头也不回,颤颤地迈着他的步子。检道员在门里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的背影,然后转身,飞跑向站台一侧。站台上站着几个穿黑衣的军统。 卅四在街上走着,他的步子终于渐渐流畅,之前那种远超他实际年龄的衰老倒有一多半源于他艰难的旅途。路边卖着的食物没有一样不让他产生强烈的胃痉挛,即使是六个泡馍也撑不了这么长时间。卅四在一家路摊上坐下,他已经没有力气多说话了:“泡馍。” “这里不是西安嘞。只有拉面。” “拉面,两碗。” “很大份的。” 卅四有气无力地说:“两碗。” 远远的那几个黑衣在街边出没,看着这个饥肠辘辘等待着食物的人。 第七章 31 暮色中的西北荒原。 筋疲力尽的二十再也跑不动了,他的马已经累倒。身后,天星帮正呼啸而来。二十掏出枪,最后一次看着夕阳,将枪含进了嘴里。 天星帮飞速靠近时,只听见土坎后传来一声枪响。 零忽然向着夕阳回头,他似乎听见了那声枪响。 他们的马队歇马在平原上,平原上燃了火堆,朝勒门正和他的同伴在摔跤。他们粗野的喧哗似乎从来不会停止。 零起身到一棵树下,茫然地看着夕阳的方向,那是西方,是他离开的地方。他的同伴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快速地说了些什么,又引起一阵大笑。 麻怪冲零喊:“我们知道你想什么啦!” “啊?你们不知道。” “你想去汉人的地方,吃婆娘坐月子吃的东西!” 零笑了,笑的时候就被一条羊腿砸了满头,那个油腻的东西从他身上滚落,一直滚到路沟边,七七八八地也不知道沾了些什么脏东西。零捡起来:“还吃啊?会撑死的。” “帮我做事的好处就是有得吃嘞,你看他们几个吃得像跑不动的马。” 零从羊腿上撕下一口咀嚼着,他已经不再在乎脏了,他已经完全被同化,他很快乐。 湖蓝正倚在一张椅子上小憩,电台和译码机都在噼里啪啦地响着。 一个手下走近湖蓝:“纯银已经追到了果绿,可是他自杀了。” 湖蓝睁开眼,默然了一会儿:“是果绿吗?” “他把枪塞进了嘴里,脸打烂了。” 湖蓝说:“他身上至少有两处枪伤。” “纯银都查了,都对。他正打算把尸体运来给你过目。” 湖蓝想了想:“不用了。我现在只对一个人有兴趣。让纯银赶快过来,我需要人。” “是。”军统立正,出去。 译码员站了起来:“华北站发现了卅四。在陈亭县。” “那是哪?” “是我们的地盘。再往前多走一站就是鬼子占的沦陷区。” “去陈亭。”湖蓝立刻起身,根本不等那些忙碌着收拾家什的手下。 陈亭一家小旅店,一个简易的四人间。 卅四在床上放下自己快散架的身子。 三个同屋的住客一个在床边解着永远解不完的鞋带,一副要睡的样子;一个在补着永远补不完的裤子,即使因外行而被针扎到了手也只敢皱皱眉头;一个在门口刷着永远刷不完的牙。他们很快就听到了卅四的鼾声。 清晨,军统的车队到达陈亭。两辆车停在城墙根下,湖蓝站在车边,半个身子依在车上,重心完全着落在那条好腿上,烦躁地看着阴霾的天空。他的腿很痛:“这鬼天。” 军统陈亭组组长带着几个人诚惶诚恐地走来,低头哈腰:“站长!站长!久仰大名了!怎么不去兄弟那里,您一说光临,兄弟的接风酒就预备好了!” 湖蓝狐疑:“你是?” “我是陈亭组组长。” “听说你牌九打得很好,可怎么生得就像一手烂牌?” “站长说笑了,兄弟……” “闭嘴。” “兄弟……” 一名军统一记耳光把那位组长之下的话全给打回了嘴里。 湖蓝缓缓道:“无需说话时说话,就是干扰,视同与敌同谋。目标在哪?” 陈亭组长直到被湖蓝的手下捅了一下才敢再次说话:“一大早就起床了,我的手下不辞辛苦地三班倒盯着……” 又是一记耳光:“在哪?说话简洁!要点!” “要点……他在逛街景,又晃了趟车站,但没做什么……” “不是又想跑?”湖蓝问。 “不是。要跑也不能从车站……”他看着湖蓝的脸色又不大好看,赶紧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要点……陈亭是铁路终段,再往前走是鬼子占的地方,要走也不能从铁路。” “即是说这里是与敌针锋对峙之处,本该枕戈待旦,却对出你个油头粉面不得要领的废物,效率可想而知。撤了。” 陈亭组长苦了脸,他恐怕是一生也掌握不了与湖蓝说话的要点了。 湖蓝转身上车。仍愣着的陈亭组长被军统推了上车,他们还需要他做个引路。 汽车扬长而去,将一班陈亭特工扔在路边。 卅四站在一个烤地瓜的摊子边,一夜的休息让他恢复了许多。 “要这个。”卅四指了最大的一个。 贩子过了秤:“两块。” 卅四看了看手上的几张零碎纸币,那已经是他仅剩的钱了。 “这么贵?” “什么都涨啦。过阵子该拿大米当钱了。” 卅四只好委屈地挑了一个小得多的:“这个吧。” 他啃着地瓜往前走,他很想看报纸又没有买报纸的钱,便拿了那小贩用来包地瓜的报纸津津有味地看着。 身后跟踪的军统抢掉了卅四刚付给小贩的钱,同时扔给他另外几张纸币。 32 华北,黄亭镇。 一个寻常百姓装束的人走过街道。这里是日占区,到处都有太阳旗,街巷里很萧条。绝大部分店铺人家都是关门上板的,开着的店铺货架上也是空空如也,老板如乞丐一般坐在门前抓着虱子。 这是个死镇。走过街道的阿手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打量着这片不再属于他们的土地。阿手走到一扇微合的店门前拍打着门板,门立刻开了,阿手进去。门关上。 进店的阿手径直进入这店的后堂,中统的人在这里等待着,因为是敌占区,他们没有像湖蓝他们那样显眼地陈设着电台一类的设备,他们只是一群伺机而动有所图谋的人。 一名中统立即迎上阿手:“目标跟着的马队昨天进山,那就一条路可走,估计下午能到这里。这里都是能做事的兄弟,下手的地方站长决定。” “目标一出现就动手。全杀了,留他一个。”阿手说,“然后找个风声没这么紧的地方,把东西盘查出来。劫谋现在打得我们好狠,那东西在总部扳回一局用得上。” “湖蓝今早到了陈亭,也就西南百十里地。他们已经找到了马逸林。” “不管他。” 一个中统匆匆跑了过来,喘息着说:“鬼子!” 阿手和他的手下从二楼窗户里看着店外的街面,日占军正从店对面的街巷里悄悄漫了过来。 “怎么是军队?你们站也太不小心!”阿手训斥。 “我们已经快半年没搞过事了!” “有没有暗道?”阿手问。 “有的,站长先走。我拖到他们喊话……” 根本没有喊话,几挺机枪的火力已经横扫了过来,不仅是楼下的店面,也包括了阿手们所在的窗口。阿手卧倒,听着楼下传来自己人的惨叫。刚刚说话的中统已经被子弹洞穿。 日军在机枪掩护下冲上来投弹,他们根本不在乎留不留活口,完全照着拆房子在干。 爆炸声将手下的惨叫也淹没了,阿手的世界在爆炸中几欲崩塌。 茂密的枝叶里掩映着麻怪的马队。零呼吸着山野里带着草叶香气的湿重空气,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这一切南方特有的东西让他有一种久违的神情。 麻怪低嘎着嗓子喊:“歇一歇。” 下马,几个家伙聚成了团。也不敢生火,喝酒也只是小小地抿一口,他们安静得出奇,连吃肉也是破天荒地用手撕下一条放进嘴里,而非往常那样像野兽一样痛快地大撕大嚼。 零奇怪地看着他转了性子的同伴们:“麻怪,你的酒不是包治百病的吗?” “当然是包治百病的,连见了婆娘不搭帐篷的病都治得好。” “怎么你们都水土不服啦?” “你瞎眼的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零再度看了看周围,因此而更加欣喜:“山里啊,树林。我听见水声,包准走不到一里就有溪水,再不用喝你们袋子里灌的汽油了。这是石头。”他珍惜地拍拍身边的一块石头,“我保准你们长大的地方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一块这样青黝黝的石头,是石头不是土啊。” 麻怪压低了声音:“这是日本人的地方!” 像是在响应他的说话一样,远处传来喑哑的一声枪响。远处的某个地方,湿重的空气里升起浓浓的黑烟。 麻怪的伙计把马嘴上了嚼子,用布包上了蹄子。马队静悄悄地从林间过路,直到看见伏在路边树丛上的一具躯体。那看起来像团破布,但血一直喷溅到几米开外的路径对面,把对面的树丛也染成了通红。一担柴也扔在路面上。麻怪做了个继续走的手势,他的伙计静悄悄把马队勒了,从那条红色的道路上过去,每一人都脸色煞白。 盯着那具躯体,零默然着一言不发,麻怪则伴之以他的评论:“是砍柴的。被人从后边追上,一刀砍了。脑袋不知道飞哪里去了。日本人狠嘞。” 走在前边的朝勒门看见树丛里一团黑色的头发,他茫然地忍耐了一会儿,呕吐。零很讶然地拍打他的后背以示抚慰。 “朝勒门生得金刚菩萨一样,可连羊都没杀过,”麻怪说,“走嘞。贴着地沟子走,过了这段有个地方,咱老子的货就能卖钱。” 马队小心翼翼地走出山林,前边是平原,平原上冒着黑烟。他们在路边的地沟里前行,渐渐远离了那股黑烟。 麻怪说:“你们汉人的地方就是不好,到处都是人!咱老子的地方就没这么些的鬼人,咱老子的地方就不用人躲人!” “你躲的是日本人,不是汉人。” “汉人就是不好!不好就是不好!种了庄稼干吗不多种些树?种了树就可以躲人!” 路边树丛已到尽头,胆战心惊的马队没有勇气走上那光秃秃的路面。幸好对面路上有些树丛。麻怪指挥着:“上对过。” “这话你说第四遍了。在路上蹿来蹿去更容易被发现。”零说。 “咱老子走过一趟的……”麻怪的话没说完便在路中央愣住了,他的马队也愣住。 对面路上的树丛有人站了起来,身上披挂着树枝的日本兵站了起来。枪响了一声,队尾正要逃跑的麻怪的一个伙计栽倒。 死寂。 与枪声对应,朝勒门放了个不合时宜的响屁。 日本兵押着马队走过黄亭冷落的街道。 刚杀了麻怪伙计的那名日军的枪卡了膛,他在队尾使劲拉着拉不动的枪栓。他的同伴把枪拿过来,使劲拉了拉,在地上蹾了蹾,把枪还回去的时候,他指了指被押着蹒跚前行的零。那名日军瞄着零开枪,子弹仍未能打出去。他又拉了拉枪栓,开火,零身边的一名伙计摔倒。 朝勒门瘫软了下来,他的皮袍被刺刀挑开了,一柄刺刀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刺出一个血点,那只是找个瞄准点。朝勒门恸哭,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本性上跟羊差不多,零抓住了那柄正要刺出的刺刀,看了看掌心里流出的鲜血。 日军在笑,对着零伸出一只大拇指,然后掉转了枪托,一下砸在零的头上。零晃了一下,扶起朝勒门回归在押的队列。 一句话都没有,但麻怪的马队已经死了两个,还有两个从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33 陈亭街上。湖蓝坐在车里。 一名军统从装载电台的那辆车上跑过来:“湖蓝,中统的王八蛋已经在黄亭镇被鬼子给灭了。黄亭站还剩四个活口,三不管装孙子的那个阿手也在其中。” 湖蓝难得满意地说:“要你们转告他的话说了没有?” “还没有,会有人说的。照你吩咐,我们没告诉鬼子他们是什么人,鬼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全当疑犯关起来了。” “把话递给他就不用操心了。这是闲棋。” 前陈亭组长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目标在街边买了个烤地瓜,四两七钱重,花国币一块钱,目标连地瓜皮都啃掉了,现在在看报纸,看得很仔细。” “妈的个老吃货,去买张报纸。” “报告,是用来包地瓜的报纸,是八天前的旧报纸。” “你终于学会了巨细无遗。”湖蓝转向他的手下,“八天前有什么新闻?” “湖蓝,八天前我们还是天星帮,好像除了战事也没什么大新闻。” “去找八天前的报纸。” 不一会儿,一个军统汗水淋淋地过来:“这是八天前的报纸。” 湖蓝接过报纸,奇怪地看看报纸上的油渍,闻了一下。 “包过烧鸡的。” 湖蓝愤愤地看那军统拎着的烧鸡:“吃了吧,早饭。” 手下分食那只烧鸡。 湖蓝拿着报纸翻来覆去,找不到任何可能的疑点。 “目标正往这边过来。最多……”前陈亭组长奔命般地跑过来,喘着气,“一分钟。” 湖蓝愣了一下:“快撤!” 顿时乱套,两辆车附带了陈亭站的协助人员一团糟地开始收拾家当。 湖蓝的司机蹿到方向盘后时嘴上还叼着半只鸡腿。他看一眼湖蓝,湖蓝瞪着他。 司机把鸡腿扔了。 湖蓝:“捡回来。” 司机立刻想明白了这是一个暴露目标的症候,忙一把又捡了回来,车里很干净,他没处放,只好又叼在嘴上。 两辆车在疯狂的倒车中几乎撞在一起,但他们确实效率惊人,一分钟不到便全部倒入了街角,让这条街上空空落落。 可怜的前陈亭组长显眼之极地站在街上。一个湖蓝的手下从街角跑出来,向他挥着拳。陈亭组长终于有了一个方向,他抓狂地跑向那只挥舞的拳头。 卅四在街头的另一侧现身。老年人的悠游,老年人的从容,老年人看透世情的不疾不徐。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街上的每一个门脸,滴水檐、门楣都是他有兴趣看的对象。他倒更像是老残重游,在寻觅少年时吃过便难以忘怀的某家老店。 湖蓝坐在车里阴郁地看着。卅四居然那样的悠闲和享受,这让湖蓝莫名地烦躁。 司机叼着鸡腿一言不发地坐着。湖蓝用手杖敲他的头。司机看了一眼湖蓝那双眼睛,幸亏他很快为他的食物找到了一个匿藏处,他把鸡腿塞进了他精制大衣的口袋。 湖蓝继续看着那个方向。 陈亭组长蹲在街角,靠着墙喘着气。 一片死寂。 卅四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在某处像是世绅人家的门庭处站住,退后,又张望了两眼,确定,然后慢条斯理地敲门。 门开了,卅四和开门的人说着什么。 湖蓝清楚地看见那个开门人满脸的错愕。但是卅四进去了,门再没关上。湖蓝转头寻找着什么,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家伙,陈亭组长正靠在墙根上擦汗。湖蓝用手指示意[奇`书`网`整.理'提.供],那愚钝家伙居然根本没看这边,他仍在擦汗和喘气。湖蓝团了那张八天前的报纸砸过去,那家伙才诚惶诚恐地过来。 “你阁下身在敌我对峙之处,不光跟鬼子关系搞得不错,跟共党也够铁啊?” “在下……不大明白。” “这里的共党基地设在如此明显的地方?” 陈亭组长看着湖蓝所指的那家,一脸惊讶的表情。 “说话。” “那里……这个……在下……您一早就该进去那里了,在下在那里给您摆的接风酒……那里是咱们陈亭站的所在……” 湖蓝回头又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一种罕有的困惑的表情。 给卅四开门的那名小特务跑出来,在门边东张西望地看了一回,才跑向陈亭组长藏身的街角:“他要见……他要见……” 陈亭组长着急:“快说!要点!” 小特务很居功自傲地向湖蓝点点头,然后才面对组长说:“见您老人家。” 湖蓝喝道:“快去。” 陈亭组长不动。 “一个半截进土的老共党吃不了你。也许我会让你作为组长继续在此地混着。”湖蓝不耐烦地坐在车里打着哈欠。 后边一句很要紧,陈亭组长强打了十二分精神向自己的据点行去。只有片刻工夫,陈亭组长从据点里跑出来,一副惊吓到了的样子:“他要见……他要见……他要见劫先生。” “胡扯。劫先生想见谁就见谁,可劫先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人。”湖蓝发怒。 “他说他代表中共高层!他说延安应该已经给总部去电!” “查。”湖蓝命令。 第二辆车上的电台开始忙碌。 “你去,告诉他,劫先生联络不上。看老家伙还有什么花招。”湖蓝对陈亭组长说。 几分钟后,陈亭组长又跑回来:“我照您吩咐的跟他说了。在下身份太低,联络不上劫先生。他说他不对,他老糊涂了。”(奇书网|Www.Qisuu.Com) 湖蓝沉着脸:“嗯。” “他说,对了,向湖蓝……就是您老问好,让我们一起为了联合抗战而努力。” “我说那是一定的。” “客套话你倒会说。” “最后他又说对了,那您看这么合适不合适,劫先生不在,我就见湖蓝也是一样的。” “然后你就跑出来了?” “是的,我急着问您老的意思……” “猪!”湖蓝暴起,“他又把你绕进去了!你这不是告诉他我也在陈亭吗?!” 报务员过来:“已经向总部核实过了。延安确实发过一封中共特使求见劫先生的电文,总部没当回事,也没告诉我们。” 湖蓝将手杖在车身上挥了几下,以让自己平静下来:“早已玩到白进红出图穷匕见,他现在又来玩这套政客把戏?见。为搞清他想干什么,我们已经花了太多时间。” 军统的陈亭据点一看就曾属于某个富足人家,有庭有院,有植物盆栽和宽阔的天井。陈亭组长摆的接风酒仍在桌上原封未动,湖蓝从未赏光也就盖着,偌大的一桌盖碗席。 卅四正在看着庭堂里的字画,或者说他看的根本不是那几幅劣质字画,而是透过墙看着另外某个时空的某人某事。 湖蓝进来,陈亭组长带着所有的不幸跟在他的身后。 卅四看着湖蓝那条瘸行的腿,看着他的手杖。 湖蓝点了点头:“来得好。我已久候,接风酒昨天就开始预备了,只不知先生昨天为何不光临。” 卅四像孩子一样欢喜起来:“那可太好了。我今天还只吃了一个烤地瓜,连皮都吃了。” 湖蓝愣了一下,本来只是想占个先声,却绝没想到此老头如此打蛇随棍上。 “你先生真好肠胃。那就入席吧?” “也别你先生我先生了,小姓马,马逸林,代号卅四。和你们劫先生是旧识,老朋友啦!” “久仰了,卅老。” “怎么称呼您这位小友呢?湖站长?” “湖蓝。” 湖蓝在生气,那种生气不会发作,卅四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都像在挑衅。 “那就……入席吧?”卅四喧宾夺主地向那桌酒伸着手。 “入吧。”湖蓝生硬地坐下,卅四在另一端坐了,能入席的只有他们两个。 旁边的军统用一种同仇敌忾的态度把菜上的盖碗掀了,菜像他们的脸一样冰冷。 “菜凉了啊!唉,我让它们久候了!”卅四嗅着菜,“不热一下吗,湖蓝兄弟?” “我不喜欢跟人称兄道弟。”湖蓝冷冷地说。 卅四不说话,只是从菜上抬起了头,用一种促狭的表情看着湖蓝。 湖蓝不习惯卅四那样的表情:“好了好了,热了。” 军统们不大清楚他最后两个字的意思,仍站着不动。 “我说他妈的把这些菜拿下去热了!没看见有客人吗?” 菜立刻风卷残云地就被撤空了,卅四护着几个凉菜不让动:“这个不要动。这个本来就是吃凉的。”他看着面沉如水的湖蓝,“湖蓝……小哥们?” 湖蓝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既然面对了面,就请开诚布公。” “好主意。”卅四说,“老家伙到了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沾了活气,自然也就神清气爽,话也就难免多点。不介意吧?” “不介意。请你……” “对,开诚布公,这个开诚布公!”卅四忽然拍了拍额头,“哎呀,不好意思说啊!” “请吧。您还会不好意思吗?” “实在是一路苦旅,到了宝地,囊中羞涩,特来秋风一二。” 湖蓝讶然地抬起头来:“秋风一二?” “就是这个。”卅四把手指伸到桌上搓了两下。 “就是要钱?” “是借钱,有借有还,怎么说也是联合战线上的同志。”卅四看着湖蓝的表情,“不开玩笑。” “要多少?” “我要去沦陷区,国币在沦陷区买不到东西的,是吧?” “我给你银元。” “太沉了,你是不知道三百银元就能累人个半死。” “你到底想要什么?” “惭愧。” “我不觉得你会惭愧。”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党不幸,在上海的地下抗战组织被日寇破坏,新的密码本必须尽快送达。”卅四特意拍了拍身上的某个地方,发出一种书本才有的声音。 湖蓝瞪着他。 “沦陷区是危险重重,而天下人都知道,劫先生在沦陷区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像湖蓝……你小朋友这样精明干练的好手就是数十万之众……” “请继续。” “其实简单得很,是被我这老家伙想复杂了,思前想后的总怕麻烦到人,尤其是麻烦到统一战线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其实像我老兄弟劫谋这样的人一向都大度得很的……” 一个杯子在湖蓝手上碎掉了,生捏的。 “现在的瓷器都越做越不瓷实了,回头我介绍你一家童叟无欺的……好吧,简单来说一句话,希望贵党能为我和我身上的密码本提供护送。” 湖蓝抬起了头瞪着他,眼里是寒冰和怒火。卅四向他凑近了一点:“看在山河破碎的分上,看在成千上万的族人正横遭屠戮的分上。” 湖蓝瞪着他。他的手在流血。 “你手破了。” 湖蓝沉默,也许对卅四沉默是最好的。 “那么你的手包一下吧?真是的,很多人不爱惜自己,也不爱惜别人。”他看着湖蓝,“你说呢?包一下吧?” 湖蓝因为一种烦不过的无奈终于把手放到了桌上,那算是默许,一名手下走过来给湖蓝包扎。 卅四看着,他眼里的促狭少多了,但更让湖蓝心烦,他不喜欢别人看他时居然带着同情。 “你不爱惜自己。真是的,我知道的湖蓝是个健全的人,信奉他的事业比共产党还要来得坚定。” 太多的仇恨反而让湖蓝冷静下来:“那是拜你手下所赐,等腾出时间,我会加十倍地奉还。” “我没有手下,你错怪了。”卅四叹了口气,“孩子,我说的不止你一个,也包括那个伤了你腿的人。你们年轻人总是太着急学会仇恨,不知道人要花一辈子来学会宽容。” 湖蓝看着他,愤怒又快到了临界点,因为孩子的称谓。 “是的,我知道怎么叫你最合适了,不是兄弟、同志、小哥们什么的,不是老爷或者阁下,就是作践自己的孩子。” “我作践你妈。” 卅四绝无愤怒,看上去倒是有点遗憾:“劫谋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拿人当人,他大概从没给过你温暖……好,我不要挑拨你们,孩子,我叫你孩子没有轻贱的意思。我六十四了,你二十六,我儿子都大过你六岁,我可以叫你孩子的……而且我想很多人会看着你心痛,他们都会叫你孩子。” “我叫你老不死。” “老而不死,做了一辈子驴子可以休息,终于可以安享人生。谢谢你的祝福。” 湖蓝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看一眼他的手下:“他交给你们了。”又看了看陈亭组长,“给我个住的地方。” 卅四看着湖蓝走开。那个年轻人适应着自己的假腿,每一步都会在伤口上造成摩擦,走得艰难又痛苦。 陈亭组长将湖蓝带到自己居住的房间,看了一眼湖蓝,他怕湖蓝不喜欢这间装潢过度的房间。 “出去。” 一天下来足以让陈亭组长学得乖觉,他立刻带上门出去。 湖蓝立刻坐下了,那条假腿实在已经折磨得他够呛。但他立刻又站了起来,手上拿着刚解下的假腿,他沉默地用他的腿捣毁这个房间。 一个人影到了门外,在碎裂声中静止不前:“劫先生电文。” 湖蓝犹豫了一下,看看这间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的房间说:“到后院等着。” 报务员在后院里站着,一直到湖蓝到来。 湖蓝已经系上了假腿,并且整理过自己,他又是那副不形于色的样子。 “劫先生电文。卅四很会气人,送他,你送。” “我送?” “是的。” 湖蓝焦躁地看着惨淡的暮色:“你们怎么看?” “先生一向言简意赅,他说的送,又出动到你亲自上阵,自然是无所不包,无所不用其极。那老头奸诈之极,洋洋洒洒无非是找了人的软肋下嘴,要人生气,他好得利……” “你也觉得他咬中的是我们的软肋吗?” 报务员已经看出了湖蓝不善的面色:“不是。我辈精诚赤忠,生进死出,死而后已,那老赤匪的妖言必将不攻自破。” “真是到了个是非之地,你们说话都阴得发潮了。” 报务员沉默。 “好像要下雨了?我讨厌下雨。明晨上路,准备好明天用的雨具。”湖蓝阴郁地走开。 34 黄亭。日军监狱。 所谓监狱,只是某个富裕人家的几进大院子,墙头绕满重重的铁丝网,院门前支着机枪,院门顶上的一挺机枪则对着院里。 当麻怪的马队被押过来时,被血液涂抹的门正好开了。一条狼狗向零扑来,张着滴血的嘴。 “不不!太郎!他们还得干活!”狗被颈环那头的日军牵住。 几具尸体被院里的囚犯从门里拖出来,那都是病毙的。几把还带着血迹的铲子扔到了零几个人的身前。日军操着烂得离谱的汉语大叫:“干!干!干活的!快快!” 麻怪捡起一把铲子,零捡起两把,有一把是帮朝勒门捡的。零全力支撑着朝勒门那庞大而摇摇欲坠的身体:“朝勒门,你壮得像牛,熬得过去的。熬过去就可以回你草原上的家了。” 监狱外的一片空地早已挖了一个坑,这个坑原来也许很大,但现在已经填得不到一人深了,坑里散落着黑土和白石灰,更醒目的是掩埋未尽的人的肢体。 零他们的工作是把新的尸体扔在这一层上,掩埋,再撒上一层去除臭味的白石灰。 朝勒门刚到了坑边就跪倒了,连胆汁也呕了出来。零踢他,打他,把铲子塞到他手里。他下手很毒,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某个觉得不满意的日军过来接手,而那种接手多半就是迎头一枪。 朝勒门终于像具行尸一样,跌跌撞撞地开始用铲子掘土。零开始去搬运尸体,他第一个搬起的就是一个和肋巴条他们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那只失去生命的手无力地打在他的脸上。 远处的暮色很晦暗。 干完活后,零他们终于再次回到了那被血液涂抹的门前,他们被枪托甚至是刺刀推搡了进去。门刚关上,朝勒门就轰然倒在地上。看着院里的那挺机枪,零和麻怪竭力将朝勒门拖离这里。 夜色下的院子里一片荒芜,房屋里闪动着黑黝黝的影子,零使劲拖动着朝勒门庞大的身躯,有几个雨点砸在头上。 下雨了!雨水在这院里引起了一片骚动,和零一起拖着朝勒门的麻怪突然放手了,零直到摔在地上。 麻怪冲零叫:“没用的!他活不长!被关起来的蒙古人都活不长!” “你要帮他!帮他他就能活到放出去!” “放出去?放到门外那个坑里去吧!咱老子屁都没了!遭场牛瘟都比现在要强啊!” 话是那么说,麻怪仍然帮零把朝勒门拉到屋檐下。雨水已经开始暴淋,零把朝勒门仍露在雨地里的腿搬进来。 “还有酒没有?” 麻怪把衣服脱了给零看:“臭肉一堆!烂命一条!没了!” “麻怪,我喜欢你,因为觉得你怎么都能活下去。你别让我瞧不起!” 麻怪愣了一下,在暴雨中开始嚷嚷:“咱老子让给你叫麻怪好了!” “你也别嚷!跟我比你就是马粪堆里钻的屎壳郎!我活着出去,你死在里边,以后我就叫你屎壳郎!” “咱老子操你姥姥!” 零再没理那个气到快爆的丑家伙,他开始检查朝勒门,朝勒门热得吓人。零用檐下掬到的雨水清洗朝勒门的脸。零忽然看到正对了他的麻怪露出怪异之色,他疑惑了一下,然后后肋被一把刀顶住,另外有一只手盘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刀顶上了他的喉咙。那其实不能算刀,只是两块锈铁片磨制的利器,可一样能置人死地。 身后是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离他远点。他得伤寒了,你以为刚拖出去的死人怎么死的?” 零听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您哪位?” “延安来的李文鼎先生,不管你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都可以省省了,现在你我都一样了。放开他。” 那两块铁片松开了。零转身,看着屋檐下那个黑漆漆的逆光人影。 “伤寒、刺刀、狼狗、机枪,都分不清红的白的。我们早上进来是四个人,已经病死一个了。李文鼎先生,你在三不管撑过了两天,你在这里能撑到明天早上吗?” “你是谁?” “古月胡。爹生我下来看看我的手,说就是个干脏活的手,人不会记你名字,就叫阿手,阿手好记。” 零看着,看着那个人一点点向他凑近,一道电光照亮阿手的脸,不过那张脸现在绝对不是阿手的老实巴交。 “阿手,你真的姓胡吗?” “李先生,你真叫李文鼎吗?” 零扫了一眼身后,人事不省的朝勒门是绝指望不上,而麻怪比想象中躲得更远。于是零只好孤立地去面对那三个人和两把重新顶在身上的锈刀片。 “站长。我这顶着他的肋骨间,我能一直捅进去,连骨头都碰不到。到心脏我会停一下,等他叫我再捅破他的心脏。”一名中统说。 另外一个说:“他叫之前我会割断他的声带。” “他不会叫的。”阿手阴沉而暧昧,尽管他很清楚他的手下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威胁,是恨之入骨的怨念和絮语。 “杀了他吧。为了他我们才搞成这样。” “不行。他说他能活到被放出去,我们也能。离完事还早得很。”阿手的回答很明确,但顶在零身上的利器并没收回。 “我在这镇上待了一年半,从没见人活着从这里出去。” “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手下,多年训练,多年忍耐,不会在这里像老鼠一样死掉。” “可是老六已经病死了,下午死的,像老鼠一样,你没看见吗?是他埋的,就在外边,他怎么不染上伤寒?他怎么不被人在脖子上拴条绳子,像死狗一样拖出去?” “如果是在战场上,如果我的同胞一枪没放就被撂倒,我会说,这就是命。” 零哂笑。 “放开他。”阿手再次命令。 顶在身上的利器终于挪开,而零开始大笑,不是那么豪放,但是笑出了声:“阿手啊阿手,你起了个这么卑微的名字,韩信受胯下之辱,你根本是一头钻到别人的胯下。你这么过了多少年?不会就为了跑到这个猪圈一样的地方拿锈铁皮捅我两下吧?” 阿手说:“别笑了,其实闭嘴对你有好处的。他们很想杀了你,我也一样。” 零又看了一眼那张阴郁的脸,然后忍俊不禁地转开了头:“对不起,我忍了,真是忍不住。不管你是军统还是中统,想进这地方来不用先在三不管耗几年这么麻烦,你只要走到这门口就大大方方地进来了,当然我希望你们轰轰烈烈一点,先拔枪轰掉几个鬼子再进来。” 阿手的眼睛里终于开始冒火,而零迅速被他两个手下摁倒了。 “我们这种人不该被军队抓住的,我是被人阴了,谁阴的我也知道。”阿手阴恻恻地看了零一眼,“幸好不是你,否则我现在听到的不是笑,是你喉咙里冒血沫的声音。” “阴人的也被人阴,窝在战壕里不露头的刚露头就被撂倒,我会说,这就是命。” 阿手阴郁得就要炸开了,而他的手下也在零的喉管上割出了一条血槽。阿手看了一眼手下:“不给他死。很多共党迫不及待要做烈士,他恰巧就是那种人。” 零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也许我很不给面子,虽然没染上伤寒,明天却得了破伤风死掉。” “别逞口舌之快了,共党。如果你真想死,我可以告诉你,我杀人,从来不会因为生气。” “是的,现在有比斗嘴要紧的事该做。”零看了看阿手,走向朝勒门。 阿手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抓住他。” 零再次被那两名中统抓住,他有些恼怒:“这也触犯了你吗?” “他有伤寒。我要你活,你就得远离这些病人。” “对不起,阿手,我想你钻胯的时候受太多委屈了,所以往鬼门关的路上倒想过把皇帝瘾。” “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阿手说。 中统再次把零摁倒,用一种叫人眼花缭乱的麻利把零绑了起来,抬进屋里。其实屋里和室外没有区别,因为是根本没有门窗的屋架子。 阿手阴郁地看看他,转开头,看着雨幕。零瞪着他看的地方。 朝勒门了无生气地躺在雨中。 第八章 35 夜色渐浓,檐前滴下的雨水淌成了一道帘子。 湖蓝站在屋檐下,看着卅四那扇窗。窗户里人影幢幢。 卅四正在两个军统的目光炯炯下脱去衣服,露出衰老的筋骨,旁边是偌大的澡盆,屏风,热水、毛巾、香皂,一个人洗澡所需的一切。 他脱一半就停了,一个很放松的老人和两个绷成了钢丝的年轻人大眼瞪着小眼:“你们湖蓝洗澡的时候也是这么被你们看着吗?” “湖蓝从来不洗热水澡,从来不需人伺候。” “在西北,最冷的时候,也是凉水?” “是的。” “小孩屁股上三把火。” 军统们沉默。他们只盯着一个地方,卅四曾经拍打过的腰间,声称密码本所在的地方。 卅四又在脱衣服,快脱到了那个部位,他又停了,再一次大眼瞪着小眼:“两位,这个……其实我就是想说,不是每个人洗澡时都愿意被人看着的,尤其是我这副老臭皮囊。知道年轻人最怕沾上什么吗?老气。什么叫老气呢?就是腐朽之气。何谓腐朽呢?比如说一个弊病百出的政体吧,不思进取,却一味依靠特务政治来恐怖打压……” 军统忍受不了他的烦琐:“我们出去。” “唉,好走好走,现在年轻人是都不愿意听老人说话……嗳,等等!” 两个军统气呼呼地站住。 “这么要紧的东西,差点给泡湿了。”他从腰间掏出一本显然是精心保管的书本来,交给那两人中的一个,“帮我保管,小心切记,泡完澡就还我。” 两位军统错愕地看着卅四。离开之后,他们神情复杂地走向湖蓝:“他自己交给我们了,说让保管到洗完澡的时间。” 湖蓝小心翼翼地翻着手下递上来的那本线装书,古老到连断句都没有的繁体,有图有画,看得湖蓝直皱眉。这正是卅四在家里曾企图用来哄孙子孙女的书。 湖蓝皱眉:“纯银,你看的书多,这是什么?” 纯银看了看:“这是晋郭璞注的《山海经》之《海内十洲记》。” 湖蓝眉皱得更紧:“什么东西?” “神仙鬼怪,虚妄之说。”纯银翻了翻,“他这个是孤本,咸丰年间的辑本了,如果不是战乱的话很值几个钱。” “别跟我扯这些,只告诉我这里头能不能藏下密码。” “长洲一名青丘在南海辰已之地地方各五千里去岸二十五万里上饶山川及多大树树乃有二千围者一洲之上专是林木故一名青丘又有仙草……”纯银念了一段,“湖蓝你看,这《海内十洲记》遍藏数字,又没有断句,共党要真有心在里边暗藏密码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如果有心惑敌,《山海经》旧书铺里就有得卖,又何必费力巴巴地去找来这样一个孤本?” 湖蓝疑惑:“真东西他会交给咱们?” “也许他就是有恃无恐,奥妙不在字中全在断句,如何断句全在他心里,我们拿着也是没辙。” “在他洗完澡之前去找来一个同样的辑本,替换下来我们细细研究。” “湖蓝,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孤本,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湖蓝眼里在冒火,他看着那老家伙洗澡的地方。屋里正传来卅四拉锯一样的秦腔。湖蓝把那本《山海经》递给纯银。 纯银接过,转身走向另一间屋子。 湖蓝站着,任雨水溅湿了半个身子。 “小伙子?小伙子呀!”屋里的卅四开始在喊,看来他已经洗浴完毕。 湖蓝不理,看着纯银从雨里跑过来,下半身是泥水,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泡个澡的工夫要搞定那本书绝非轻易的事情。纯银从怀里掏出那本《山海经》交给湖蓝:“都拍照了。也查过了,没有化学药剂的成分。” 湖蓝说:“如果这上边真有鬼,也不会是这么拙劣的手段。” “小伙子们跑哪去了?做你们这行要有耐心嘛!”卅四已经在抱怨了。 湖蓝拿着那本《山海经》进屋。 “哎哟,孩子。你派给我那两听差呢?”卅四进来,洗得一身清爽,身上似乎还带着热气,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他们不是听差,他们也没必要听你的差。”湖蓝尽力让自己看起来静如死水,“有事我差他们出去了。” “这可糟啦!我把顶要紧的东西交他们保管了!” 湖蓝在卅四要拔步去追前把书塞到了卅四的怀里,并看着那老头脸上由做作的着急变成做作的微笑。 “这孩子,你对人真是太好了。这么点事,就戳这等着?雨衣呢?”卅四转身责怪纯银,“打把伞啊!他年青不懂事,你们要管他呀!” 纯银诚惶诚恐看一眼他杀人不眨眼的上司,湖蓝面无表情,卅四则全心全意扮演着一个只顾琐碎而爱心过剩的老废物。 湖蓝对纯银说:“你走吧。” 纯银如蒙大赦地正要走开,卅四又开始吵吵起来:“这书不对啊!” 纯银站住,这事要出了错他能掉脑袋。湖蓝的忍耐早超过了极限:“哪里不对?” “好大一股药味。” “放我身上了,我身上裹了药。” 卅四居然闻了闻湖蓝:“不一个味。” “别胡搅蛮缠了。这不是密码本,不过你随手抓来的破烂。”湖蓝很想从老头子脸上看出个端倪,但他无法从那张涎脸上看出分毫能把握得住的东西,卅四的脸永远是公开了一切又隐瞒了一切。 “我一直尽量尊重你,因为先生称你为他的对手。现在你让我失望。” “嘿,别跟小劫学得这套不人不鬼的吧,我常想他训完你们是不是背过身就笑脸。重吗?” “什么?” “腿上,那伤。” “不重。已经锯了。” 卅四惊讶并有点痛惜地看了湖蓝一眼:“你一直是用一条腿站着?” “两条。”湖蓝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腿,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给卅四听,同时他用沉默向卅四展示自己的仇恨。 卅四似乎永远不会接收到湖蓝永远在发送的仇恨,他叹了口气,惋惜道:“这次死伤的人太多了,如果换个阵地,都是对付日本人的好手……这是最可惜的。” “忙完这事我会去捕杀让我受伤的人,带回他的尸体,这是最好的。” 卅四看了看他,有点想说而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我也不再和你斗了,我一直想让你成了疲兵,可不知道你没了一条腿,我真不想害你这么仇恨和愤怒。” “你他妈的给我去死!”湖蓝真的是忍到了头,卅四和他斗嘴只让他愤怒,卅四的怜悯和宽容则让他抓狂,最能伤害湖蓝的便是来自他人的同情。 “快去睡吧,孩子。我知道为了不输这口气,你能这样耗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可这真的不重要。”卅四苦笑,并决定让步,“好的,我先去睡。我已经很累了,我比你更累。” 湖蓝瞪着卅四佝偻着离开的背影,他像个无法出拳甚至出拳也会打空的拳击手一样无力:“你这个奸猾的老鬼!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我会相信的!全他妈是假的!连那个狗屎密码本也是假的!” 卅四连走连唠叨:“是的,它是假的。是我随手从家里抄出来的,小时候我拿它给儿子讲故事。” “还是假的!” 卅四站住,苦笑着,那种苦笑最后成了一声叹息:“我们站在战场上,以为我们是不同戴天的仇敌,刀枪剑戟,彼此相向,早忘了信任是怎么回事。岂不知在日本人眼里看来,这两队人也许只是待收割的麦子。” “你干吗一心地把话头往鬼子身上引?” “因为半个中国都被占了,他们现在是最想看到我们自相残杀的人。孩子,去告诉劫谋,所以我这次出来,不想和他作对。” 湖蓝冷笑:“你哪有和先生作对的本钱。” 卅四以微笑对湖蓝的冷笑,那样的微笑总让他的对手觉得煮熟的鸭子要飞。 “是的,我要什么没什么,所以更不会和你作对。”卅四说,“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这样子下去,跟除了劫谋的所有人都做敌人,你会被耗惨的。” 湖蓝用一种想发作又不知该不该发作的神情目送卅四走开。 “听够了没有?” 一直窝在旁边不敢出声的纯银被他吓得浑身一抖:“是!” “去给劫先生发报。” “怎么说?” 湖蓝一字一顿地道:“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他的表情和腔调都认定了卅四有不可调和的敌意。 36 宿夜的积雨从屋檐上滴下,朝勒门依然躺在泥泞里。 零仍被绑着,他看着雨地里的朝勒门,那早已经是一具被众人远离的可能传染疫病的尸体了。 阿手过来,一只脚踢了零一下:“可以放开你,不过你得保证不靠近那具尸体,不做任何找死的事情。” “放开我。” 阿手沉默着。 “我保证。” 绳子被解开,零坐了起来,揉着几无知觉的手脚,恨意俨然。他仍然看着外边朝勒门的尸体,但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阿手在他身边蹲下:“我会保住你的。就算这里人都要死,你也是最后一个。” “也在你的后边吗?” 阿手冷淡地看了看他,又将头转向一直紧闭的大门:“真搞不懂。不过是不让你靠近一个必死无疑的鞑子,也能搞得你这么恨天怨地。” 零同样地冷淡着道:“我也不知道。”他看着了无生气的朝勒门那具已经不可能再喝酒吃肉做恶作剧的躯体,他的眼睛里有悲哀,也有丝许残存的欢乐。那具尸体将放到下午才会拖出去。 门上的锁钮在动,对着院里的机枪也抬了起来,对准了院里摆出一个弹压的架势。一个猥琐的中国男人进来,看样子是个保长甲长一类的,后边是一群更猥琐的日本兵。 日军拿着一根很长的绳子,那名中国男人指到谁就在谁腰上打个死结,他们很快就这样串了四五个人。 阿手低声说:“别被他指到,最好别被他看见。你我都不该死在这么条走狗手里的。” 但是那保长已经转身看着他们,并且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阿手木然地看着,零像他一样木然,阿手的两名手下一个挡在阿手身前,一个脸色惨白地推开。保长只看着阿手,冷笑:“湖蓝让我告诉你,你来错了地方,应该就在三不管扫地擦桌子的。他说你菜做得不错,如果能活着出去,可以伺候他。”阿手的眼里在冒火,但只是低下头,然后他打算站起来,做绳串上的最后一个。保长摁住了阿手:“急什么。湖蓝说,慢慢来。”然后他的手指从阿手肩上抬起,指着刚才曾经挡在阿手身前的那个中统:“你。”被指的那人怔了一下。阿手的眼里也黯然了一下,仍然坐着,没有表情。手下全无反抗地从阿手的身侧走到了身前,向阿手点了点头,那算告别。 “你是我最好的手下,阿忠。” “站长再见。”阿忠看看他的同伴,“再见。” 那行人悄无声息地出去了,门再次关上。 阿手漠然地坐着。零也漠然地坐着。 另一名中统骂了起来:“妈的,他说再见是什么意思。” 阿手忽然跳了起来,狂暴地对那中统一通拳打脚踢,然后一屁股坐在零的旁边。 一个被囚禁者在昨夜积下的水坑喝水,然后悄无声息地倒下。没人靠近他,也没人躲开他,死亡在这里已经微不足道了。 零站了起来。 “别费力了。进来这里的人活不过一个星期的,因为鬼子从来不管饭。”阿手瞪着零,看看刚刚从零身上解下不久的那根绳子。 “那你还何苦对我倍加呵护。”零苦笑,蹲下。 这种嘲讽现在只能让阿手不屑地咧咧嘴:“我不想装相,只是肚子饿,就尽量省些你费在斗嘴上的力气。你不饿?” “挨饿是我的人生,什么是你的人生?” 阿手看起来有些愠怒,但眼神里却带了点笑意:“共党,你在讥讽还是玩笑?” “伸手给自己挠痒而已,你觉得我要掏枪杀人?就因为站了不同阵营?” “明白了。你继续吧。” “继续什么?” “就是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挖苦军统,拿中统逗个乐子,或者你真那么放得开,说说你们共党的笑话。我虽然愚钝,可也知道你在和我配合,你也想活下去,这是上鬼门关的路,忘忘忧才能活得下去。” “被你说穿我倒怯场了。” 阿手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零再度起身,捶打着墙根,找准了某个点,然后他走向那个水坑。 阿手又严厉起来:“你一定要害死你自己吗?那个人已经死了,那水有病菌的。” “我需要水。” “喝屋顶上滴下来的。” “不够用。” 阿手没再阻拦,那也算一种信任。 零脱下衣服浸在水洼里,直到那衣服湿透,回身,把湿衣服上的水浸在屋角的墙根,用一块捡来的石子开始掏挖。 阿手不抱希望地看着。 “借贵方吹毛断发的宝刃用一下。”零的手伸向阿手。 “要不要告诉你这鬼地方的墙有多厚?” “很厚。要不也不会拿它当监狱。” “你还是坐这跟我说说笑话吧,这辈子没想过还能跟共党说笑。” “只希望出去以后你我还能这么说笑。”零的手仍然近乎蛮横地伸着。 阿手看着那只手,苦笑:“给他。”没有回应,阿手有些责怪地看他仅存的那名手下。那人正蜷在墙角哭泣。阿手愣了一会儿,过去,他没说什么,把那块他们磨制的锈铁片从手下身上掏出来扔给零。然后重重给了手下一脚:“哭就是放弃。”手下身子震了一下,啜泣变成了压抑的哽咽。 零走开,又去掏那个全无希望的墙角。 阿手又给了手下一脚,但这一脚轻得多了。 零在掘墙根处渐渐掘出了能放下一个烟盒那么大的坑。囚徒们在身后或坐或憩,没人关心,零也不用避讳他人,长了眼睛的一看就知道那是徒劳。 阿手终于绝望地从零那厢转开了视线,他手上一直在抛着一块石头。手下仍在那里哽咽。阿手把石头摔了过去,砸得手下的额角见了红:“你也差不多哭够了,在共党面前不要太丢面子。” “站长,鬼子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阿手他阴沉地冷笑着,“湖蓝要我们死,可不要我们向鬼子泄露机密,在他的心思里,这就不叫汉奸。” “我们会被当做黑市、当做走私贩子、当做青红帮袍哥会这些下九流的杀掉,像狗一样死。” “我们什么时候又成了上九流的呢?” “这么死不值当。” “你想说什么?” “我们可以不像老六和阿忠那样死的,我们知道很多秘密……” “不行!”阿手看一眼墙头上的日军岗哨,压低了声音,“绝对不行。很多人说我们是汉奸,可我们是特工,绝对绝对不是汉奸。” “可是……” “可是绝对不要让我失望。我知道你不是怕死,只是不想这样死。” “是。”手下的回答只是在自我挣扎,像是回声。 37 军统的据点门外停着一个小小的车队,湖蓝的车正在准备出发,整个车队看起来形同某个富家公子的出行。 湖蓝已经醒了,还没有全副披挂,他笔挺地坐着,精神抖擞但是内在却充满挥之不去的沮丧。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断腿,眼里满是血丝,昨晚他没有睡好,正像卅四说的,他是靠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撑到现在的。 纯银进来。 湖蓝问:“准备好了?” “好了。”纯银回答,随即一纸电文递了上来,“先生回电。” 湖蓝有点茫然:“回电,回什么电?” “昨晚给先生发送的电文: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 “哦。念吧。” “愚蠢。共党的存在就是敌意。” 湖蓝诧异地看了看纯银:“什么意思?” “就是先生说你愚蠢,共党只要还活着就是对我们的威胁,不管他有没有敌意。就这样。” “你把我的话发成什么意思了?我说了共党没有敌意吗?我是说目标声称!我会天真到相信共党的友善?” “就是照你的原话发的。如果你说的是‘目标声称,他没有敌意。可笑。’我们就会加上‘可笑’两字,可你没说。”纯银看看湖蓝的表情,尽量让自己不要官样的生硬,“先生也许是想说,共党连声称没有敌意的权利都没有,他们从生下来就是我们的敌人。先生一向的态度你是知道的,如果他能看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以后会成共党,他会抢在他满月前杀了他,先生说这就是他对共党的态度……回电吗?” 湖蓝又愣了一会儿,落寞和疲倦在他脸上已经快要无法掩饰了:“不回。敌人找上门来,说他是朋友,你们就说,让我们来假装他是朋友,可得随时随地牢记,他是一生一世的死敌,我讨厌这种游戏,我在西北待太久了,这里的天阴得让我头痛。” “这是回电吗?” “说了不回!”停了一下,湖蓝改口,“给先生回电,我会和死敌同进同出,同食同寝,除了不同浴,甚至同上茅坑。我会当他……不,我知道他是要把我们抽筋扒皮的死敌。” “茅坑二字是否商榷一下?先生讨厌粗口。” “吃喝拉撒不是粗口。”湖蓝开始有些恼火,“叫人来帮我穿衣。” 纯银看了一眼湖蓝还没披挂上的那些杀人家什,那些东西实在太细致了,以致要把它全副披挂了就像中世纪骑士穿戴铠甲一样麻烦。 装车完毕的军统正在等待,他们是杀手也是用人。 卅四满面春风地嚼着汤包出来,手上还抓着几个:“要吗?没吃吧?还烫呢!”被他问到的军统表情全无地摇头。卅四咬他的包子,满足得没心没肺。 门里卷出了一团杀气,让这慵懒的阴晨一下成了寒冬,湖蓝是那团杀气中的第一个。 卅四迎向湖蓝,一脸神清气爽的笑容。 湖蓝抢先指住了他:“别开口,上车,我现在不想多话。” 卅四笑着摊摊手,他倒真没开口,上车。 湖蓝坐在车后座、卅四的旁边,他将头转开看了看前方,他尽可能不去看身边的卅四。 车队驶出陈亭,公路两边一片荒凉。 湖蓝冰冷地看着外边,偶尔会扫一眼旁边的卅四。卅四安静得出奇。“怎么不说话了?”卅四的沉默对湖蓝来说成了奇怪的事情。 “你的下床气发完了?”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那一脸诡笑立刻让湖蓝后悔惹他说话。 “你还是闭嘴吧。” “孩子呵,天下的嘴不会因为你说了这两字就闭上,如其任性不如学会理解。” 湖蓝悻悻地:“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么屁事了,共党就爱扯虎皮做大旗。” “是啊,天下人的嘴又干你什么屁事呢?何必抛头颅洒热血地耗这一生,帮着劫谋做让天下人闭嘴的无尽事业。” 湖蓝用手杖在椅背上重重敲了一下,惊得前座的司机一震,车头一歪,车轮在路面上磨出尖厉的声音。 卅四笑着做出停战的姿势:“好吧,我们现在可在一条船上……哦,一辆车上。湖蓝同志,这就快到鬼子关卡了,跟三不管不一样,这可是日伪军把关。咱们怎么过呢?” “谁和你是同志呢?” “反正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把我送到我该去的地方,孩子。” 湖蓝冷淡地看他一眼,让他看车座下盖着的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卅四眼里露出的惊诧之色让他多少有些满意。 一小队巡路的日伪军从车窗外掠过。 卅四看着湖蓝,湖蓝欠起了半截身子,一只脚踏着那支汤姆逊冲锋枪,他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看了看卅四,完全是一副要大杀一气的架势。 远处已经看见路卡的影子。 一小队日军和一群伪军把守着。 湖蓝的车队停在关卡外边。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检查,首车的军统下车和搜查的伪军官长耳语,对方的神情立刻变得毕恭毕敬,那名长官向湖蓝的车走过来时简直是有点卑屈了。 “辛苦。” “彼此。” 湖蓝伸手到衣服里,似乎掏枪,但掏出来的只是证件。他把证件递给那名伪军,对方根本没看,而是去交给在这关卡上监督的日军。 车队驶过关卡,居然连关卡上的日军也在向车队敬礼。 卅四惊讶且佩服地看着湖蓝,但湖蓝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支从没打算要用过的汤姆逊踢回了原处。 卅四从车窗里探头,看了看已经远去的关卡,他回头对湖蓝伸出一只大拇指。 湖蓝正在把证件揣回内袋,嘴角带了点微笑,从他来说对抗的不是日伪军而是卅四,这是他与卅四相见以来赢的少有一阵。 “我能看看那个威力巨大,让日伪军口服心服的玩意吗?”卅四说。 “不能。” “总得知道你现在开始叫什么,总不能在沦陷区还叫你湖蓝。” “你不是一直叫我孩子吗?” “你同意啦?” “颉无忧。”湖蓝十分恼火地回答,老家伙说话几乎是步步圈套。 “你的新名字真怪。” “是新身份。刚拿出来的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鬼子派的良民证罢了。不过良民也分三六九等,颉无忧是上上等,和鬼子通力合作的汉奸商人,资本雄厚,手眼通天,爱国人士的眼中钉,光我们军统就刺杀他两次了,只是每次都是功败垂成。” 卅四接湖蓝的话尾巴:“每次也都让这怪名字在日本人眼里身价倍增。其实颉无忧就是军统扶出来的,不过是你的分身。现在你出现在沦陷区,那位在生意场上挨骂挨杀的颉无忧自然就要找个地方猫起来了。” 湖蓝并不喜欢被卅四说得太明白:“其实他是昨晚就到了我们出发的地方,什么时候叫他现身再现身,这套花哨你自然也是明白不过。” “以劫谋为父所以姓颉,可是无忧何解?” “你用不着知道。” “姓什么不好偏要姓颉,对咱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实力。我要出行,根本不需要共党那套偷鸡摸狗的把戏。知道又怎么样?你看不出所谓皇协军里有多少我们的人?鬼子的特工敢拿我开刀?后果他们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流一滴血,十个他们的人要准备好横尸街头。”湖蓝看了看卅四,卅四是一副听神话的表情,“你可以不信。” “我信。劫谋在扩张实力的时候是个奇才,他的地下王国已经扩张了十多年。” “地下就地下。地面上鬼子占先,地面下我们为王。” 卅四在沉默,那种沉默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严肃和忧郁。 湖蓝用一种胜者的口吻道:“我来告诉你小鬼子是什么,就是小鬼子,胆小鬼他孙子,就这个说法。刚占了上海时他们以为坐大,我们给他来了几个黑色星期五,一周血祭什么的,立刻老实了。从此他们要有什么大动作先得汇报我们恩准,就这点本事。” 卅四仍然是那种表情:“那只是特工,没人玩得过劫谋十几年打下的根基。而且他们是不是真会这么老实?” “他们害怕强横。怪只怪这个国家掌在一帮窝囊废手里,如果换作劫先生,早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强横。如果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做事,那帮小鬼子……男的只好来这边卖鱼,女的只好来这边卖肉。”湖蓝天真地愤慨着。 卅四在叹气:“孩子,你真是太像劫谋。你们都认为人这辈子最要紧就是实力。” “当然就是实力。”湖蓝看着车窗外渐渐落黑的景色,天真,但是隐藏的狠辣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应有的。 38 门上的钮锁开始转动。 零从墙脚转过了身子,遮住自己一整天的工作成果,他刨出了人头大的一个坑。 进来的先是几名日军,然后是早晨来过那位实为军统的伪保长。 “过来几个埋尸体!你!你!你!”保长没点阿手和那名军统,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们。 包括朝勒门在内,从昨晚至今死去的人被拴上绳子拖了出去。 保长和日军出门时,那名中统霍然站了起来喊:“我是……”阿手猛然将他压倒,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掩住了他的嘴,将他要说的话全掐在咽喉里。阿手听着自己的手指下发出骨节的碎裂声,瞪着手下那张痛苦的脸。但是一个久经训练的特工并不是那么好死的,中统抬膝撞上了阿手的裆间,他咬阿手的手,同时用双手掐住阿手的咽喉。沉默的僵持,短暂而漫长。零扑倒在他们身边,一声钝刀子入肉的闷响,零将那块铁片捅进了中统的肋下,全力地上挑。中统痛苦地挣扎,让阿手几乎压他不住。零放开铁片掩住那中统的嘴,让阿手可以用两只手置他于死地,那人垂死的悸动终于歇止了。 “阿良,你是我最好的手下。”阿手瞪着手下的眼睛渐渐黯淡。他回望,正好看见那保长在关上门。那保长在冷笑,关上的门遮住了那缕让人胆寒的笑容。 阿手终于开始试图离开他的手下,那双手仍然掐着他的脖子。零帮他扳开那双手,竭力想把他从那具尸体上拖开,但阿手开始挣扎,他一团混乱,不想离开。 “得了!别告诉我你没杀过人!” “杀过很多,可没杀过自己人。” “让鬼子看来,我们天天都在杀自己人!” “我宁可杀掉的是你!死共党!” 零甩了他一记耳光,那倒是让阿手清醒了点,但清醒的阿手立刻开始和他厮打。 零招架着:“你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好了!”阿手推开他,“你别管我!” 零没有再去干涉他,他看着阿手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阿手以一种脱力的姿势看着他的手下,那双死人的眼睛在瞪着他,阿手无法不看着那双眼睛,他像是呆子,蹲下,他试图将手下的眼睛合上,他的触动让死人生前没流出的泪水流了出来,阿手看了看自己潮湿的手指,他将那滴眼泪抹在自己脸上,然后开始哭泣。 “哭就是放弃。”零说。 “他不是汉奸。日本人以为他们杀了一头猪,他们每天可以从猪身上拉下一条肉。他是人,不想做被拉下来的那一小条肉。” “我知道。” “还有什么值得我撑的?”阿手开始恸哭。 零转身,仍去掘洞,那个洞渐渐扩大。 阿手停止了哭泣,坐在零正掘着的那个墙洞旁边,如果之前他还像个黑狱老大的话,现在他只剩下一脸的落寞和孤独。他问零:“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什么?” 零没停手,只是看了看他:“不知道。” “是家。你来过沦陷区吗?” “没有。”零苦笑了一下,“长见识啦,这辈子都不该长的见识。” “我也没有,从你们到西北我就在三不管做我的阿手。我的家在上海,老婆孩子都在。我有个四岁大的儿子,我没见过他,做这行还是少见家人的好……听说鬼子很狠,这回我才知道有多狠,我很为他们担心。” 零看了看这位同乡:“上海会好一点,鬼子在各国租界面前还是得冒充一下文明人。” “谢谢,你真会宽心……知道我代号什么?” “名可名,非常名?” “啥?” 零心不在焉地笑笑:“你们的修远不老爱用老庄给手下做代号吗?” “不是的,我叫阿手。”阿手倚在墙上苦笑,“真叫阿手。咱们这行把杀人叫脏活,手是用来干脏活的,所以我叫阿手。我杀了很多人。” 那块铁片终于断了,零苦恼地看着:“我希望你是在骗我。” “没有,现在还有骗的必要吗?” “连自己的代号都告诉我,你是真打算放弃了吗?”零说,“贵方的宝刃在哪磨制的?” 阿手愣了一下,因为零最后风马牛不相及的那句话,然后没精打采地一指院里的某个角落:“那边有块够硬的石头。” 零二话不说就要去,但看着阿手落寞的神情又站住了:“是需要。” “什么?” “你问我人这辈子最要紧是什么,我说是需要。要喘气,要吃饭,我要从这个地方去到那个地方,你要阻止我,要从我身上拿到你们要的东西。有的需要唾手可得,有的需要得去拿命挣。阿手,你现在需要什么?” 阿手在沉默。 “我很喜欢你。”零说,“因为在这地方你还一直试着保持尊严,一直想让自己像个人。就算我们真是敌人。”他拍了拍阿手的肩膀,然后去磨他那早已钝掉也断掉的破铁片。 良久的犹豫后,阿手终于伸手去摸了摸零掏出的那个洞,他愤怒地大叫起来:“你挖到了石头!你这个混蛋一直在挖石头!” 零拿着磨好的铁片回来,继续掏那个洞。 阿手一直目不转睛地在看着零,表情有些发呆:“那东西在哪?” “什么?” “你要什么没什么,除了那东西还有什么?” 零笑了笑:“让你失望了,我连那东西都没有。” “你要告诉我,我跟错了一个一文不值的家伙,把自己害到这般境地?” “跟错了就跟错了。别说值不得几文,就算是坨屎你也吃下去了,别跟个怨妇似的婆婆妈妈。” 阿手的眼睛似乎在搜对方的魂魄:“你不是一文不值,一个想挖穿石头的家伙也不会那么容易说真话。” “嗯,至少你拿一文钱来,我不会把自己卖给你。” 阿手笑了笑,将头转开。其实他很烦躁,生机如此渺茫,唾手可得的只有沮丧和死亡:“别挖了,还得跟你说几次,你在挖石头。这里不是西北,到处都是土。这里到处都是山,是水,是树,是石头,他妈的石头。” “我正试着错开。”他笑了笑,“这块他妈的石头。” “那就碰到另一块他妈的石头!” “也可能。” “最走运是明早被拉出去做刺刀靶,最糟糕是窝在这挖到咱们成两具干尸。” “也可能。” “别挖了。安静地陪我说会话呀!从进西北到现在,四年了,我儿子四岁了,四年我说的话没今天一天多。” 零停了会儿,看了看阿手:“我比你走运。我是老师,我一节课说的话比你今天一天还多。” “我也后悔选错了行当,我该做丘八们的那个营长。”阿手惟妙惟肖地学着那位牛营长,“回来了回来了!弟兄们吃糖!哈,我从来不走运……” 零正认真地看着阿手:“你们都很会演戏,我就不会。”然后继续掏洞。 “共党,你知道吗?其实那东西在我们眼里不重要,中统光对付军统就喘不过气来了,哪还有力气去惹翻你们共党?” “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吧?” “是我们先动手的。我们想要那东西,因为劫谋想要,凡是劫谋想要的东西我们都不能让他拿到。” “两兄弟在玩火,你们玩得很高兴,可外边有人在烧你们的房子。”零看了看外边,院门上边架着的机枪永远黑森森地对着他们。“看见没有?你家着火了,最不幸的事情,那也是我的家。” “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劫谋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你信不信我和我的弟兄们已经四个月没拿到津贴了,我们只在他们不要的地方才有自己的站点,连这个都快保不住了……从西安到上海,所有的大城市都是他们的。我们的人在上海活得比你们共党还难,难到横尸街头,剩下的人也活不了几天……劫谋太强悍了,他不需要和解,他只要权力,绝对的权力。” 零在挖着墙,比方才更加用力,他不让阿手看见自己的脸,以免阿手看见他脸上的恨意。 阿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零。零垂着头。 “你怎么不说话了呢?”零问。 “我在想该怎么说。毕竟这场纷争中我们是最先动手的一个,因为我们最弱。最弱的只好先下手为强……尤其你对上一个像劫谋那样杀无赦的人。” “混乱的逻辑。” “因为是混乱的时代。”阿手呆呆想着,发着怔,“我们很想和你们和平相处,可在朝的劫谋步步紧逼,修远先生早就是举步维艰了,再没个东西扳回一局,他连命都保不住了,而总部对你们的密码一直很有兴趣,所以……我们动手了,可事情立刻就失控了。” “你们决定动手就已经失控。” “是的,人利欲熏心时最容易下出臭棋。”阿手在发呆,像刚从噩梦中醒来,毕竟这些天对他、对零、对中统和共产党,甚至对军统都是个噩梦。阿手苦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对共产党没有敌意,就算中统对你们有敌意,修远先生个人也没有敌意。我们要那东西,只是为了保身。而且我可以代表先生向你,不,是向贵方保证,扳倒劫谋之后,我们将会通力与贵方合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零同样苦笑:“就是说把我们搞成瞎子哑子后,你们会通力和这个瞎子哑子合作。” “不是!你们一定还会有备份的密码,把那东西给我,你们可以用另一套密码发送真正重要的东西!你们现在不就是不惜一切要把密码送达上海吗?把那东西给我,你可以立刻通报延安让它报废,而且我们会全力帮你们送达备份密码!我们可以帮你们对付劫谋,因为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会看到我们的诚意!” 零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真是……很荒唐。” “说荒唐,因为你不了解官场。拿到了就是奇功,至于有用没用,可以推诿给别的倒霉蛋。” “如果你们拿到了密码,我们却用密码发送假消息,那岂不对你们有害无益。” “对总部也许有害吧,对修远先生却是有益。先生因此可得到一个晋见总部的机会,不至于再这样被劫谋拿钝刀子割着却无还手之力。” 零那种不信任的表情都几乎不用掩饰。 阿手看看他,嘘了口气,同时也下了个决心:“好吧,我告诉你的是秘密,因为我想取信于你。修远先生已退隐在野多年,为了躲过劫谋三番五次的暗杀。而政治这东西,在野的永远玩不过在朝的,先生在总部早已失宠,现在那里是劫谋唯我独尊。上海事发,劫谋把乱子变成了机会,湖蓝之辈把我们赶的赶杀的杀,劫谋则自官场彻底清我们出局。整个中统他唯一忌惮的只有先生,就是说他必须要杀的也只有先生。劫谋的必杀名单上先生名列第一,连当年几乎刺死劫谋的中共特工零也只能屈居其二。” “这种秘密……你们的内斗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还不明白吗?先生被排挤得连去重庆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在地方上隐姓埋名!有了那东西,先生必须亲自送往重庆!凭先生的能力,就一定可以扳回局势!他赢了,你们共党的日子也就好过得多!……我们对你们一向还算温和的,以后会更加温和。” “温和地血洗了我们的联络站。” “那是一群糊涂虫利欲熏心干出来的蠢事!” “你是说贵方做这般大事都不用修远先生的授意?” 阿手茫然,零问到的是他根本解释不通的问题:“先生已经懊悔了……我们会十倍地补偿你们。” “我很动心。” 阿手急切地转过来看着他,那种急切简直有违阿手一向寡动的本性。 “可是你找错了人。”他看着阿手的神情,“是的,你高看我了,对这样的大事我没权决定,最要紧的是,东西不在我身上。” 阿手在一声长叹中坐倒,靠着墙坐了下来:“先生会说我过于天真了。连劫谋都可以跟我们不共戴天,共党又怎会相信我们。” 零继续他掘洞的无尽生涯:“修远先生是你的……” “我的恩师。” 零伸在洞里的手发出一声脆响,他的工具再次崩断,已经断成很难再磨砺的两块铁片。 阿手甚至懒得去看了:“我走的路,你走的路,都是死路,这就是命。” 39 稀疏的星光照着夜色下湖蓝的车队。 在假憩,偷眼瞧着湖蓝。 湖蓝根本睡不着,疼痛让他焦躁,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浸墨一样的夜色。 “孩子?”卅四轻唤。 湖蓝不回应,并希望这样能让卅四以为自己已经睡着。 “腿痛,就把假腿拿下来吧,我想那东西不该戴着睡觉的,现在也不要用腿啊,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卅四显然知道湖蓝并没有睡。 “不用。”湖蓝知道再装下去也没意思。 “别在一个老头子面前不好意思。别当我共党,只当我老头子,你要知道这个老头已经老到什么地步,他尿尿经常会尿在自己鞋上的,你要在这么个人面前不好意思吗?” “闭上你他妈的臭嘴!” 前座的纯银被惊得从瞌睡中一惊而醒,并且迅速拔出了枪。弄清状况后,他讪讪地看湖蓝一眼,把枪收回了怀里。 “粗暴的孩子,幸亏你还不暴虐。” “我会虐给你看的。” “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睡吧。”他看了看这狭窄的后座,“你实在该把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的,这样你就可以在后座上躺下。” “用不着,兴许你就是想被我安排到另一辆车上呢?” “没有没有,我还就是爱和你说话。”卅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头搁这,可以睡得舒服一点了。” 湖蓝讶然:“我看你……真是快疯了。” “这个言重了,只是人情之常权宜之计。比如说吧,你和你最敬爱的劫谋,你们一块出行,山高水远,人困马乏,难道就不能这样……”他又拍拍自己的腿,“歇息一下?” 湖蓝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速度打开了卅四那边的门,另一只手上用消音手枪顶着卅四的头。他真的是被激怒了,风灌了进来,车外呼啸的夜色如同鬼影。 前排的纯银也急忙添进来一支枪口。 湖蓝瞪着卅四,卅四无辜地看着他。 湖蓝一字一顿地道:“不要再说对先生不敬的话,不要再提我的腿。” “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又有什么不敬?你敬爱的先生是个人吧,七情六欲,血肉之躯,不是妖,不是神,是人哪。” 湖蓝瞪着他,他的眼里冒着火。 卅四叹了口气,做个和解的手势:“年轻人总是不爱惜自己,那可是你自己。好吧,你不睡,我可以睡吗?” “可以。” 然后卅四头往后一靠,眼睛一闭,真的睡了。 湖蓝有点无措地瞪着,枪还顶着卅四的脑门,车门也开着,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只要肩膀一挤……可那家伙就是这么睡的。湖蓝终于决定关上车门,将风声与夜色都关在外边。他看前座的纯银一眼,纯银连忙收枪,转过头。湖蓝决定继续正襟危坐,带着他的断腿、伤痛和一肚皮必须慢慢消解的无名火。 卅四开始打呼噜,湖蓝忍受着,他大概一辈子也没听过别人的呼噜声。 突然,行驶的车轮下发出一声枪声样的巨响,那是什么东西从车轮下崩飞的声音。首车停下,整个车队也都停下。军统们很警醒持着枪下车,直到看见车下一块偌大的石头。 首车的车灯光束照射出去,路面上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石块一直延伸到光束尽头。 “这谁干的?” “土八路的游击队吧,他们就爱搞这套。”军统们嬉笑,然后开始搬开那些石块。 湖蓝纹丝不动地在车里坐着,那支汤姆逊已被他从座位下踢了出来。他对纯银说:“绿组搬石头,蓝组戒备。” “是。”纯银立刻跑向了队首,说笑声立刻没了。 湖蓝看着车队前立刻变得有序了的工作,蓝组视线向外,监视着四方。 卅四终于醒来,他是真睡着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把你累着吧?” “别耍嘴皮子。外边有鬼。” 卅四立刻安静了,他也真的不再做任何干扰湖蓝的举动。 湖蓝毫不放松地盯着前方。但手下平安无事地清出了可容一车通过的间隙,并无异动。 纯银再度回到湖蓝的车边:“可以过了。” 湖蓝再度看了看四周,黑沉沉的,看不到什么:“走吧。” 纯银向前车挥手,前边的人上车,他们仍在戒备,只是放松了许多。他们并没工夫清出整条路来,所以前车以极慢的速度从那条间隙中挤进。仍然安然。一直候在车外的纯银上车,这也是开车的信号。 湖蓝的车缓缓发动。这时,一声尖厉的枪响。司机被击中脑门,他临死前的一瞬间下意识地猛然刹车。枪声是从卅四所坐的那侧传来,湖蓝将卅四摁倒,说了句:“待着”。然后抄起了一直没用上的冲锋枪,脸上有一种近似亢奋的嗜杀神情,他推开车门滚了出去。纯银紧随其后。 前车的军统奔过来增援,却被公路边的袭击者用火力拦截。湖蓝和纯银蹲在车后等待,他俩反而一枪不发。湖蓝分辨着黑暗里传来的枪声,冷笑:“王八盒子破左轮,加上几支一百式,就来撼我?冰室成政嫌他手下人太多了吧?” “日本人?”纯银问。 湖蓝没理,他忙对付推开车门想从里边出来的卅四,他撞上门,把卅四关在里边:“待里边。这车能挡点子弹。” 手枪弹无法穿透湖蓝的车身,只能打碎窗玻璃。卅四在车里躲避着飞溅的玻璃。 车身边响起一声爆炸,湖蓝看起来很高兴:“还带了手榴弹,有点意思了。” 一个人从公路边冲了出来,直奔湖蓝这辆车。 湖蓝起身,汤姆逊的连射将那人身上携带的炸药都打得炸开。然后湖蓝卧倒,他的手下已经在底盘下就着爆炸的火光射击公路那边闪动的人影。无论是射击还是武器,军统都远好过对方,一个弹鼓没打光那边已经开始溃逃。湖蓝高声喊:“一个都别放走,尸体就是咱们的回话。” 对方的袭击迅速变成了军统单方面的追歼,几辆车上的军统追射旷野中的日本特工。 从路的另一侧站起一个人来,他一直是在隐忍着的,即使是唾手就可以杀死湖蓝时他也没有开枪,现在他大步走向他唯一的目标——车里的卅四。 卅四在车里看着,直到听见身后的一声轻响。卅四看着车里,湖蓝没给他留下任何抵抗的东西。那人径直走向已经被打得粉碎的车后窗,手枪早已举起。卅四将一块碎玻璃砸向那人。那人开枪。然后汤姆逊的连射声轰响。 湖蓝站在公路那边,将枪里剩下的子弹倾泻在这名刺客身上。刺客抽搐着摔回他藏身的地方。湖蓝将打光膛的枪扔给纯银,走向他的座车,他看了眼车里,卅四安静地坐着,一手扶着前座,侧着头看他。湖蓝笑:“叫你老不死的,这条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幸亏你来得及时。” “有点后悔,其实你挨上两枪兴许就安静点了。”他转向待命的纯银,“上车!走人!别挨到鬼子来军队!” 车队再次启动。 这次袭击给他们造成的损失很小,副驾座上的纯银拖开司机的尸体就可以继续开车。 湖蓝重重地坐回卅四身边,厮杀让他心情爽利:“老家伙,以后别信口雌黄地说我们不杀鬼子!” “哪有说。我是说凭你们的实力可以干掉更多鬼子,我们真正地齐心协力,借你的话,那现在的侵略军只好来这边卖鱼,或者……”他艰难地笑笑,“随便你说卖什么东西。” “卖肉啦!你这个老家伙总算有趣了一下!”他重重拍打着卅四,那几乎没有隔阂,直到他发现卅四猛地抽搐了一下。 湖蓝看着那个老人痛苦的神情:“你……挨到了?” “还好啦。” 湖蓝动作粗鲁地将卅四佝偻的身子扳直,然后看着卅四腹部那块惊人的血渍,血渍仍在扩张。湖蓝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不清那表示悲哀还是一缕笑纹。湖蓝将手从卅四伤口上挪开,闻了闻手指上沾的血液,神情有点复杂,幸灾乐祸却又带着怜悯,终于轻松了却又发现另一种沉重。 “怎么样?”卅四问。 “死定了。”湖蓝尽量用一种与他无关的语气说,“安心吧,我会替你报仇的。” “你已经帮我报仇了。刺客在开枪的同时就死了。” 湖蓝“哈”了一声,高兴与悲哀两种神情在他脸上时隐时现着,几乎不大由他控制。于是湖蓝决定理性一点地说话:“这个伤口是可以要人命的,不过还不是没得救。可是子弹切了口,灌了水银,又封上铅,现在你血里边流的尽是这些东西,这就死定了。” 卅四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你仇人还真不少。这种子弹贵得很,我们轻易不用。” “我没有仇人。” “那你身份不小。这种子弹我们杀大人物才用,你是大人物。” “狗屁。” 湖蓝哑然,这恐怕是他听到卅四说的第一句粗口,他看着卅四。 卅四的神情有些惨淡:“孩子,我还能活多久?马上就死?还是……” “我见过人就剩半截,却还喘了一个整夜。你问了我一个没谱的问题,还能活多久看你自己。” “是的,看我自己。” “不过会活得很难受,肠子烂掉,毒血腐蚀骨头,这么个难受,我会说,死了真的比较好。” “不能死。”卅四像在说梦话,“老人家,比较惜命。” “想我救你吗?最近的医院离这只有六十里,鬼子的医院。”湖蓝没有表情,却看起来像在笑,“值得用这种子弹来杀的人,他们一定更想要活的。” “别逗我了,如果他们想要活的,你宁可再掉一条腿也会把我变成尸体……不,不能停下来,孩子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射出去的箭,都停不下来。” “你这支断箭是要去射谁呢?” “保证不是射你,也不是射你敬爱的劫先生。” 湖蓝绝不信任地哼了一声。原本以为看着卅四的痛苦也许能让自己愉悦,但这种愉悦却维持不下去,湖蓝扭头看着窗外。 “很多人觉得我是个多余的老头,我死了,很多人会觉得高兴。还有的人就会想,哈,你也有今天。” 湖蓝看着窗外:“说谁呢?” “不一定是说你。”卅四苦笑,那种苦笑都让他痛得颤动,“孩子,有药吗?” “什么药治得好你?” “不是治病的药,止痛的药。你的腿那样,止痛药应该是带了的吧?你打算让我一直痛到上海吗?” 湖蓝掉头看着他,看了很长一会儿:“你受伤后看起来倒不是那么讨厌了。” “是啊。现在我们都一样痛苦了。” 湖蓝在犹豫:“啊呀,忘带止痛药了。”他踢了一脚司机座,“我们带止痛药了吗?” 纯银回答:“没带。什么药都没带。” 湖蓝冲卅四摊了摊手:“真是不小心。” “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卅四说。 湖蓝咧了咧嘴,终于决定装聋子,他看着窗外,他不给卅四药,但也让卅四那边成了他目光的禁地。 “你的围脖可以借我吗?” “你的事还真多。好吧,这个可以。”湖蓝解下围脖交给卅四。 卅四企图用那东西束紧伤口,多少起个止血的作用,可他用不上力:“能否……帮把手?” “可以。”湖蓝面无表情地帮卅四束紧,他力气很大,卅四痛得几欲晕去,但湖蓝没见出丝毫手软,“血倒流得不多,可是里边在烂。” 卅四整理着那围脖,直到发现围巾里编织的钢丝,卅四苦笑:“年轻人杀人用的东西,居然拿来救老头子的性命。” “苟延残喘而已。” “希望能挨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要睡了。”湖蓝说着就睡,他闭上了眼睛,他看起来真的睡了。 卅四轻轻地吸了口长气,看着窗外,他的痛苦没有一秒钟不在燃烧。 湖蓝的车猛地停下,湖蓝下车,然后去了卅四所坐的那边:“要方便吗?” 卅四昏沉地看着他,痛苦已经让他以汗洗面,他摇了摇头。湖蓝耸了耸肩,然后自己到路边方便。 纯银跟过来:“湖蓝。” 湖蓝随着纯银的目光转头,看到卅四正费力地推开了车门,从车里出来,手扶过的地方是一个殷红的手印。 卅四艰难地挪到路边,扶着路边的树气喘吁吁,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路那边的旷野、山峦和田地,炽热夹杂着哀伤。 湖蓝回到自己的车边,伸手打开了后备箱,他看着车厢里的内容,武器、衣服、药品……整整一箱的药品,又看了看卅四,他在犹豫。他最终还是关上了后备箱。 纯银如影随形地跟在湖蓝后边。 “给先生发报,卅四遭日本人袭击,重伤无治。我不打算给他治疗,因为这样至少可以防止他耍弄诡计。我会在今晚到达上海,希望他能撑到那个时候。” “是。”纯银应道。同时,他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拿着一瓶强效止痛药:“湖蓝,你该吃药了。” “不吃……胜之不武。”湖蓝犹豫了一下,然后转向路边的卅四,卅四扶着树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湖蓝看了一会儿说:“走啦!你打算死在这里吗?” 卅四缓慢地回身,苍凉的苦笑:“不,不。得赶快动身……得赶快赶到上海。” 车队再度疾驰。 前方阴晦的天空下终于出现了那片庞大的建筑群,什么都看不清,在南方的雾气中它只是乌蒙蒙的一片。 湖蓝看了看身边的卅四。卅四闭了眼,垂头坐着,腹部包扎的围巾没有多少血渍,但他看起来像是停止了呼吸。“老家伙,你还活着吗?”没有动静。湖蓝终于伸了手去探卅四的鼻息。 卅四突然说话:“上海。它是你的家乡吧?” 湖蓝愤怒地拿开了他的手:“不要装神弄鬼!” “只是养神。养好神,谁知道上海还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不会有了,我们在上海的实力足以掌控任何事情。” “这阵子诸多的血洗、火并,似乎不好说掌控。” “是对不自量力者的惩罚,洗牌。” “是野心膨胀,孩子。掌控不光是控制别人,也包括自控。” 湖蓝又想发作,但看一眼卅四的惨状,火气反倒没了:“我何必跟一个说话就要进棺材的人斗嘴。” 卅四苦笑:“你是又长大了些,我就不知道我会不会有棺材。” 湖蓝沉吟了一会儿:“棺材倒会有的。” 卅四居然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谢谢,赚了。有棺材就好了,这行当有棺材就很不错了。” 湖蓝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路的争吵多少有助于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而且自卅四受伤之后,也许见死不救会造成些许内疚,湖蓝现在对卅四少了许多以前的粗暴与生硬:“你这趟出行就是准备死,你早就知道吧?命都不要,又何苦毫厘必争占这些小便宜。” 卅四悠悠然地看着窗外:“不欺人,不害人,能帮人时不使坏,偶尔占点送上门的小便宜,不亏心。” “好好的在说话,又何苦刺人!” 卅四看看忽然变得愠怒了的湖蓝,他真有些纳闷了:“刺人?没有啊。” “什么叫做不欺人,不害人。你住嘴吧,不用解释。” 但是卅四开始微笑起来,笑容里甚至有欣慰的意思:“有人说你跟劫先生不是一类人,我现在才相信。欺人害人的日子不能让你满足吧?就算劫先生告诉你这就是人上人。你想要什么,孩子?” 湖蓝愣了一下,冷冷地说:“告诉你这话的人已经死了。是果绿吧?果绿死了,脑袋都打烂了。” “没有棺材。”卅四叹息,“他是个好人。” “还不错。他发难之前,我正建议让他接任西北站站长。跟密码有关的共党我亲手就杀了六个,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吧。”湖蓝细细地欣赏着卅四悲悯的眼神,悲哀一次次袭击着卅四,卅四也没打算掩饰,但湖蓝很快也明白了,这样打不倒一个见过太多生死沧桑的老人。 “可能。”卅四看着自己的伤口,在原来的苍老上瞬间又添了十岁。 “所以别再说我不欺人不害人。”湖蓝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那是个不再谈话的信号。 一路无语,车队再一次停下。因为是在沦陷区,湖蓝的手下要做进入上海前的最后准备。 湖蓝在车外走动,看着远处的几座新坟。纯银递上一根手杖,湖蓝接过,那是把杖剑,他拔出来看着森寒的锋刃。 “糙了点,你先委屈一下。就要进上海了,靛青说到上海给换成带枪的,是他的心意。” 湖蓝挥了两下,摇头:“就这个,白进红出的实在。” 纯银瞟了一眼车里,卅四在沉睡,他再次拿出了药瓶:“湖蓝。” 湖蓝看了看车里的卅四:“不要。” “这又何苦。” “我不想在心里输给一个老朽的共党。”湖蓝看了看他在车边等候的手下,都已是刀入鞘枪入套,一片肃杀。 一股子旋风卷着落叶从车队边掠过,中间还夹杂着几片纸钱,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走吧。”湖蓝掉头走向自己的座车,眼角有影子一闪,湖蓝反应极快地拔出杖剑,把那东西戳在地上。湖蓝把他扎住的东西挑起来,挑到自己眼前,那是一片纸钱:“上海,该死些人了。” 卅四惊醒了:“我们是去救人的,孩子。” 湖蓝看了卅四一眼,发现那老头像是神志不醒,又像是梦呓,他扔掉那片纸钱上车。 车队在飞舞的落叶与冥纸中驶向他们未卜的前程。 第九章 40 门打开的时候零停止了挖掘,他推了阿手一下,阿手正在晕晕欲睡,在晕晕欲睡中将身子挪到洞口上坐着。零在他身边坐下,一边将血肉模糊的手藏在袖子里。 日军和保长进来,保长立刻寻找到了阿手,然后又看了看那具中统手下的尸体,他的目光从尸体上挪到零的脸上,又挪到阿手闭着的眼睛上。 阿手立刻就睁开了眼,他属于那种警醒到能被人看醒的人。 保长微笑:“还没死呢。” 阿手蔑视:“狗。” “是披着狗皮的人。哪一天我撕掉这张狗皮,有很多披着人皮的狗就要死了。” “安慰自己罢了。狗皮披太长时间要撕不掉的。” 保长犹豫了一下,阿手说的未必不是他的噩梦。但他立刻恢复了,他来这里是伤害别人而不是被别人伤害:“杀了同袍,可又交了朋友。不知道你是个这么会交朋友的人嘛。” 阿手没有去看零,那只会给零带来灾祸:“什么朋友?你我是交得上朋友的人吗?” “这里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我不怕搞错。”他指了下零,用日语又说了一句。 “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个臭老百姓!”阿手说。 但是零站了起来,他没等那几个日军过来拉扯,他和阿手拥抱了一下,阿手被动地接受着那个生硬的拥抱,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落进了自己的口袋。零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接着挖。”[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阿手怔了一下,那三字把他从崩溃和放弃的边沿拉了回来。零起身,被日军绑在绳端的第一个。他看着阿手,阿手在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在零的目光下,阿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串绳子又拴走了五个人,零走在第一个,他出门时几乎没再回望。麻怪呆呆地看着。 保长在出门前疑惑地回望了一眼,他并不觉得胜利,因为阿手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他没垮,像块石头。 阿手看着门关上,他开始去摸自己的口袋,零临走时在那里塞进了东西,一块断裂的铁片,是较大的那块,曾经的锈迹已经在漫长的磨砺中去尽,持握的一端带着斑斑的血迹。阿手挪开了身子,看着零掏出的洞,这是个奇迹,但不足以让他们逃生。他看着手上的铁片,再看着零用了一个昼夜掏出来的小小空间,仿佛零还拥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接着挖。”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延续零的挖掘。 走到一片林子里。零被推得猛撞在树干上,撞破了后脑。一根沾血的绳子勒了上来,将他的脖子死勒在树上,用力收紧,零顿时无法呼吸。然后那根绳子在他身上绕圈,他的手被拉到树后打了死结。零没有反抗,他仍看着脚下,任凭树后的日军那样用力,脚下绿色的草叶间流过红色的血水。枪托殴击在胸腹间,零张开了嘴,一块血淋淋的破布塞进了嘴里。当一个日本兵从他脚下站起来时,零已经被勒在树干上了,绳索深陷入他的肌理,他唯一能做的是张合被勒在树后的手掌。零在那样的捆绑中被迫仰望着天空,窒息产生的泪水让他眼里的天空一片模糊。 这片树林很密,树干上参差地绑着人,绝大部分是死人,而且是死了很久的人。昨天一早被拉出去的阿忠被绑在离零不远的一棵树上,早已死了,开膛破肚的躯体被繁密的枝叶挡住了,只能看到从枝叶间瞪出来的眼睛和脸。 一个日军从树丛里滚爬出来,他很狼狈,身上溅满了血,脸成了彻底的红色,不停地呕吐。身后跟出来的老兵边打边骂:“蠢猪!才刺死一个就成了这样!我杀了七个,血溅到我了吗?”挨打的家伙绝无还手和顶嘴的勇气,没爬起来便向他的同僚下跪磕头。然后,被踢打继续走出树林。 绑零的几个日本兵在嬉笑,直到有一个摔了烟头:“工作!让我们吓死这些新来的猪猡!”他们开始将枝叶密密地覆在零的身上,将他完完全全地隐蔽起来,这是一次丛林环境的刺刀训练。 零已经成了一个被隐蔽在一丛枝叶后等死的人。他神志昏沉地看着天空,也许他会在被日军找到并刺死前先窒息而死。他的手指拼命动着,想够到自己的衣袋,但仍差了那么寸许。几个绑他的日本兵向林子深处远去,零被绑在树后的手拼命在挣动。他终于能触碰到衣袋,但挣出来的那点松动不够他摸到袋口。一个沉重而嘶哑的喘息声,零可能已经意识不到这像被勒死一样的声音来自他自己,他狂乱而无力地触碰着自己的口袋想掏到里边的东西。破衣服有破衣服的好处,他的手指碰到了衣袋上的一个小洞。零静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钩住了那个破洞,小心但用力地拉扯,一点点让那个破洞扩大。 树林外响起了停车和下车的声音。一队歪瓜裂枣的日本新兵在林外集合。 日军军官在下着命令:“三浦、大薮、柴田是第一队。出来时我要看到你们枪刺上的血!不要耍滑头,我分得清死人和活人的血。” “是!”回答很雄壮,但人已吓得够呛,三个人挨挨擦擦地进树林。 一块小小的铁片滑进零的指缝。零喘息,靠着从喉管缝隙里吸进来的那些微空气,零清醒了一下,然后开始割绑手的绳子。他割得艰难之极。 那几名日军新兵摸了进来,紧张,害怕,全无必要的大幅动作,树上绑的死人绝不会袭击他们,但是几乎吓死了他们。一个日军在半天莫名其妙的哇呀大叫后猛刺着一具树上的躯体,拔出刺刀,逃跑一样的后退,撞在身后的树上,再摔在地上,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说不清他是哭还是笑:“大薮,我杀了一个!”被他叫到的大薮拔开枝叶看了看就呕吐起来:“得了,他早就死了!”杀了死人的家伙传染了大薮的呕吐,他两个吐做了一堆。另一个比他俩看起来更老到也要阴沉,他阴恻恻地看了那两人一眼,走向树林深处。他在林间走着,死人看多了就会麻木,他已经麻木,那双麻木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种东西,那叫杀心。他忽然站住,听着什么。粗重的喘息声。他转身,走向树丛,用刺刀将枝叶一点点挑开,喘息声变得响亮了。那名日军猛退了一步,他看见的内容让他扔掉了枪,掉头狂奔,这种逃跑只是两步,当他意识到他看到的伤害不了他时,他就站住,然后回来,他捡起他的枪,看着枝丛里,他忽然浮现的笑容像是肌肉抽搐,然后他摆出一个平刺的姿势。 濒死的零望着阴沉的天际,艰难地割着绳索,喘息着。 那名日军用刺刀对着他挑开了枝丛,听到重重的喘息声。 零仍以那个要命的姿势被绑着,也被勒着。他切割着绑他的绳索,每吸进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气。 荷枪实弹、雪亮的刺刀、随时可以击发的步枪都让那名日军觉得自己的强大,而他面对的只是一名清晨和零一块被拴出来的囚徒,像零一样被绑着,嘴被塞着,只能通过鼻孔呼吸出浓重的喘息声。那名日军发出一声怪叫,挺刀,出刀,搅动。他听着喘息成为一种被塞住的嘶吼。另一名日本兵喊:“三浦,让我刺一刀,要不川崎军曹会杀了我的。”“男人要靠自己。”被叫做三浦的日本兵迅速将刺刀刺入囚徒的心脏,然后颠颠地跑开。另两名日本兵在他身后咒骂:“还有四个,我们只要找那四个。” 被切割的绳子终于松垮断落,零那只用来割绳子的手也终于得到了自由,他掏出塞在嘴里的破布,拼命将勒住脖子的绳索拉宽松一点。零劫后余生,用尽全力地长吸进一口空气,他感动地望着树叶遮掩的天空,第一次发现空气是如此宝贵。一声被塞住的嘶吼在附近响起。零赶紧去割绑着另一只手的绳子,忙中出乱,他的工具掉在脚下。零努力了一下,立刻发现再也够不到它。他没法解开绑着他的绳子,绳结都打在树后,而且都是死结。从枝叶里看出去,一只日军的大头皮鞋已经踩在小径上,零不再动了。 日军三浦在林中蹑步而行,刀尖上的血滴在地上。每一丛树枝都要被他用枪刺细细挑过,这家伙已经迅速热爱上了这种游戏。他窥见了某处树丛里露出的一片衣角。微笑,蹑行,一点点挑开枝叶,像是阿里巴巴发现了财宝。他直接撞上了阿忠瞪着的眼睛,三浦惊叫一声,倒退了几步,绊倒在小径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伴之以无声的咒骂之后,他注意到身后的草丛。零被绑他的人遮得很严实,但树周的草丛都被踩倒了,这实在是暴露了一切。壮了壮胆,三浦再度出击。枪刺一点点拔开枝丛,显现出枝丛后的零。他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零被绑着的脖颈之上,头颅低垂,他看起来像是早就死了。三浦疑惑地端详着零,因为没能在零身上发现像别的尸体那样明显的伤痕,他把刀尖扎进了零的腿上,拧转。零低垂着头,看着在自己肌肉里活动的刺刀,他没有动弹,但是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让那家伙更疑惑,他凑近了,想看清这个还会流血的死人。零唯一自由的那只手一下叉住了他的脖颈,收紧,零抬起了头。三浦瞪着那双愤怒到快要爆炸的眼睛吓得崩溃,一团尿迹迅速在那家伙裤裆间扩大,他开始鬼叫,狂挣。零用一只手根本不可能抓住他,他挣脱了,在不成语句的号叫中跑上出林的小径,一头撞上了两名同伴。那家伙换了个方向狂奔,直到一头撞上了绑在另一棵树上的死人,晕倒。 零在苦笑。那家伙的枪就扔在树下,可他仍然不可能够到。两个比较谨慎的家伙正向他这祸源接近,随着那两位到来的还有两支上好的刺刀。 零听着来自身后的纷沓的脚步声,那是绑他那几名日军和另一群日军,包括一个军曹。 “我想就是他吧?”一名日军指着零说。 零被一群日军包围着,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只手。一双听天由命的眼睛对着十数双疑惑的眼睛。 几个日军给零松绑,推上一辆卡车,驶走。 零被带进一间屋子里,一幅也不知从哪里掠来的板桥体字画映满了零的眼帘,零呆滞地站着,急促的日语从旁边传来,伴之以全无半点感情的中文。 “你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你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繁荣,我们希望每一个中国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应该奖赏你这样为帝国效命的人,大大的奖赏。军曹,他是属于那支被我们误会俘获的马队吧?” 零莫名其妙,只好看着架着他的军曹。 军曹很愤怒,倒不是对零,而是对着旁边的翻译:“混蛋,这句不用翻译!” 零看着军曹所骂的旁边,那是一位中国人的翻译官,其形状如同其语气一样死样活气。 又是一通日语,零在眩晕中被这几位的关系搞得更加眩晕,他总算认出军曹是押送他们时险些杀了他和朝勒门的那位,但大堆听不懂的话让他只好看着那位翻译。 翻译看了他一眼:“请不要看着我,吉川队长和你说话时请看着吉川队长。” 零只好又看着那幅板桥体字画。 一只手拍打着零的肩,那是一直聒噪的吉川大人。 翻译连忙把他的话翻译出来:“要奖赏你。” 又是一句日本人特有的一种像是哮喘的声音。 “吉川大人说话的时候请看着吉川大人。”翻译说,“请低下你的头。” 零只好低下了头,他看见吉川大人其实是一个多毛的矮子,麻怪跟他相比都算是英俊。 吉川大人很高兴,捶打着零的胸膛,他说话的声音时而像是嘀咕,时而拉高音拉成了咆哮。 翻译在一边忙着:“你是好人,不是汉族人。” “是汉族人。”零更正。 翻译转向吉川:“他是……蒙古族人。” 吉川挥着复杂的手势说话,让零以为他在为舞蹈热身。 翻译机械地说:“东亚共荣万岁。欢迎你来到我的驻地。打倒汉人,他们破坏共荣。我们会对你们很好,只要你们一直送来我们紧缺的物品。回去告诉你的族人,把马匹和鸦片都送来这里,我们给钱,很多的钱。” 零终于听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日本人会放了他们。他忽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因为吉川的卫兵端进来一盘食物。 翻译叹了口气:“吃吧。” 零大嚼着,这让那名心存恻隐的翻译暗自叹息,同时也让屋里的几个日本人一边鄙薄地谈论一边大笑。一番饕餮之后,零终于从抬头看了看笑声的来处,这让那两位的一脸鄙夷换成了生硬的笑容。零连敷衍也没有,他转向翻译:“他们说什么?他真的会放了我们?” “还能说什么好听的?”翻译看了看零,很有同情心地叹了口气,“会放。只是为了再提起共荣时,好说他们做过这件事情。” 零若有所思。 “你们是几个人?”翻译问。 “整支的马队,很多人。” “几个?” “十个。”零看起来很想说一百个。 翻译苦笑:“知道你想的什么,可这不可能,兴许会为这个数字杀了你。” “十个。” “你知道这是什么世道,没死就该去谢神拜佛。想想自己吧。” “十个。” 翻译叹了口气,去了日本人那边,即使听不见他们轻声的嘀咕,零也看见那两日本人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翻译回来说:“片山军曹说就你一个。” “十匹马的驮子!我一个人可能看得过来?”零都被这份荒唐吓了一跳。 翻译看着他摇摇头,神情已经像在看一具死尸。翻译对军曹说了一句日语,军曹伸出两只手指头,像是数数又像是威胁:“只有两个!” 零让他们看自己所有的手指头:“十个!”这样的争吵已经根本用不上翻译。 军曹抬手把军刀拔出来一半:“混蛋!” “十个。”零仍伸着指头。 吉川再次发出了哮喘的声音,零不在乎他的心情,而军曹在乎。“最多四个!”军曹说。 这次他没有伸手指头,零只好等待翻译。 “走吧。”翻译拉他。 “几个?” 翻译强拉他出去,附耳低声:“四个,捡回的命还要扔掉吗?老天爷都快被你气吐血了。” 零向那名好心的翻译发怒:“再挺一下,可能是六个!再挺一下,八个,十个……你怎么不帮我?” “你是我见过最走运的人!知道吗?还从来没人从那里边活着出来!不要太贪心,你几句话救了三个人!” “这不叫贪心!” “你是个什么人哪?嗯?”翻译苦笑,“没见过人杀人?许了愿发了苦誓要做你做不来的善事?嗯?吃斋念佛的?我不知道走运还是背运,会说两句日语,帮你们说话只为了晚上能睡得着觉。你呢?” 零沉默,只好随在那名翻译身后摇摇晃晃往前走。两名日军在后边押着。走过曾经走过的荒凉街道,来到监狱血涂的大门面前,血腥的回忆让零有点魂不守舍。像上次进去时一样,新的尸体正被拖出去掩埋,零在这里耽误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翻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我当你不知道害怕。”零的畏惧之色非常明显,连他都看了出来。 “我怕的又不是它。”零走了进去。 日军和翻译都远远地避在门外,他们尽可能远离这个疫病和死亡横行的地方。 一只手从墙洞里拿出来,那是阿手的手。阿手的手已经和零的手一样血肉模糊了。零在后边拍他:“你挖不出去的,这里全是石头。”阿手麻木地回过头来,他看着零,麻木的表情立刻成了诧异。阿手愣了一会儿,饥饿、疲劳和这里的环境已经让他有种置身噩梦的错觉:“那你还让我挖?” 零拿起阿手的那只手看了看,手似乎无知无觉,抓着的那半截铁片已经磨去了所有的锈痕,刀片般锋利,滚烫:“让你拿它挖石头,你就不会去想,拿它割开自己的动脉其实也蛮省事的。” “共党,你是鬼吗?你来看我?” 零笑了笑:“是啊。看看我的对头朋友。” “你等我会吧。到明天我也就差不多了,黄泉路上有个伴还是不错的。” 零拉他起来,阿手有些茫然:“嗳,我说,你做了鬼力气还挺大的,手还是热的。” “别闹了。我带你出去……出去以后你会放我一马吧?” 阿手傻笑:“鬼先生,只想你到阎罗王那帮我美言两句,我这辈子好事做得有限,坏事干得太多。” 零没再多说,一只手拉着阿手,另一只手拉起了麻怪,他有点茫然地看着这地方,他还能带走一个人,只能一个。 翻译掩着鼻子过来:“快点。他们已经不高兴了。” 零放开麻怪,反正麻怪能一步不落地跟着,零又拉起了一个孩子。 “你已经救了三个。走吧。”翻译催促着。 零看着剩下的人:“我害死了他们。” “别开玩笑了,你救了三个人。” 零看着夜色下那些呆滞的眼睛,像是要把每一个人记进心里。外边的两个日本兵已经不耐烦地拉动了一下枪栓,鬼叫了一句日语。 “我害死了他们。”零颓然地出去,拉着一个听天由命的阿手,一个木木愣愣的孩子,麻怪跟在零的身后,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线生机。 四个人茫然地走在死寂的镇上,眼前的路空空荡荡,旁边的屋没有灯火,没有人声。零回头看一眼他待了两天的地方,两个押送他的日本兵正在门前和看守监狱的同僚聊天,只有那名翻译呆呆地看着他。 翻译忽然想起什么,追上来把一个布袋塞给他:“吉川队长让我转交的。他说欢迎你们再来,会给你们更多这样的东西。” 零腾不出手,麻怪接住,翻译是个好心人,但他们甚至没有告别的心情。 渐行渐远,阿手一头栽倒,他的体力早已超了极限。零背起了他,把孩子交给麻怪:“快走,我不知道他们还能搞出什么荒唐事来。” 他们离开这个镇子,惶惶如丧家之犬。 41 靛青站在铁栅外,看着幽暗潮湿如地穴一般的囚牢。 牢里的“客人”在看书,手上压根就没有书,但他的表情、动作无一不是手上有一本颇为有趣的书,有时还要往回翻个两页,倒找到某个关联的章节,一脸津津有味的笑意。 靛青深深地吸了口烟,喷进笼子里,继续看着他的囚犯搞怪。 “客人”是不抽烟的,直到烟雾近了身才轻轻地咳了一声,将烟雾挥开,他放下他不存在的书,看他不存在的表:“不早了,该睡了。你阁下也晚安。” “几点了?”靛青问。 “九点半差不多吧?” 靛青看了看表,真就是差不多那个时间。他踩灭了烟头,他脚下已经有六个烟头,他表示赞赏的时候有点焦躁:“不俗。你看的什么书?” 他的囚徒似乎很高兴他问这个问题:“绣像西游。会评本的。” “好看吗?” “正看第七回呢,光线不好,怕坏了眼睛。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客人眉飞色舞,“圆陀陀,光灼灼,恒古长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好看!” “你是说你就是那只拿他没奈何的猴子?” “我哪顶得上他?不过这里倒像炼丹的八卦炉。” “你是说我们别想把你炼成了丹?既然你在个关掉灯就像棺材的地方都能记得时间。” “想复杂了,我没心和贵方对抗,不过是最起码的让自己活得像个人。” “你很快就要活得像个鬼了。” “你话里一股子总算甩掉我这烫手山芋的兴奋,是什么紧要人物就要来了吗?劫谋?” “你这点修为还想劳动劫先生的大驾?” “大得过上海站长靛青的人还真没几个……湖蓝?” 靛青看了他两眼,转身想要出去,想去套别人话,却总被别人套话,真不是桩乐事。 “今天你杀了几个?” 靛青霍然回身,瞪着客人。 “不是杀鬼子吧?共产党快杀绝了。杀中统?” “你怎么知道?” “说穿了一钱不值。我这陋室气味很简单的,你一进来,火药味血腥味还大过了烟味,你是泡在里边了才闻不出来。” 靛青没说话,不仅仅是生气,对方说的让他心情复杂,他这些日子也就浸在这种复杂里。 “我们都被困住了。不过你还不如到这铁笼子里来,数数时间,看看闲书。日子会过得清静一点。” 靛青终于愤怒地转身,关上了灯,重重地把门关上。正像他说的,这地方关了灯就像棺材,一切浸没在黑暗里。 客人在黑暗中轻微地叹了口气。 靛青走过天井,外边正在下雨。 戒备森严,黑暗中无处不闪烁着枕戈待旦的枪手。靛青看着天井边用油布盖着的几具尸体,那是今天的斩获,橙黄正带了手下在验看。靛青没有过去,他招了招手,手下明白他的意思,把他那支汤姆逊拿了过来,靛青拭擦装卸。 橙黄过来:“已经验实,咱们杀了可能接任中统上海站长位置的阳子居。” 靛青看着橙黄兴奋的表情,相比之下,他有些没精打采:“你看我在干吗?” “枪让手下来擦就可以了。” “现在它不光是枪了,也是咱们保命的玩意。枪可以让手下擦,保命家伙是一定要自己伺候的。以前咱们出门是可以不带枪的,现在我一睁眼,枕头边就是这家伙。”靛青厌恶地嘘了口气,“你觉得好过了还是难过了?” “把连修远在内的中统王八蛋斩尽杀绝,就好过了。” 靛青沉闷地想了一会儿:“把阳子居的左手剁下来,送给中统的家伙。告诉他们,这三天停战,想来他们也要收拾残局。” 橙黄诧异:“站长?” “湖蓝就要到了,随行的共党也是紧要人物,我们的任务就是全力保证湖蓝做好他的事情。” “这就会放跑很多本来该死的家伙。” “是劫先生的意思,不值得为几个虾米放跑大鱼。”靛青挥手,一个军统拔出砍刀走向那排尸体。靛青移开目光,看着阴雨的天空,喃喃自语:“湖蓝现在已经在上海了。” 湖蓝的车队缓缓驶过街头。灯红酒绿,这里是天堂一样的繁华。 昏睡的卅四醒转,他发出一声像是呻吟的叹息声,用一种隔世为人的目光看着窗外被都会溢彩了的雨夜。 车队滞停在街头。雨刷单调地清洗着车窗上淌下的雨水。整个车队在等着一个人,湖蓝也在看着这个人——卅四。 卅四看着窗外的一个霓虹灯,霓虹灯上边穿梭着一个女人的线条,卅四的表情好像是个老色鬼,又好像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霓虹灯。 “去哪?”湖蓝问。 “啥?” “你不是有东西要转交给你们在上海的人吗?”湖蓝压着气,“陪你跑这趟该死的路,不就为你要把那份见鬼的密码送到上海吗?” “是啊。”卅四说,“我得想想。” “这还要想吗?谁来和你接头?你把东西送到哪?不放心我们?好说得很,你可以就在这里下车,只管去忙你的。” “想想,想想,想想。”卅四用一只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头,每一下轻轻的动作都要让他的伤口更加疼痛。 湖蓝冷冷地看着:“我看你又活了。” “啊?我没死。”卅四恍然地转过头,恶作剧地笑,尽管很艰难。 湖蓝的车开始从队尾驶到队首,别的车不用招呼,立刻跟在湖蓝的车后。 卅四看着窗外,专心到湖蓝很难从那个单调的神情里寻找到什么疑迹。卅四指挥着司机:“左边。” “你肯定吗?”湖蓝问。 “慢慢想慢慢想就想起来了。”卅四犯着嘀咕,敲着脑门,碎碎念着。 “共党就是这样办事的?你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也没个人接应?倒像个乡下人走亲戚,挨门挨户地认?” “鬼子是残忍的,我们要谨慎啊。” “不要指着和尚骂秃子,你明知道怎么回事。” “我出门前就跟同志们说了,你们不用接应我了,统一战线上的同志会照顾我的。”他细心地向湖蓝讲解,“就是你这样的同志……右拐右拐!” 车队停了下来,那个路早驶过了,尾车顶在卅四说要拐的路口。 湖蓝有些生气:“不早说!” “你总说我呀!害我分心!” 湖蓝气结无语,车队挨挨擦擦地倒回卅四所说的那个路口。 卅四成功地把车队带进了一条狭窄到没有前路的弄堂里。卅四看着那条死路,表情跟做梦差不多:“怎么就没有路了呢?我记得以前是有路的。” 湖蓝扫了一遍外边糟乱的弄堂,再度把目光盯死了卅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卅四忽然笑逐颜开:“想起来了!鬼子是残忍的,我们要谨慎!是统一战线的同志把这里变成了此路不通!往前开!” 往前开,在弄堂与弄堂的一线天之间终于现出了天空的缝隙。车队继续驶进。驶不了多远,终于在卅四的招手示意下停止。一扇厚重的高且窄的门,狭小的窗户,让人觉得住在里边的人一定是心理上有些闭塞,且没有安全感。“这里了。可找到了!”卅四表功似的向湖蓝一笑。 湖蓝阴郁地坐着:“玩笑开够了吗?” “孩子,不是玩笑。就算共党真是把脑袋系在裤腰上过日子,也不会拿人命铺路,铺到这里来开这么个玩笑。”卅四偶尔的认真和沉重总是毫无先兆地突发,但都是真正的认真和沉重。 “那你何不去敲开门,我们和里边住的人聊聊。”湖蓝的微笑像是狞笑。 “我不敢。”卅四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敲那门……我怕里边给我来上一枪。” 湖蓝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重重地打开车门,走向那扇门,拿手杖狠狠地砸门,然后踢上了一脚:“开门!你们的秘密基地就被人当菜市场!我是湖蓝!”湖蓝转身看着车里的卅四,卅四正微笑着向他点头以示赞扬。 门缓缓地开了,橙黄阴郁地站在门里,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几支枪口。橙黄的阴郁和身后的几支枪口所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是对着车里微笑的卅四。 屋里,天井,窗口,到处闪动着人影和枪口,那是足够对付一场强袭的火力。 死寂,沉默,冷场,除了卅四的微笑和湖蓝的愤怒,似乎所有人都颇为难堪。 湖蓝转头看一眼橙黄和他身后的枪口:“如果那玩意有用,我早亮出来了。还用你吗?”这如同一个号令,所有的枪口都消失了。 湖蓝叹了口气,跺掉脚上的雨水,阴沉着脸,甩下了仍在门外慢慢腾腾的卅四,径直走进了这处靛青经营的据点。 靛青从天井里跑过来,看见湖蓝,立刻大祸临头地站住:“湖蓝……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劫先生会知道的。”湖蓝阴冷地说。 靛青本来就阴云密布的脸更加死相上头,他瞪着这时刚进门的卅四,老家伙重伤在身,磨磨蹭蹭,他很想送卅四一匣子弹。 湖蓝说:“扶他,小心轻放,老家伙是贵重物品,还有伤在身,我估计他是快要呜呼了。” 两个军统上去携扶一步一顿的卅四。 湖蓝突然有些疑惑,向纯银招了招手,低声说:“找机会查验一下老家伙的伤势,我怀疑他伤得并不那么严重。”说完,他转身进屋。 靛青和橙黄跟在他的身后。靛青还有点自尊,橙黄则全然是迎接钦差大臣的做派和表情。 卅四几乎是被人架着在桌边放下,虽然是仇恨,但靛青对他这贵重物品也不敢怠慢,茶水和糕点立刻端了上来。伤势已经让他对糕点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但他啜了一口茶,仍高兴了出来:“是雨前的毛尖啊!在西北要喝到雨前茶就像做梦一样啊!” “得了得了。你就权当是做梦,可也不要说梦话好不好?” “你也喝呀。这雨伤人的,你坐车里也不关窗,透心凉了吧。” “要你管。”湖蓝确实半个身子都湿了,他端起茶,一口下去大半杯,然后把茶叶在嘴里嚼了嚼,呸的一口吐了。 “坐呀,腿不痛啊?” “闭嘴!”湖蓝凶着,却坐了下来。 靛青和橙黄古怪地看着湖蓝。 “看什么?这是个老神经。”湖蓝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从来没人会跟他这样说话,他也从来不会遵从除劫谋之外任何人说的任何话。接着,湖蓝扫一眼卅四,“放尊重一点,别鸡三狗四多嘴多舌,我也许会给你找个医生。” “我千里迢迢就带来这一张嘴,不让我说话又如何办我的正事。” “对,忘了你还有正事。请请!” 卅四真的也就请了,周围都是军统在此地区的魁首,他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他终于确切无疑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靛青。 “你好啊,同志!我终于见到你了!” “什么?!”靛青惶急地看着湖蓝,“这是共党反间的计谋!我不认识他,以往跟共党的交往只是从权,他他他什么意思!” 湖蓝似笑非笑,爽利地将剩下的茶倒进嘴里,如饮美酒,终于有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同样的痛苦真是好事:“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和他同为联合抗战,他就叫你同志,就这个意思。” “这个可……也太那个了吧。” “他就那个。我提醒列位一句,此人奸诈之极,又早置生死于度外,你们跟他交道若是还抱着一己得失之心,就像这位靛青站长一样,那就会输得连保本的机会也没有。” 靛青苦恼地低下了头。 湖蓝看着卅四:“你说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怎么个也是也不是。” “什么都对,就是找错了对手。” “对手是鬼子,对不对?这话都隔夜了,馊啦。” “我想说到你觉得它不馊为止呢,孩子。” “那你就当我聋子好了。” 卅四叹了口长气,几乎像要叹尽长久以来所有的痛苦和委屈。他转向这一屋的军统魁首,一个个看了过来,再无戏谑,目光坦诚得让很多人不愿意和他直视:“我想来这里,付了很惨痛的代价后终于来了这里,只是想……诸位别笑话,和诸位开个会,都说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可我希望……诸位中间至少有几个不是聋子。” 没人笑话,只有沉默和死寂,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琢磨。 卅四摊了摊手:“那么,可以开这个会吗?实话说,我快要撑不住了。”他只摊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紧压着自己的腹部,那是从他受了伤后就一直在做的事情。 42 黄亭郊外,一片漆黑荒凉。 零正在检查着昏迷的阿手。“是饿的。”零从怀里掏着,那是他在吃吉川给的食物揣在怀里的。“你喂他。我去找水。”他把食物给了麻怪,刚走两步,便听到狂热的咀嚼声。 麻怪正忘怀地自我大嚼。 “是喂他!”零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他也不缺水。”零索性回来,从麻怪手上夺回一些食物。 麻怪并非恶人,他把剩下的食物又分给那孩子一小半。他只是无法把阿手当做可以分享食物的人。 零把食物凑到阿手的嘴边,食物沾唇时阿手也就醒了,他干脆在零的手上狼吞虎咽,直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零面前保持的尊严与身份,才有些赧然地看了零一眼。零说:“出来了。虽然不是逃出来的,可是出来了。” 阿手愣了许久后开始哽咽,把零的手和着食物一齐捂在自己脸上开始哽咽,在重生后他终于失控。 零拍打着他:“好了好了。你说得对,你我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操他妈的。”阿手骂了起来,“我再也不会跟你作对,我要杀光日本鬼子。” “好了好了。”零拍打着阿手,宽慰似的,似乎一切终于有了个结果。 填实了肚子的麻怪开始打开那个布袋,里边是可以论斤算的钱。多,却贱。是日本人的伪币。麻怪往袋里啐了一口:“这什么?擦屁股都嫌硬啊!” 零看着他:“是日本人买你马队,连同货、连同朝勒门他们几条人命的钱。他们说,欢迎你再来。” “还不值老子一个屁啊!这一堆还不值两个铜板!就算值得两个铜板,在这除了死尸什么都没得卖的地方能买什么去?” 零耸了耸肩:“他们就给你这个。” 麻怪又啐了两口,不解气,又对着袋子开尿。 阿手说:“你又犯杀头的罪了,污损鬼子的钱要被鬼子杀头的。” “鬼还来?再也不来了!老子半辈子积蓄这一趟就玩光了!”麻怪倒也洒脱,系上裤子就开步,走两步停下看着零:“我走了。你走不走?” 零摇了摇头。 “知道你就不会去。你是野羊,我是家羊,我们过不到一个群里的。” “你才是野羊……麻怪。” “干啥子?别跟老子哭,我讨厌汉人的那个。” “带他走。”零指指那个从监狱里带出的孩子。 麻怪愕然看着那孩子,摇头,摇得很坚决:“我不要,他是汉人。” “你是什么人?你爸爸是汉人,妈妈不知道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没什么用呢,我还是搞破鞋去。” “破鞋会帮你生这么一个吗?” 麻怪挠着头。 “他能帮你放羊呢。你要是愿意,他就会叫你做爸爸。天冷了你们一块钻在羊皮下边,在火堆边睡觉。别人嫌你看不起你,他永生永世也不会。你这趟出来蚀老本了,可你赚到了他,是老天爷给你的,一个儿子,麻怪有了个家。” 麻怪开始呵呵地傻笑:“你他妈的这张嘴真是会说呢。” “你不要,阿手就带走了。”零说。 “是的是的,我馋儿子,我缺这么一个。”阿手装出眼馋的样子。 麻怪用一种比谁都更快的速度拉住了那孩子的手:“走啦。你旁边那个人你要小心他,不是好人。”他仍是走得洒脱,零惘然地看着,麻怪连他的招手都没有看见。 零一直在目送,走不到几十米麻怪将手放在那孩子头上胡噜着,那无疑是一种怜爱。 “你居然能说服那块茅坑里的石头。”阿手看了看零,微笑,也许他忘了自己还会这么亲切地微笑。 “说服人只有一个办法,平心而论,以己推之。” “我开始喜欢你了。” “别逗了。” “那就换个说法,在下对阁下颇有好感。”阿手笑了笑。 零瞟了阿手一眼:“走吧。” 共党的特工拉起了中统的站长,两个人相携相扶地在黑夜里走着,在两个人的记忆里也许都是一样,共产党与国民党从未走得这样近过。 “你要去哪呢?”阿手问。 零看他一眼,没说话。 “我要去上海。”阿手又说。 零又看了他一眼,如果刚才的一眼只是谨慎,现在已经带着警惕。 “我要去见修远先生,告诉他我的所得所见。他也许早就知道,可我还是要告诉他,这样的时候,同胞被这样的残杀,如果我们还仅顾着和劫谋做后院之争,那真是……”阿手摇摇头,叹口气。 “真是什么呢?” “死后会下阿鼻地狱的。” “修远先生相信有地狱吗?” “他不信。他信老庄,可那只是为人处世之学,他不信鬼神,可是……”可是什么阿手也不大有把握,自己也在作难。 零像是希望又像是安慰:“只希望修远先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他明白事理。恩师很明白事理!你试想,我们从未像劫谋那样对你们不留后路地残杀。恩师说,贵党其实甚多好人,只是贵党的宗旨开罪了太多人,而且都是跺跺脚就能让中国发颤的人,” “自以为能让中国发颤,也太过夜郎自大了吧。” “哦?我只是形容。”他住了嘴,因为前路上有一个人影。 一个小贩,坐在自己的货郎担上歇息。 阿手过去:“有没有回龙镇的剪纸窗花?” “只有五福临门,你要送子登科就得改日了。” “你们来多久了?” “两天前就到了。这里风声太紧,我们也没法搭救。站长。” “做得没错。”阿手转身看着零,零立即保持了一个让人一下无法扑到的距离,甚至比刚才驻足的地方还要退了一段。阿手苦笑,他们短暂的理解与信任已经灰飞烟灭了。“是我的人。”阿手说。 “真好。那么我们可以……各走各路了?” 货郎问:“那东西?” “闭嘴!”阿手喝止货郎,看着零说,“我重提旧话,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我还是相信我们能合作的,很好的交换条件……” “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这两天处下来,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阿手苦笑。 “不是朋友,你会把一个拿枪对着你的人当做朋友?” “我哪有……” 零在瞬时间闪身飞退,让从路基下冲上来的几个人扑空。他开始狂奔,身后的黑暗里四下闪现着现身追逐的人,来接应阿手的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组。 货郎掏出一支盒子炮,转眼就接驳上了枪托,瞄准着黑夜里狂奔的那个身影。 “不要!”阿手阻止。 货郎讶然地看着他。 “追他!”阿手说着,并开始加入追逐的人群。货郎抛弃了担子跟在他身边,将一支枪塞到阿手的手上。阿手在奔跑中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枪。 零狂奔着,枝丛从身边飞掠而过,身后左右飞掠着追赶和包抄的人影。枪响了一声,一根断枝掉在零的身前,零跑得更快了。 阿手愤怒地吼:“谁开枪?!” “他是共党!” “会把鬼子招来!” “这大晚上,鬼子怕共党的游击队。” “会把共党游击队招来!” “我们是联合抗日,不打我们!” 阿手因这份荒唐而气结,又跑了两步:“少开枪!” 然后一个家伙以树桠为支点,又砰了一枪。 阿手瞪着他。 “少开枪……就开了两枪。”那家伙申辩。 阿手不再说什么,他知道一种源远流长的仇恨根本不可能如此简单地改变,他只能无奈。 货郎摸着地上落的血,闻了一下:“打伤共党了。” 鬼知道!阿手想,他的伤就没曾好过。阿手看着树林尽头的那个人影,心情很乱。 零在奔跑,用尽了最后的潜能。零跑出了树林,这也意味着他丧失了屏障。货郎扑倒在地上,开枪。零趔趄,然后跑开,这回他是真被打中了。 阿手阴沉地从货郎身边走过。 零在蹒跚,瘸行,身周是一个半月形围过来的追捕者。 再没人奔跑了,也没人开枪。中统们看着零,仿佛看着即将落网的猎物。周围很静,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远处沉压着传来,那是大河奔流的声音。 零站住了,脚下就是断崖,这样的夜晚,看不见下边黑沉沉的深度,只能听见水声。 “下边是长江。”阿手过来,他试图再靠近零一些。 “我想也是。”零退了一步,再退就只能掉下去了。 “要去上海有很多种办法,不用做一具浮尸飘着去。”阿手说,“我送你去。” “只是得把东西给你?” “你已经没资格谈条件了,可我还是在跟你谈条件。东西给我,我们互相提携,这是我的诚意。” “在鬼子的枪口下跟我谈这些事时,我觉得你比较可爱,敬业,现在……”零笑了笑,“觉得你鬼缠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可是把东西给我。”阿手焦躁地说。 “没有。有也不会给你。” “得了,修远先生和卅四熟得很,他早已推敲过,东西绝不会在那位大张旗鼓的前辈身上,他惯常行险行狠,别人是舍车保帅,他就是舍帅保车,只要车上载着紧要的东西。” 零苦笑:“如果我有那东西,如果那东西被我吞进了肚子里,只怕也早被你们搜出来了。” “是的。军统搜过,我们也搜过,我相信你把它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我不做没用的事情,只希望你自己把它交给我。” “因为我们是两天的患难之交和三分钟的朋友,对吗?阿手。” “我很抱歉,我是只干脏活的手。” “我也很抱歉,我让你们搞错了,我是棋子和炮灰,我连车都不是,只是过河的卒子。我很高兴。” “别干蠢事。”阿手已经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事情,我很喜欢你,可我们对上了,这就是命。” “跟你们比我从来就不算聪明人的,记得在三不管我被你骗得团团转吗?”零又往后退了一点点。 “好了好了!就算你是过河的卒子!你赢了!赢了的人不用这样!你知道这行的规矩,我们是联合抗战不是死敌!你赢了,你可以堂堂皇皇地回去!你不是很想回延安吗?是吗?” “先经历你们跻身世界先进之列的刑讯?” “我保证不会对你刑讯!” “卅四说我永远不是个好特工,你说为什么。”零笑了笑。 “为什么?” “我学不会妥协。”说完,零往后仰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地消失于中统们的视野,断崖下的黑暗迅速就把他淹没了。 “搜他。去找尸体,如果有尸体,就找那东西,如果没东西,带回来他的尸体。”阿手命令。身边的中统像鬼影一样散去。阿手独自一人面对着那片黑暗,悬崖之下仍然看不清楚。他双手合了十,指尖顶在鼻梁上,像在思忖,又像一个僧人在给亡灵做法事。 许久,货郎疲劳地返回,从这里绕道下到崖底再上来绝不是个轻松的路程:“没找到。” “接着找。”阿手放下了手。 “从这地方掉下去,就算落进水里,活下来的机会不到十分之一。” “从鬼子监狱里活出来的机会有没有千分之一?” “如果你问我的话,没有。” “去吧。” “是。”货郎答应一声,迅速离开。 阿手将合在一起的手摊开,掌心放着零给他的那块铁片。天色渐明,阿手一直站在那里未曾动过,只是不再那样双手合十着那块铁片,他把那东西在手里把玩,那东西已经被他抚摩得发烫了。 货郎和几个手下再一次过来:“找不到。” 阿手沉默,往前走了一步,现在零跳下去的地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极高的落差,无底的江水,晨雾散去的地方能看见犬牙般的冲积石。喃喃地说:“共党,你如果没死我们就还是对头。这就是命。” 货郎麻木地看着阿手,把枪收回怀里。 阿手退了回来:“走吧。” “去哪?” “上海。”阿手最后看了一眼险得让人失衡的悬崖,“他要没死,就会去上海。我们也必须去和修远先生会合。上海。” 43 檐雨滴在天井里的麻石板上,军统的枪手警戒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正屋的门紧闭,两名枪手拿着重武器在那里警戒。 屋子里烟雾缭绕,空气混沌。沉默。 卅四闭着眼睛在想什么。坐得最靠近他的是湖蓝和靛青。湖蓝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不吸烟。在靛青的一个眼色中,所有的烟都掐掉了。也就在这时,卅四抬头开始说话:“鬼子想杀我。” 湖蓝一脸鄙夷:“闷半天就说这么句?不是新闻了。” “你们实力强悍,刺客全军尽没,我想冰室成政要有好一阵的心痛。是的,湖蓝,一赔十的买卖,你觉得赚了。你就不想为什么?日本特工没多大本钱,凭你们上海站的实力就能清他出局,他怕你们,一直就怕,怎么忽然就甘冒奇险了?” “为了你。” “我又有什么价值?我只是个但望天下无事,好在西北埋骨的老头子。” “过谦了。从你出山的第一天,就比修远还要危险。” “只是因为劫先生习惯把任何不顺从他的人当做死敌。你们说是也不是?” 沉默。在座都是劫谋的得力手下,但正因如此他们很清楚劫谋处世为人的风格。只有湖蓝对此是毫不犹豫的:“先生说你是敌人,那你便烧成灰也还是敌人。” “跑题了。我对日本人有什么价值?” “密码。” “和他们对抗的共产党武装绝大部分连电台也没有。一份可以与延安直接通话的高级密码,对他们并不如对你们来得有价值。” “这只是你说的。” “这不是我说的,是他们做的。”卅四开始解去一直裹在伤口上的那条围巾,然后是解开他的衣服,向面前的所有这些人袒露他的伤口。 湖蓝没说话,也没去阻止,他一直也想看看卅四到底伤得怎样。 “好吧,密码本是蛋,我就是鸡,杀了我就是鸡飞蛋打,因此你对我一路照拂,可鬼子怎么就那么急着鸡飞蛋打?”卅四袒露了他的伤口,“水银弹打的。湖蓝说这东西贵得很,也费事得很,你们也只对必杀的紧要人物才用。来杀我的人全部用的这种子弹,什么时候我老头子变得这么值钱了?” 连靛青在内的军统都把视线转开了,只有湖蓝还直视着,直视一个不忍卒视的东西,他会把这当做对自我的一种挑战。但终于连他眼里也流露出了某种恻隐之心:“盖上吧。” 卅四盖上了伤口,他看着所有人,依靠自己的痛苦,他目的的一小部分终于达到:“现在你们不觉得我在玩笑了吧?” 沉默。是的,没人会把这样重伤者的话当成玩笑,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命这样玩笑。 卅四的脸色已经是彻底的灰败,一个伤成那样的人不可能经得起这样通宵的折腾,可现在的状况是他舍了命在折腾别人:“靛青站长,事发的当天是你在带队吧?” “什么叫做事发呢?最近没少出事,你说的是哪次事发?”靛青是全然在抵触。 “就是袭击我们的上海联络总站,这次打响的第一枪。”卅四好脾气地提醒。 “第一枪是中统放的,也许是共党。这个问死人才知道。” 一旁的湖蓝开了口:“靛青,这种时候说话用不着负气,弄清事情对我们也没有坏处。” 靛青因此而稍改了一下态度:“我们合围的时候卢戡和北冥的人马已经打成了一团,我们进去的时候地上已经不少尸体。” “北冥已经全军覆没了。”卅四说。 “你那意思是我说什么也死无对证?”靛青瞪着卅四,板着脸,为了一桩必须掩饰的错误,“你们共党也是一样,双方下手都够狠吧?” “那天活下来的人就全在你们的上海站了,所以我亡命地赶过来。谁参与了那天的行动又觉得有什么不对,能否说出来?”卅四叹了口气,看着这一屋的军统,苦笑,“列位,你们在场的知道什么却又不说,我这千里外赶来的再怎么演绎也是个瞎子。” 回应他的是大大的哈欠,却因为湖蓝的面子而尽可能地无声。 “湖蓝站长,可不可以让他们抽烟醒醒神?”卅四说。 湖蓝因为这忽然公事化的称谓而愣了一下:“抽吧抽吧。” 一屋除了卅四和湖蓝外都是烟枪,顿时开始了打火声和在空中抛扔的烟卷。 卅四继续说:“列位,如果有什么阴谋,未必就是针对我们共产党,再怎么说,在上海,你们才是日本人真正忌惮的实力。换句话说,如果跟一个身在上海的日本特工说起眼中钉、肉中刺,他第一个会想到的就是你们。” 靛青点燃嘴上的香烟,一口气吸掉了小半支。每一个人都用烟塞住了嘴,沉默而用力地吸着。没人去看摇摇欲坠的卅四,尽管他说话和吐血差不多。 沉默。这是有意识的冷场。屋里的烟逐渐厚重得如要凝固。 卅四无奈地看着眼前如同固态的烟幕,军统们也许很高兴有这么道雾障可以藏起更多不想说的东西。困是不困了,但麻木和私心绝不是几支烟就能去掉的东西。 湖蓝厌恶地把烟幕扇开。沉默。 “靛青站长。”只有卅四开口,“这次来也颇有要向贵站道谢的意思。您以往向我方提供的几次情报,对我方的敌后抗战实在是帮了大忙。不论眼前这事如何,我们是一定要向重庆申谢站长的鼎助了。”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那意味着实在的功劳,靛青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说好说。” “我方提供的那些情报也还用得过吧?”卅四又说。 “用得过用得过。南边的几个胜仗,我方将士若是知情就该对贵党说个谢字。只是……嘿嘿。” “胜了就好,其他都是小事。而且当前时局,站长能这样说话,实在难能可贵。” “人敬一尺,我还一丈。在上海混了这么久,这点起码还是懂的。” “我就想站长绝无斩尽杀绝之心。曾经的误会,也许是我方处理不当,也许是中统贪功心切。” 靛青倒摇头不迭了,反正嘴巴上的好人人人会做:“人死了我倒要嘴上积德了。你们上海卢站长,那人是不错的,要说他处理不当我是第一个不信,多少次我要跟中统的家伙白进红出都是他在说和。倒是中统的北冥,那家伙就……哈哈,嘴上积德啊……他跟老卢处得不错,可我就亲眼看着老卢死在他的手上,我是想救没救得上。” “谢谢。”卅四看着总算开了话匣子的靛青。 靛青倒有些心虚了:“什么意思?你不信。” “我信。谢谢是因为你也觉得应该救下卢站长,你觉得不该互相残杀,我就该说谢谢。” 湖蓝嘴角现出些不屑的笑意。 靛青挠挠头,他不习惯这样说话:“互相残杀自然是不对,可是……反正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一股脑死了。” “靛青站长说得很对,所以我来也绝不是追究责任。说句实话,我们也没有向贵方追究责任的能力。” “那这从晚上到白天的一通絮叨要干什么?”靛青不解。 “阴谋。” “什么阴谋?如果我们要灭你们上海剩下的几个小鱼小蟹,还需要什么阴谋?” 卅四疲倦地苦笑:“一上来我就说了,日本人的阴谋,很可能是针对你们的阴谋。靛青站长,你零零碎碎也说过那天的大概,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靛青说:“中统是咎由自取。” “除这个呢?” “好好的上海,都被他们搞乱了。” 湖蓝终于忍不住拿手指敲了敲桌子:“靛青说点有新意的。” 卅四则在苦笑。湖蓝对诸如此类的平庸推诿只要生了厌离之心便可躲入自己的世界,卅四却得赔了老命去征服:“靛青站长,你袭击我方联络站的目的是什么?” 靛青看湖蓝一眼,看到湖蓝点头。这才说:“其一,我们确认卢站长那天会携带密码;其二,你们有一笔巨款要从上海转道。” “不是要灭门吧?”卅四问。 靛青又一次急了:“谁他妈的要……” 湖蓝又瞪了一眼:“靛青!” 靛青住嘴,而湖蓝更不客气地转向卅四:“别再做这种明知故问的发问。你清楚得很,国难当头,现在灭共党不是什么大功,大家互相利用,说得过去罢了。” “是的。我想靛青站长要的是不伤一人,又避免共党坐大,又可以向总部请功,而再见卢戡、北冥之类的旧识又还可以说得过去。这是上海,文明地方,动辄灭门的不是赢家是输家,是不是?” “是的。”靛青答。 “怎么忽然就成了血流成河?我们可以退一步,死了的同志也就是死了,可你们和中统还是不共戴天。整个上海现在一团混乱,军统中统地下党,个个都自保不暇,再也不能为抗战尽力。那天发生了什么,靛青站长?” 靛青在沉默。 “靛青站长,如果能及早地发现一桩错误。它不是你的错误,是你的功劳。” 靛青于是又看湖蓝。 湖蓝说:“想起来就说。你记得,听你说话的这个人是在我们掌控之中的。” 卅四居然笑了笑:“他说得对。你可以放心。” “刘仲达。”靛青终于说了一个名字。 湖蓝皱了皱眉:“那是什么玩意?” 卅四解释:“卢戡的助手。” 靛青说:“是中统投靠我们的特工,他多少年前就混进共党内部了。这次行动的情报全是他提供的。事发那天他说中统看出他破绽了,求我们赶快救他。” 湖蓝又开始不屑的神情:“一个长三张脸的家伙?我倒想见上一见。” 卅四笑:“我只怕他还有第四张脸。” 靛青向橙黄递了个眼色。 橙黄点了两名手下,无声地出去。 卅四将疲倦和剧痛着的身躯靠在椅背上,军统们无声地等待,湖蓝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卅四。卅四对他疲劳而宽慰地笑笑:“总算快有个结果。” 湖蓝绷着脸:“这事完了我有话问你。” “我知道是什么。” 湖蓝狠狠瞪了他一眼。 天井里刘仲达正被橙黄几个带过来,一个军统已经抢前几步去开门。报务员抓着一张电文纸,后发而先至,抢到门前。 橙黄有点愠怒:“抢什么?” “先生电文!”这四个字立刻让橙黄萎了下来,报务员进屋,放眼一望,全屋都是自己人,他立刻开始电文内容:“立止。” 湖蓝吼道:“住嘴!没看见有外人!” “没了。”报务员说。 “什么意思?”靛青问。 “就是不管在做什么,立刻停止的意思。”湖蓝看着所有人,“明白了?” 有几个正在喝茶的把这话理解成放下茶杯,几个正在抽烟的忙掐灭烟头。 湖蓝气不打一处来:“都给我出去!” 困顿不堪的军统立刻蜂拥向房门。 卅四一脸的无奈和悲悯,苦笑着瘫倒在躺椅上,腹部的血渍迅速扩大。 橙黄仍和刘仲达站在天井里一个不妨事的角落。一个军统过去对橙黄附耳。橙黄向刘仲达说:“去吧。” “嗯哪。”刘仲达唯唯诺诺,仍是那副不怕烫的死猪样。 卅四在昏沉中勉力看着刘仲达在天井里转了个弯,消失。 湖蓝目不转睛地看着卅四。暴怒地低声嘶吼:“你他妈的是在玩我!” 卅四苦笑:“这么急着和我算账,孩子。” “你装神弄鬼让我送你到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密码!那东西就不在你身上!” “可是为了你们,不是吗?” 湖蓝冷笑:“谁要相信来自共党的好意。” “以后你就会知道这个死老头子是为什么来的,那时候,你可能会稍为有一点想这个死老头子。” 湖蓝还想说更狠一些的话的,但看着卅四几乎正在迅速枯竭的生命,只是将头转开。 “今天见到你的同仁,我才知道,你是劫先生唯一的希望。” 湖蓝看着外边:“不要再说奇怪的话了。” “每个人都在推诿,明知有些地方不对。大堤怎么会溃于蚁穴?因为每个人都犯下更大的错误来掩盖当初的小错,用一次撒谎来圆了上一次的撒谎,好像这样火就永远不会烧到自己身上了。你是唯一的例外。” “迟早有一天,先生将疏清这些滥竽充数之辈。” “永远不可能。你的同仁不缺乏才干,恐怖让他们滥竽充数。你的先生只会制造更多恐怖。你平心而论。” 湖蓝沉默。 “孩子,小心那个叫刘仲达的人,我想唤醒良知,他却勾起人的劣根。我今天败得很惨,不是败于口舌和计谋,是狭隘、惰性、偏执、仇恨……”他充满失落地说着那一个个词汇,每一个词都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还有劫先生越发膨胀的野心……” 一根手指如枪口一样指到了卅四的鼻子跟前:“不要再说先生的坏话。” “你也在纳闷在生气,何以上海的部下和共党一次碰头,会让千里之外的劫先生说出立止。” “先生自有深意,凭你也不会了解。” “可能我了解呢?要知道我第一次看见的劫谋跟人说话还会脸红。”卅四看着湖蓝笑了笑,“像你一样的革命军中马前卒,有为青年。” “不过说你是老朽一个罢了。” “要不要听这老朽说说你那先生的深意呢?” 湖蓝犹豫一会儿,走开两步,那表示默许,他实在很难忍住这份好奇。 “你的先生确实是个大智大勇的人,他能在刀尖上跳舞,对别人是危险,对他,则是机会。” “算你说了句实话。”湖蓝嘴角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听人夸奖劫谋比听到夸他自己更加欢喜。 “别乐早了。生灵涂炭,对他也叫机会。窝里斗本是惨事,在总部成了他清除异己的机会。他坐镇于朝,你们拼杀在野,这段时间抢来的地盘要几倍于以前和中统的数年争夺,这种时候不能揭破,所以立止,劫先生不想放弃他王国的疆土。” “如果是这样,先生做得对。”门合上,湖蓝出去。 卅四独对着这间空落无人的简陋小屋,他疲惫地笑了笑:“如果是这样,你又何必放弃分辨是非的能力?” 湖蓝在空空落落的天井里踱步,手杖敲打自己的假腿。他对纯银招了招手:“李文鼎有什么消息?” “我方在中统的内线报告,他被中统西北站长阿手逼得跳了长江,活下来的机会渺茫。” “我要活的。” “会很费事……为什么要为一个假目标费大气力?” “那老头子可能才是最大的烟雾!给先生去电。” 纯银已经拿出纸笔准备要记,但是湖蓝挥在半截的手却一直停顿着:“先算了。” 纯银讶然,这样的当断不断在湖蓝身上很罕见。 湖蓝仍在天井里踱步:“哦,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们验老家伙的伤?” “是。已经安排。” “不用验了。” “是。”纯银继续看着湖蓝在那犹豫不决。 湖蓝再一次把手挥了起来,也再次地停顿,然后终于放下:“给老家伙找个医生。我要去睡会儿,我很困,不要打扰我。”湖蓝瘸着腿走开,他没有任何睡意,谁都能看出来。 湖蓝再次从他屋子里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他阴郁而心事重重地径直去卅四所在的房间。进屋后,湖蓝看着躺椅上的那个老人,他迅速注意到这屋里没有任何变化,没变化就是没有医生,没有药,和他走时一个样,连一杯水也没有多出来。湖蓝看着卅四那张灰败的脸,他几乎认为那老头子在漫长的旅途后终于断气,他伸手去触摸卅四的呼吸,却被烫了一下。 卅四在湖蓝的触碰下醒来,笑了笑,说话已经有点接不上气:“能不能……给颗药?这样……睡不着。” 湖蓝愣了半晌,转身出去,直冲到了天井中央:“纯银,过来。” 纯银刚近身,就着了湖蓝重重的一记耳光,他退了一步站直,全无疑惑地看着湖蓝。他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让你给老家伙找个医生。” “说过。” “你做了吗?” “先生来电,不能给他医治。” 湖蓝愣了一下:“给我看电文。” “不是电文,是电话。” “胡扯。先生从来不用电话。” “你睡后先生来过电话。你说不要扰你,先生也说不用叫你。先生还说不准给他医治。” “会死的,我们拿一具尸体没什么用。” “先生说这个人在死前一定会做好所有该做的事情,那也就是他的破绽。他如果急着做好要做的事情,他又没有时间,他就容易出错。” 湖蓝沉默。 门嘎吱响了一声,卅四蹒跚而艰难地从屋里出来,他先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阴霾的天空,然后转身看着湖蓝:“孩子,我们晚上就住这里么?” “不。我是西北站长,不会长住上海站的站点,这是一向的规矩。” “是啊,劫先生深知争权的坏处,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卅四蹒跚着走过天井,走向另一间屋子。 屋子里,靛青正坐在角落,烧开了一个烟泡,他打算为了最近的辛苦好好犒劳一下自己。门轻响,靛青起身,当看见卅四进来时,第一个反应是摸到自己的枪。然后连他也觉得多此一举了,那老头就像一口气就能吹死,况且卅四进来后,湖蓝也跟了进来。靛青忽然想起不该让人看见自己在干什么,只好用身子挡住他的烟具。 卅四显得很疲惫:“靛青站长。” “你再问什么我都不会答话的,这是命令。” “我知道。立止嘛。” “知道就请回吧。” “可是,至少让我见一见我的人。” “什么你的人?这里没有你的人。” “你抓的人,坦率一点好吗?他被你们抓前发过电报的,所以我才会到这里。” 靛青很难集中精力看着对方,因为湖蓝在周围踱来踱去,一直踱到他的烟具前,拿手指沾了一点,厌恶地闻闻:“鸦片?是先生严令部下吸食的。” “湖蓝老弟,给点面子。你知道在上海这地方活着不易。” 湖蓝弹了弹手指:“让他见。” 靛青愣了愣,然后沉默地走向门边。 门开了,然后灯开了,靛青和湖蓝几个进来。客人没有回身,正在那转身都不易的空间里做健身运动,直到听到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拖沓而苍老。客人转身,看着最后进来的卅四。 卅四一步一挨,脚步几乎擦在地上,任谁也都能看得出他已经快到了尽头。客人怔住,从来风云不变的神情像是被人一棍子打蒙,又像是看见了世上最让他哀恸的事情。 靛青注意着泪水迅速充盈了客人的眼眶,他几乎没想过还能看到这人会有这样的表情。湖蓝疑惑地看着他,靛青摇头以示无解。 湖蓝把一张椅子一脚踢过去,那意味着卅四能靠近客人的最近距离。 卅四坐下时,客人仍看着卅四发愣:“老师……” “孩子。” “你怎么……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这一路上走得不易啊。这辈子怕是不会有更难走的道了。” “你们干什么这样对他?!他不是跟你们作对的!根本是为了你们!不不!你们就早死早投胎好了!你们根本就是日本人的帮凶!”客人开始对卅四身后的军统嘶吼。 卅四在一臂所及的距离上摸到客人的手:“别偏激,这场战争他们没落在我们后边。也别失控,孩子,当年教你的事情之一就是自控。” 客人的怒火在他的触摸下熄灭,悲哀却一点点升起:“我一直做得不好,老师。” 他们俩的手立刻被几个军统扳开了,连指甲都被细细地检查。于是他们在一臂的距离上隔了铁栅望着对方,客人擦去了眼泪。 “别怪他们。仇恨是放出笼子的鬼,要收回去就不是那么容易。再说,也不是他们打得我。”卅四苦笑。 “日本人?” “是的。你及时发出了警报。” “可他们至少该给你治啊……你是在帮他们。” “很不巧,有几个人希望我死,劫谋正好是其中一个。” 一颗很大的眼泪掉在铁栅里边的地上:“老师,我不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 “你会知道的,而且你不知道你也这样做了,我真为你骄傲……说件高兴的事吧。” 客人强笑着:“好啊,我想听到高兴的事。” “他也来了。” 正像卅四预期的那样,客人的笑不再是强笑了,简直是欣慰:“我很高兴,我真想他。” “他很棒。” 靛青看看湖蓝,那意思是不能再继续下去。湖蓝点了点头,他也没听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走吧。”靛青说。 卅四向铁栅那边点了点头,吃力地起身,客人没有告别的表示,只是静静看着。 “问句话,我抓到的这个人是谁?”靛青说。 卅四看看客人,客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卅四又看看靛青:“你们都知道他的。你们也一直想抓到他,他是零。” 湖蓝终于开始正眼看着栅栏里的男子,瞳孔有些收缩。靛青如释重负地嘘了口大气。 “活下去,零。”卅四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学生,然后艰难地离开。 “放心,老师,我会像你一样。”客人抓着栅栏,看着卅四的背影几乎被押送者遮没,离去。 靛青关掉了灯,让这屋恢复棺材一般的黑暗。〖LM〗 44 靛青据点的门口,军统们走马灯一样将行装搬运上车,湖蓝将率他的人搬往别的地方。 靛青殷勤地凑在湖蓝身边:“接风都没来得及,明天我上老弟的华居拜访。” “不用了,只要你随时给我足够的人手调用。” “整个上海都听你差遣……只是,那鸦片的事老弟不会告诉先生吧?” “你们扶他上车!” 靛青愣了一下才明白湖蓝在说卅四,几个军统粗手粗脚将卅四架上车。 “只要你不碍了正事。再会。”湖蓝始终没看一眼靛青,他干脆地上车,对靛青的依依挥手毫无表示地关上了车门。 卅四闭了目坐在车里:“又要搬了。我老头子什么忙都帮不上,像是你的行李。” “满肚子诡计的行李。”  卅四笑了笑:“去哪?” “租界。” 租界某饭店门口,车队停下。 门童迎上,比门童更抢先一步的是经理。虽然是中国人,但经理说一口流利花哨的英语:“颉先生,我们举店上下已经恭候……”很不幸,他面对的只是首车的军统[奇·书·网-整.理'提.供],湖蓝的手下而已。那位军统冰冷地向湖蓝所坐的车指了一指。 湖蓝正在下车。经理再度迎过来点头哈腰:“颉先生,我们举店上下……” “你妈个巴子。”湖蓝骂。 经理诧然。 “听得懂?那你是中国人。我像外国人?说我们都听得懂的话。” 经理露出艰难的表情:“我们举店上下……” “几楼?” “像您要求的一样,整个七楼。” “搬。” 卅四下车,此时的卅四已被打扮成了一个老迈不堪但身家巨万的富商以衬映颉无忧的身份,有两个门童立刻抢上去扶他。 湖蓝扫了一眼,总算是没去干涉。 到了七楼,湖蓝在手下之后走进自己的房间,环头四顾:“这家饭店有多少我们的人?” 纯银回答:“这是我们在租界渗透最成功的一个点,百分之七十的人是自己人,我们包下了七楼,但实际上一、二、六、八楼也在我们控制之中。还有,颉先生您最好记得,您有这里百分之三十三的股份,也是这里的股东之一。” “哦。那就把大堂换成我们自己人。” “刚才那位大堂经理就是此地的组长。” 湖蓝有点讶然:“有前途。老家伙在哪?” 纯银指了指墙壁:“隔壁。他无论从哪边下楼都要经过我们四道岗哨的监视。还有,”他摘下墙上挂着的画,现出一个窥孔,“这样的单向窥孔在这套屋里有七个,这两套房就是为了监视设计的,就算他如厕你也可以看见他。我们也有窃听装置,这落地灯的开关可以控制隔壁的十一个拾音器。” 湖蓝凑到窥孔边看着。窥孔那边的卅四正看着墙,像是出神,又像是休息。卅四转过了身,几乎和湖蓝直视。湖蓝一时有些发毛,他觉得那边正在看着自己:“从那边能看见窥孔吗?” “绝看不到。就算您亲自去搜,找出全部窥孔也得花上整天工夫。” 湖蓝不再言语了,他看着卅四的脸,他从来没这样去看过一个人独处时候的脸孔。湖蓝一直看着,直到完全沉浸入那个人的神情。孤寂,沉默,悲悯。 餐厅。 湖蓝小口啜着一杯白水,脸上是一种淡淡的笑:“请用吧,记得你有很重的口腹之欲。” 卅四抬起头,被头上的吊灯刺得目眩,又低下头,仍觉得面前摆了一桌子的餐具和西式菜肴亮得刺眼。到这里他只是个格格不入的乡下老头。卅四对眼前的牛排牡蛎之类的东西苦笑:“你在恶作剧。我现在吃这些可不是找死?” “那这个恶作剧很贵,这一顿能喂饱外边两百个饿得半死的流浪孩。” “你能记得这个,就是说你为人还是不错。” “我当然记得。”湖蓝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一口喝光了杯里的水,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说吧,你此行的目的,别再说什么密码了,是污辱我。” “求和。” 湖蓝因为这两个字笑了笑:“别逗了,求和通过你们重庆的人转达就好,再说我们何曾爆发过明面上的战争?” “是啊,暗地里的战争只好通过暗地里解决,再说我也不只是为了共产党向你们求和。” “又在打哑谜了。” “我求的不仅是和好,也是和谐。军统、中统、共产党三方的和谐。我不用啰嗦,你们也知道这种和谐的好处,会是整个抗战战场上鬼子的灾难。” 湖蓝在笑,蹾着杯子要水,他明显是一副不信的神情,不信老辣如卅四的人会这样天真:“你他妈的是抗大的臭教书匠不是?这样好笑的话也拿出来搪塞?和谐?好啊,你叫修远老妖精放弃对先生的敌意。” “修远一定会说,劫谋何不先放弃对他的敌意。” “你是个怪物,一会儿老到,一会儿天真。可先生说,这都是可遇难求的良材,只要打磨掉他妈的天真,就比最快的刀还要锋利。还有,碰到这种人,一定不可轻视。” “彼此彼此。可是为什么要打磨掉他妈的天真?劫先生好像一直在打磨掉你的天真,他想再复制一个劫谋吗?” “我绝不天真。但是成为劫先生那样的人是我的理想。” “自相矛盾了。你说劫先生做的事情都是对的,你又说他在你身上做的事情是错的。” “好了好了,别再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来这?” “求和。我来的目的就像公告上写的一样,统一战线,联合抗日。” 湖蓝做了个生硬的笑脸以示蔑视。 “示警。日本人在上海有大阴谋,上海你们为大,可能最受影响的会是你们,也是整个战局的……” “你的借口像你这人一样过气。”湖蓝站了起来,粗鲁地打断了卅四,他打算走开。 卅四苦笑:“孩子,你是不会给我一片能让我今晚睡得着的药了?” “好让你养好了神折腾我?” “那……能给我一支烟吗?” “没见你抽过烟……止痛?”湖蓝再到次愣了。 卅四没说话。 湖蓝伸出一只手。纯银犹豫地掏出一包烟。湖蓝抢过来,整包扔到桌上,转身离开。在将出餐厅时看了一眼,那个老人正用哆嗦的手拿起桌上那包烟。 卅四握着那包烟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了餐桌,桌子上的东西根本未曾动过。两个军统走在前边,两个军统夹在后边,看似被严密保护的富贾商豪,实则是金丝铐子铐就的死囚。卅四和他的四条尾巴走过大堂。一个堂倌拉着行李车过来,似乎因太重的行李而失衡了,倒退着在控制平衡,以致撞向了卅四一行。前头的两个军统闪开,一把揪住,但堂倌仍撞到了卅四身上。 “拿屁股看路啊?”一名军统立刻把那名堂倌推到了墙上。 “对不起,对不起!”堂倌连声道歉,是英语。 “又是个放洋屁的。”军统们笑骂。 卅四几乎被撞倒,痛苦地蜷缩着身子。 “还好吧?”军统们看看卅四。 卅四苦笑着摇头,直起身来。 四名军统又恢复了原来两前两后的行列。 卅四将什么东西收进了袖筒。 堂倌推着行李车离开。 卅四在军统的“护送”下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光线昏暗的屋里开始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借着点烟他小心地烧掉了掌心里窝着那张堂倌塞给他的纸条。纸条上只有几个小字:“明日可晤。”连落款都没有。卅四细心地把纸灰捣成烟灰一样的细末。 另一间房间里,一直携带的电台和密码机已经摊在这屋最醒目的地方,报务员正在发报,湖蓝在旁边等待。 “先生回电。” “念。” “是真的。”报务员说,“你的去电内容是,目标声称此来为和,望三方停战,一致对日。我不信他真有这么天真。先生回电的意思应该是说,目标真有这么天真。” “知道知道。”湖蓝开始为那三个字挠头,踱步,敲打自己的腿,空挥自己的杖。 “给先生去电,我请求与他通上电话。” 报务员讶然。 “发。他都跟你们通过电话。” 电报发了出去,也迅速得到了回应。 “先生回电,不行。” “我想和他通话!我需要和他通话!我有很多的疑惑!只有先生才能给我个答案!是先生的声音!直接通话!不是这种拐了九曲十八弯的SE-Ⅲ级绝密电码!” 报务员已经接近瞠目结舌了:“是回文吗?” “是!”湖蓝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 电文发了出去,这次回应比上一次更加迅速:“啰嗦。” 湖蓝转身瞪着报务员。 “是先生回电。先生回电说,啰嗦。” 湖蓝茫然了一会儿:“跟先生说,是啰嗦了。我收回我说的话。”他撩开窗帘往外看了出去,他所在的地方是金玉一条街,其后的地方是贫民窟鳞次栉比的破烂屋顶和街道。湖蓝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那里。 报务员在身后捅他:“先生回电。” “为什么不念?” “先生回电,说出的话可以收回,拉出的屎也可以吃掉。你最近电文越发啰嗦,沉沦俗世,自乱方寸。别再回了。是先生说的。” 湖蓝并未像报务员提防的那样发火,只是蹾了蹾手杖,出去。他要开的门在他眼前打开,纯银站在门外:“湖蓝,目标说想见你。” 湖蓝阴郁地出去。 卅四的房间烟雾缭绕。 湖蓝瞪着坐在昏暗灯光下的卅四,也顺便看了眼卅四所看过的那道墙壁,上边是画框镶的一段铭文,不仅是英语还是难懂的花体,在这欧化的饭店里显然只作为装饰之用。湖蓝用手扇着眼前的烟雾:“没想到。从不吸烟,结果瘾还很大。” “早戒了,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开戒。知道我为什么会戒烟?” “不想知道。” “因为你的劫先生对我说,国难当头,岂能沉沦。” 湖蓝琢磨着卅四那丝伤感的笑容,那像是一个看破世情的人由今生看着上世。 “那时候的劫谋像你一样年轻,有点古板,狂热地信仰,仇恨一切平庸,有时候我担心他会把自己烧着……对了,他很像你,有点教条,永远在跟自己较劲,总觉得再使把劲就能成上帝。良心是他最后的约束,可没过多久就连这个他也砍断了。” “没兴趣听你评价先生或我。有什么事?” “哦,事,有事。明天我想出去。” “哪里?” “旧地重游。走走。” “我会安排。” “我是说,一个人走走。” 湖蓝的表情不是同意或不同意,而是一种捕捉到猎物的神情:“一个人?” 卅四笑了笑:“嗯,或者说,假装一个人。” 湖蓝自然也知道那是指不可能不跟随的尾巴:“可以。只要你不怕脑袋再像肚子一样,被轰上这么一下。” “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命是你的,怎么做在我。”湖蓝厌恶地避开那道戏谑的亲热目光,尽管他其实早已适应。 “是的,就是这样。” 那是一句很奇怪的话,像是喟然长叹又像是玩笑戏谑,以致湖蓝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将门关上。 回到自己房间的湖蓝焦躁不已,不停地在屋里踱步或者在窥孔里窥探,他的晚上也许将这样度过。 窥孔里的卅四在端坐,他看着墙,墙上是湖蓝曾经扫视过的那幅铭文。 湖蓝打开所有的灯,又关上所有的灯。 窥孔里的卅四摁灭一个又一个烟头。 湖蓝打开所有的窗,长时间地呆望着窗外像是由补丁和宝石拼缀而成的上海。 窥孔里的卅四在烟雾中合上了眼睛。 湖蓝开始踱步,思忖。他踱过走廊,终于在某间房间门前站住,招手,从屋里出来的是他的亲信纯银。湖蓝现在需要通过和一个录音机的对答来清晰自己的思路。而纯银无疑就是那个录音机。 “目标前来上海的目的?” “目标声称此来是为三方求和。” “三方?” “我们、中统、共党。” “先生说,这是真的。他真会做出这么天真的事情?” “先生是这么说的。” 湖蓝沉默,他在想卅四的一句话:“修远一定会说,劫谋何不先放弃对他的敌意。”回忆中的湖蓝突然电光石火般地愣了一下,脸上是难以压抑的震惊,“他说修远会说!” 纯银仍在疑惑:“他是这么说的。” “如果他真要为三方求和,就该是三方的会谈!可我们根本不可能和修远坐在一张桌上!” “修远只在背后谋划,从不见人,多少年来他只通过他几个铁杆的亲信发号施令,所以我们对修远的暗杀屡屡失败。” “可目标和修远,和先生都是旧识。他希望三方和谐,单方面的会谈不可能停火,等同白谈。他已经和我们谈过,往下该怎么做是明摆的事情。他已经在想修远会怎么对待他的提议。” 纯银终于被他的推理惊得瞪圆了眼睛:“你是说……” “通知靛青,我要所有能用得上的人待命。” “湖蓝?” “我们要杀修远。”湖蓝没有一秒犹豫地走向了发报间,“目标要见修远!” 报务员的手指在键盘上运转如飞,几个特工正在身边整理明天必将用到的枪械。 “先生回电,先生同意。先生说,甚慰。” 湖蓝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一丝不知该说天真还是老辣的笑容。 45 整个七楼都是死寂,每间屋的房门都紧锁着,湖蓝甚至撤掉了楼梯口的黑衣。 卅四的房门打开了,卅四从里边出来,然后开始敲打湖蓝的房门:“孩子,还没起呢?吃早饭啊?”无人回应。卅四没完没了地敲着门:“吃早饭,孩子。孩子,吃早饭。吃早饭。” 湖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帘紧拉着,屋里光线阴暗,走廊上没完没了的聒噪叫他脸色铁青。他根本不在自己的房间,他在报务间。随电台同在的不仅是报务员,还有整屋待命的军统。 外边的声音终于停了。纯银从门缝里窥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远去:“走了。终于。” 湖蓝阴郁地看着说话的人。 那位大堂经理油光水滑地站在迎宾的位置,当卅四在大堂现身时他迅速迎了上去:“有什么可以……” “没有。” “车……” “太贵。” “老先生,外边在下雨!”经理拿着一把饭店给客人专用的雨伞,其情状如同大灰狼向羊羔抛出诱饵,“免费的。” 卅四警惕地看了一眼,一把抓了过去。他几乎立刻就消失在饭店门外了。 经理立刻抓起柜台后一个隐秘的电话:“目标离开饭店,黄组追踪发射信号。” 橙黄坐在车里,所有的车窗都严丝合缝地关着,追踪仪发出刺耳的高频音。 “声音开小点!”橙黄低吼。 卅四撑着雨伞从旁边过去,雨伞下的身影在巷口一闪即没。 “行动。” 饭店外的清晨,人并不多,但橙黄的命令一发,整条街上的人都开始动作起来:几辆汽车从各自泊车的角落里竭力挣扎出来;正在车场里泊车的客人忽然下了车,前倨后恭地请扮演车童的上海站长靛青上了后座;一个行李员忽然扔下了满架的行李,一边撕扯掉身上的制服;一个卖报的家伙刚接过几个零钱,忽然把整摞的报纸都塞给了买报的那名老外,跑开。 买报的家伙愣着,行李没人管的客人愣着,他们是极有限的几个不是特工的人群。 “蓝组行动。”湖蓝终于站了起来,整屋里的人都随他一起站起来。几乎整个七楼的门都在湖蓝的一声命令中同时打开了,这层刚才还寂然无声的楼瞬间便被军统的黑衣们占满,他们分两头奔向楼梯。 橙黄的司机终于成功挤出了泊位,但车后座的高频音又开始尖厉起来:“目标靠近了!目标太近!” 橙黄目瞪口呆地看着卅四又从巷口出现,而且摆明了是要回饭店。 “他妈的!他又回来了!回去!回去!” 司机一脚刹车。 卅四从车边走过。 橙黄压低了帽子坐着,竭力不去管身后汽车上传来的叫骂。 靛青的车狂乱地倒回泊位,擦伤了旁边的泊车;卖报的跑回来,那老外居然拿着一整摞报纸就地开看,他抢回报纸;那名倒霉的行李员已经不可能再穿回脱下的衣服,只能是在经理的示意下一头扎进了柜台后边。 卅四从卖报的家伙身边走过,卖报者正在找回老外买报的零钱;车童靛青正在泊位上淋着雨对手下鞠躬;大堂经理满脸笑容地站在大堂。 动乱之源的卅四似是无知无觉地走过,他要上楼。 七楼上原本酷杀的特务阵列变成了溃退,这里有的门空着,有的门则人挤成了堆,每个人都一门心思要回到他的隐蔽处,而湖蓝事先不会想到还要对这个做出安排。终于大部分的特工都把自己塞进了屋里,最后一个倒霉鬼从塞不下人的屋里被推了出来,门关上。湖蓝瞪着那个倒霉鬼,直到后者终于找到一间可以钻进去的房子。 走廊上除了站在那的湖蓝,总算是安静下来。现在可以听到卅四缓慢拖沓的脚步声。湖蓝瞪着,他不屑于躲藏。 卅四看见他就很高兴的样子:“起来啦?给你。” 湖蓝讶然看着塞到自己手上的那个玩意,说是米饭团子,可又夹了根油条,上海早餐的一种,名字也很老实地就叫饭团夹油条。 “什么玩意?” “早饭。”卅四掉头,甚至没有回屋的打算。 “干什么去?” “我还没吃呢,再去买。” 湖蓝简直气结:“你不会一次买两个吗?” “要趁热吃的。赶紧吃,等我会儿,有要紧事跟你说。” 湖蓝气得冲那个背影嚷嚷:“除了你那个联合联合的白日梦有屁的要紧事!你还魂了吗?楼上楼下的也不怕跑死?!” “好多了,幸亏你的烟。” 湖蓝瞪着他。 “放心,孩子,我不会扰你太久。很多人很快会对我还活着失去耐心,连你的先生都会失去耐心。” “滚!” 直到卅四在楼梯口消失,湖蓝还抓着那个饭团在走廊上站着。房间轻轻地打开,他的手下从屋里窥看着他的动向,兼之询问的眼神。 “等着!” 门赶紧关上。 倒霉的饭团被湖蓝捏得不成形状。 当卅四再次出现在大堂时,连那位迎来送往的经理在笑脸下都不禁有些难堪。卅四经过他身边时把雨伞藏到了背后:“我还要用的。” 经理忙堆上职业的微笑:“请用。它是您的。” 卅四再次走出饭店。 经理再次去拿起柜台里那部隐秘的电话,那位撕破伪装的行李员还在柜台下蜷着。经理冲电话里的声音点着头:“是,明白,等着。” 走出饭店的卅四走过街道,再次经过橙黄的座车。 卖报的看着卅四走过。 车童靛青看着卅四走过,泊车的特工向他低语:“湖蓝说等着。” 卅四拐进巷口。 这条巷子是军统们不敢尾随跟踪的,一条一览无余的长巷,除了个早点铺子什么都没有,汽车开不进来,跟踪者也没有藏身的地方。 卅四一进巷子便在他体力许可的最大限度内加快了步子,他一边快速地搜索着打在手上的伞,伞除了握手都是金属骨架的。金属不利于电讯的传达,所以他立刻把焦点集中在握手上,卅四用力地把握手从伞上拔下来。 车里仪器的声音响得很让人安心,平稳的脉冲,一下一下。 橙黄心安理得地说:“又在买他妈早饭。” 车童靛青在向车里的手下低语:“沉住气,两分钟就得回来。” 卖报的家伙趁这当头安心地卖出了两份报纸。 经理在打电话:“都在掌控之中。” 湖蓝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打算尝试一下那个饭团夹油条,他咬了一口,脸上是一副难吃得要命的表情,他立刻把那玩意扔进垃圾筒里。湖蓝一边擦着手一边看表:“该往回走了。” 卅四仍然没有在巷口出现。 车里的军统听着平稳的脉冲声:“目标还在原地。” 橙黄用手语向靛青示意,靛青并不甘心一直在车外淋雨,他向卖报的家伙用手语示意,卖报的显然职位最低,他只好淋着雨去巷口卖报,尽管肯定不会有人要淋湿的报纸。 一条空空的长巷,一览无余。 卖报的接受了靛青下一步的手语,走进了巷里,一个卖报的去买份早点不算过分。然后他愣住,早点铺里生意清冷,除了那个卖早点的空空如也。 “目标丢失!”报务员急速跑到湖蓝面前。 湖蓝猛然回身,瞪着报务员,一副想要杀人的样子。 一名军统终于在屋顶找到了信号来源,从伞柄里倒出的那个发射部件。 操纵仪器的军统胆怯地看着前座的橙黄,因为橙黄正瞪着他。 橙黄猛然收回了目光:“开车!” 饭店外像是起了一场暴动,各种各样的车在发动,各种乔装的人在奔跑。湖蓝狂乱地钻进了车里,车立刻驶走,根本不顾没追上车的手下。 一辆黄包车在雨中疾驰,拉车的就是传递纸条给卅四的那名堂倌。 “无趾,我们去哪?”卅四坐在车上,打着没有柄的雨伞。 无趾微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我本说用二十人对付湖蓝靛青。先生说用不着,姜老而弥辣,这话尤其适用于卅四先生。” 卅四在这种明显的吹捧中苦笑了一下,按紧了自己的腹部,看着周围的雨幕。 黄包车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无趾放下车,门在他们将近时已经开启,几个中统的特工早已经在等待着。人人有闲手,但都是警戒着四周,没人去管卅四下车是如何艰难。 “不是惑敌之计?先生说卅四先生是绝不会中这种浅显的圈套的。”无趾诧异地看着,他明显是不信任,所以也就故意地不帮,以便在那个人的痛苦中看清真假。 门关上,车被拉走。 进了门便进入了此地老式宅院特有的阴湿黑暗。无趾脱去衣服,换上身很上得台面的衣服。 “修远先生在哪?” 没人回话,但是一条黑色的蒙眼布蒙上了卅四的眼睛。 卅四苦笑:“这是何苦?” “先生让我致歉。但是先生说,阔别十载有余,去的又是两个世界,思情日炽,可提防也绝不敢忘。”他们搀扶起卅四走过这夹七缠八的里弄,一边效率极高地搜身。 “修远不在这里吗?这样要误事的!” “晚辈不大明白。”无趾回应。 “我一个人动静小,十分钟就能说完要说的话!我能赶在湖蓝反应前完事!你们动了这么多人,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会被发现的!” “先生不能洞悉您此来所图,我们也不知道您和军统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且,您很明白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则。”无趾说。 卅四明白,自己又撞上了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而且对此他只能叹息:“我们世界的规则就是互不信任,哪怕我说有发子弹正向你飞来,你的枪也还是要顶着我脑门。” “出了什么大事?我记得先生说话从不如此偏激的。”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们正在亡国。” 无趾聪明地决定不再说话了。 车队停在路边。 湖蓝恼火地在雨中走来走去,雨在脚下溅起,水雾在猛烈的喘气中从嘴边跳开,他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拿定主意的湖蓝大步走回车边:“修远在全上海有多少个点?” 靛青答:“三十七个,还有十一个不能确定……” “你现在能调动多少人?” “一百六十二组,在这周围待命的不过是个零头。” “全部出动,盯死每一个不管你确不确定的点,发现卅四者以加薪五级录用。” 汽车从雨幕下的上海驶过。 无趾和一个手下把卅四夹在后座的中间。 卅四仍被蒙着眼布,连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换过。 一辆军统的车和他们交错而过。 无趾将卅四压低。 卅四在那个很低的位置叹气:“这没用的。我不是破绽,破绽是你们。他只要盯死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打得太久了,彼此都太了解。” “别说话。”无趾拍打着司机让车在某个地方拐弯。车拐入巷子,一切看起来很平静,至少暂时还很平静。 “我们毁于互不信任。连你的司机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如何对付湖蓝的追踪?” 无趾的车停在一条巷子里,另一辆完全一样的车驶走了,甚至连车里坐的人也和这车上酷似,显然他寄望这样能够混淆对方的目标。 蒙着眼睛的卅四似乎知道车外正在发生什么:“这真会有用吗?你能派出一辆,湖蓝能派出十辆。” 无趾是一个不容易被干扰的家伙,他看着那车驶出巷口,然后示意自己的车驶上另一个方向。 “我希望取消今天的见面,今天不合适厮杀。” “不行。”无趾看卅四一眼,他惊讶于那老头居然如此清楚他要做什么。 车碾过雨路。卅四在叹气。 无趾的车停在蓬莱仙茶馆门前。 这是一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看上去是一片凌乱嘈杂。无趾下车时再没去费心观察四周,因为这是他们掌控的地盘。卅四也放弃所有的劝说,一个中统拿一件大号风雨衣把他罩上。伞就在车边等着,迎头打开,无趾和手下在左右和身后夹着,卅四被拥进门里。又是在狭小空间里一个七拐八弯的路程,并没有人来给卅四取下眼布。从通道的缝隙里可以看见茶馆里的客人,他们似乎在聚会,一个女伶正咿咿呀呀用一种尖厉到非人的嗓子唱着评弹里某个片断。与那边的喧哗相比,卅四所走过的通道静得像棺材,无趾无声地迎路,警戒的中统无声地让开。又拐了一个弯,似乎永无尽头。卅四终于被架进一间拥挤阴暗的小屋,屋中间早已摆放的一张凳子上。一张连靠背扶手都没有的凳子,这样别人可以随时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无趾关上了门,评弹和茶客的喧哗便都远离了,他和一个手下站在门里警戒。 “无趾,别让我一直做瞎子。”卅四坐着,什么也看不见,更看不见这屋还有一个里间,但隔着一道厚重且垂至地的青布帘子。 无趾无声。 “过分了吧?搞得像要临刑枪决。” “放心好了。劫谋这样做的话,可能是要把你碎剐,我就只是自保。”声音从一个门帘里传出来。一个很不自然的奇怪声音,仿佛说话者嘴边套了个茶杯或者其他东西。 虽然看不见,卅四仍然将头转向声音的那个方向:“老哥们?修远,你这个老妖精!” “卅四你这个老狐狸。” “别胡闹了!快让我看看你!” “彼此彼此,我也很想看看你。” “那就看啊!王八看绿豆,你娘的!”卅四粗鲁成了这样,粗鲁得不设防。 “我说彼此彼此的意思,就是你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你。” “搞什么?老妖精!” “什么也不搞,老哥们,只是自保。” 卅四开始沉默,隔着眼布,都能看见他的茫然:“有这么惨烈吗?老哥们。” “一点也不惨烈,杀个人只要动一下手指头,劫谋最喜欢这样的高效。他已经刺杀过我九次了,每一次都几乎成功。你还记得我有十个学生吗?” “怎么不记得?北伐军的十只眼睛。我见过四只,无趾是我最熟的一只。”卅四在眼布下微笑。 “被挖掉八只了。” 沉默。屋里只有无趾压抑的呼吸声。 “我跟以前不一样了,老哥们,不是你认识那个先国后家出生入死的修远。路漫漫其修远,可不再是为了求索,是为了保命。我换了身份,换了长相,你现在看见我也不会认得……” “也换了声音。不管嘴上套了个尿壶还是茶杯,你最好拿开。” 帘子里苦笑了一下:“不行……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见你,现在我还在想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我的老哥们修远曾经一夜间刺杀了两派军阀,他不是个寡断的人。” “如果人间都分不清是非,你又还玩什么善恶分明?”帘子里重重嘘了口气,但随之也变得强硬起来,“说吧,你来上海为什么事?是有求于我?不利于我?还是你们共党终于要向劫谋报复?如果是最后一种,那我们大可以谈谈,再做一回短暂的同志。” “如果哪种都不是呢?” “不可能的。我最后决定来见你,因为想通了大利或者大害,白进之后不外是红出,总好过现在这样躲躲藏藏虚耗日子。我死他活,或者我活他死。” “或者你死我活,你活我死。” “可能。” 卅四徒劳地看着修远的方向,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第十章 46 车里的靛青正在一张上海地图上打点,他划上的是中统分布的点,在地图上杂乱无章的一片。 头上的车顶再次被人敲打,靛青连忙道:“就好了。” “已经好了。”湖蓝拿过靛青手上的笔,地图上的点被他连成了线,线连成了圈。湖蓝把笔重重一戳,戳在那个圈的中心:“修远是个惜命的老家伙,他一定会把自己层层保护起来。他应该就在我戳到的地方——蓬莱仙。” 被蒙了眼睛的卅四对着那道强光也照不透的门帘,对着他看不见的老朋友修远。门帘里在沉默,卅四也在沉默。 “嗳,老妖精?” “干吗,老狐狸?” “我不会害你的。” “应该说,到现在为止你还没害过我。” “你跟劫谋作对太久,搞得像他一样阴郁,还多疑……” 帘子里是个愤怒得变了调的声音,修远在走来走去:“是他跟我作对!何止是作对,他要杀了我!他不能忍受有跟他同等的智力和权威!连你也是一样!” 卅四轻轻压着自己中弹的腹部,苦笑:“我当然也是一样。” “为什么对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态度暧昧?你可以笑着杀了他,不动声色地杀了他,开着玩笑杀了他。你是老狐狸,你、我、劫谋,三个人你才是最老谋深算的一个,是最狠最绝的一个……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越来越有实力。”卅四说。 “是足够吞噬我们的实力。所以我来见你。” “是我想见你,老哥们。” “我更想见你,老朋友,因为你我是同类。我们血管里流的那东西是冰块,我们是情报和暗杀的天才,我们管治这个没有疆土和界限的王国已经数十年了。我们还有一个同类叫劫谋,他以为把我们吞掉了他就更加强大。我想见你,从你复出我就一定会见你,至于那鬼知道有没有的密码本都是扯淡。我的学生天真到以为那能帮我,一百个密码本跟你比也只是废纸。能帮我的也只有你,老朋友。跟我联合,杀了劫谋。” 卅四沉默。 帘子里的修远是毫无保留的,他不打算给卅四任何选择:“我许诺你地下王国的半壁江山。我知道你对做人上人没兴趣,我许诺和你的党和平共处,全盘合作。我对信仰没有兴趣,你尽可以让你的红色事业在我的王国生根发芽。” 卅四想了一下,他必须小心地对应回话:“谁的王国都有界限,这个界限就是民族。你和劫谋咬得太狠了,咬得忘了民族。” 帘子里冷笑了一声:“哈!民族民权民生。十年一梦的三民主义。” “我从没想过修远会用这种口气说三民主义,连我这个死共党都不会这样说。”卅四用一种几近忠诚的语气说出那三个单词,“民族,民权,民生。” 修远显得有些焦躁:“我当然会记得民族!杀了劫谋,我们联合起来对抗谁?当然是日本人!我不用做这种许诺,因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你觉得你和劫谋的厮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们经常理直气壮不去做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劫谋是我们三个中最有理想的人,可他第一步就偏离他的理想,成了今天这样一具杀无赦的活骷髅。因为他的理想中没有宽容。” 修远阴沉的威胁从帘子后传出:“老朋友,我急着和你合作,急到没有了耐心。” “别威胁我,老哥们。我是这么想的,劫谋很强大。” “就算他有整个中国,你我联合也可以吃定他。我们的强大不是在战场上拼千军万马。” “湖蓝、靛青、橙黄……其实我碰见的每一个军统干将都是可以让日本人号哭的栋梁。” “你什么意思?” “我来见你的目的。退一步吧,老哥们,让出你经营了一辈子的地下王国,等我们这些所谓的强敌消失,劫谋会明白他真正的敌人是日本人,他和他的王国自会去对付日本人。你我联合,对抗劫谋,劫谋也许会死,可这个摊子也会真正的支离破碎。我们在日本人面前将再次束手待毙。” 修远沉默良久:“你疯了。” “我倒觉得你们疯了,你们在十多年的厮咬中把狂犬病传染给对方。” “因为劫谋强大,所以我就该死?你这是要我去死。” “哥们,老哥们,你听我说。”卅四很温和,那种温和让帘子里的修远都有些受感染,“共产党很穷,我能许诺你的东西也很少。我许诺你西北土地上的一个小院子,几间小破房子,还有几只鸡,几只羊,鸡羊都得我自个给你掏腰包。我许诺每天都来陪你聊天扯淡,气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知道,我很会气人。” “是的,你正在气人,气我。” “我许诺你一个孤单安静的老年,不用再天天算计保命和杀人。你不喜欢孤单,我会想办法弄一堆小孩子来扰你,他们像延安的革命者一样不大听话,他们会把你身上擦满了口水和鼻涕,不过时间长了,你会觉得……真是蛮不错的。” 帘子里在沉默。无趾也在沉默。 帘子里一声长长的叹气,阴郁而向往:“真好,你都快把我说动了。” 卅四苦笑:“别说那句话。” “哪句话?” “无趾,杀了他。”卅四模拟着对方的口气说。 帘子里沉默半晌,说:“无趾,杀了他。” 无趾犹豫了一下,掏出枪,向卅四走过来,他拉开了枪栓,他找到一个垫子垫在卅四的头上,既可以消声,又可以避免血溅在自己身上。 卅四猛然扯开了眼布。 无趾瞬时加快了动作速度,把枪口顶上了卅四的后脑。 “等一下,无趾。他想看看我。”修远最后五个字有点嘲笑的意思。 卅四失望地瞪着那层门帘:“我还是看不见你,可我明白了一件事!” 修远沉默。 卅四越来越失望,那种失望近乎沉痛:“怎么回事?老哥们,你是不是修远?我的老哥们?” 修远冰冷地说:“我是你的老哥们修远。” “我许诺的是不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一个院子,几间屋子,几只畜生,一群崽子,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山,你什么都不用想。” “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我的老哥们修远想要这些东西,可他怎么会牵扯在这件事里头?” “什么事?” “连劫谋都不急着杀我,想杀我的人只跟那一件事有关。” 帘子里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卅四将头偏离无趾仍顶在他头上的枪口,他看了看无趾:“无趾不知道?” 无趾是一副尽忠尽职但毫无愧色的表情。 “他不知道。所以你再说下去,我会让他马上开枪。” “我想哭,为你哭,老哥们。” “谢谢你就此打住,你一向很为别人着想。” “你跟我说过你有孩子的,你的孩子会怎么想?” “我只有一个女儿。” “勒马吧,老哥们。我知道你的苦衷,可走得太远了。我以为我们隔着只是从西北到上海,现在才知道中间隔的这条沟根本没底……你还要往下掉吗?”卅四叹气,将脸放在两只手掌里,卅四从未这样痛苦,从修远让无趾杀他的那一刻他便似乎坠进了地狱,虽然他绝不是怕死。 修远再度地狂躁起来:“你让我怎么办?我向你求助,我可以给你跪下!你说以民族的名义,你去死吧!好让劫谋安安心心地对付日本人!因为劫谋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他现在比我们更强!” “我没有要你去死!我许诺你的是安宁!像平常人一样的一个晚年!” “晚了!你让他们怎么办?你让无趾这样的人怎么办?被劫谋碎剐?!” “借口!你知道劫谋立刻会招安他们。如果他们不愿意也有的是路走,并不只有劫谋会打鬼子。无趾也可以去西北,他不愿意变成红色也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他厌了杀人,我看得出来!”卅四看着无趾。 无趾的叹气也许只是在心里,但是把枪口偏开了些。 “我只是要你放下,放下,把你的权位和仇恨都放下……”卅四瞪着帘子,再次将脸掩在手心里,他在哭泣,“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 修远的声音有点发颤:“什么?” “当年北伐军中三个男人拿来自勉的一句话,后来这三个男人分别成了一个老妖精,一只老狐狸,一具活骷髅。以前他们三个是对手,可一起对抗共同的敌人,以前他们三个梦见一个同样的中国,可后来梦醒了,发现那其实是三个不一样的中国。” 沉默。良久后修远似乎在那边叹息,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 “不要走!”卅四站了起来,当他的手将触及门帘的时候,无趾的手掌准确地切上他的颈动脉,把他打晕了。 军统的车队驶来,他们的实力绝对够把整条街给血洗了。 一个黄包车夫慵懒地似乎要从旁边路过,然后将手上推的车撞上了军统的车。 雨地中的爆炸。从街边的民居里飞出枪弹。 双方开始火并,猝然遇袭的军统并不慌张,他们的实力绝对够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再把对手吞噬。 湖蓝忘情地射击着窗户里的人影,看着枪弹下的血和雨一起纷飞,来上海终于让他觉得也有那么少少的一点快意。 “抓住修远!” 橙黄看着湖蓝:“我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抓住所有老家伙!” 靛青猛烈地向民居里扫射。前天晚上他才要求了三天的停火,但事实上停火只维持了不到一天半。 卅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外边的枪声和爆炸震动着整栋房子。他不抱希望地撩开那道帘子,正如预想的一样,空无一人。卅四去推无趾带他进来的那道门,发现门已经锁死。卅四苦笑:“是啊,老哥们,你不怕湖蓝发现你的踪迹,因为今天你想砍掉劫谋的左膀右臂。”他试图用椅子去砸门,可那对于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来说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湖蓝的座车在枪林弹雨中驰冲过来,停在茶馆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湖蓝和他从西北带出来的几个手下都是悍不畏死的家伙,几支冲锋枪在身后护着,向着从茶馆里冲出来的任何人倾泻着火力。他们连子弹都没去闪躲,大摇大摆走进无趾曾走过的那条岔道,向对手显示着他们在射杀线中漫步的勇气。 楼梯后闪烁着几个中统的人影,在这么个狭窄空间里,什么都挡不住军统一通的暴射。几个被打成蜂窝的身影倒下,剩下的几个掩护着一个用围巾裹头的人退向二楼。 湖蓝抢过了手下的枪,扫射,像剥洋葱一样剥去那个人的层层护卫,让通往二楼的阶梯几乎被人体和鲜血覆盖。他停顿了一下,能奔上二楼楼梯口的已经只剩下那个疑似修远的人了,那是湖蓝特地留到最后的,他瞄了一下,打出最后几发子弹,那个人摔倒在楼梯口。 “你杀了修远!”纯银的语气是祝贺。 湖蓝在祝贺声中把枪扔回手下手上:“假的,这么容易死的人该在和先生作对的第一个月就死绝了。你们搜那个方向,老妖精最爱扮割须弃袍的曹阿瞒。” 纯银带队追向看似空无一人的一楼。 湖蓝走向楼梯口那个仍在呻吟的修远替身,他将那具躯体翻转过来,扯掉脸上蒙着的围巾,一个陌生的中统,全无意义。湖蓝厌倦地放开那具躯体,他开始关注另一个声音,就是这层楼传来的,一下接着一下,用硬物砸门的声音。 湖蓝走过一楼过道。身后,一块暗板轻轻开启。 无趾和两名中统现身,与周围的枪声相比,他们安静得像影子,他们摸向二楼的姿势像蛇的滑动。对无趾和他的手下来说,这是死士一样绝无回头的刺杀,他嘴里噙着一柄雪亮带弧的过肘弯刀,手上反拿着另一柄。 湖蓝仍在看着传来异响的地方,他的护卫在听见碎响回身时,无趾的手挥了一下,刀光在阴暗的楼道中划了个弧线,鲜血喷溅,倒下。两名中统迅速扑向湖蓝。湖蓝转身,用手杖架开了刺过来的一刀,用来架的只是个鞘,他把拔出的剑刺进袭击者的腹腔。被刺的中统用腹腔和双手抢夺着他的武器。第二个袭击者刺向湖蓝的胸腔,仍是用刀子。湖蓝放弃了武器,用手臂搪开了刀刃,他的另一只手在腰间掏了一下,指缝里多了把格斗刀,他把那柄刀刺进对方的咽喉。第二个袭击者的喉咙咯咯作响,但却死死抓住湖蓝的那只手。无趾用肘弯卡住湖蓝的脖子,刀由湖蓝肩膀上方下刺。湖蓝用已经受伤的手架住无趾的手臂,他的另一只手还被袭击者抓住。湖蓝猛踢了一脚,将那名中统踢得从楼上摔了下去。湖蓝刚挣回那只手的自由,无趾已经聚力再刺。湖蓝拉出了手腕上那条用来勒死人的钢丝,杀人的东西现在用于救命,他用钢丝缠住刀刃全力外拉。无趾嘴上咬着刀子,全力地下刺。在两个人的全力中钢线断裂,无趾的刀也飞了出去。湖蓝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无趾嘴上的刀已经到了手里,直刺湖蓝心脏。湖蓝架住,无趾要把刀刺进他的心脏,他要把刀刃拧向无趾的心脏。无趾对湖蓝似乎十分了解,他开始猛踢湖蓝的假腿,两脚之后,湖蓝的假腿彻底从接合处断掉。没了支点的湖蓝拖着无趾倒向后方。无趾将自己的重量连刀压下,不管不顾地全力下压。无趾很占便宜,湖蓝要架开的不仅是他的全部力量,还有他的全部体重。湖蓝喉咙里咯咯作响,看着刀尖一点点下压,再度刺进肌肉,往下是不可避免地洞穿心脏。 一个人从外跑过来,一张椅子砸在无趾身上,无趾从湖蓝身上摔开。破门而出的卅四扔掉那把早已支离破碎的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湖蓝暴怒地吼叫,抢过无趾的刀,一刀刺进无趾的胸口。“不要!”卅四喊叫。湖蓝把刀完全捅进去后才回头,这样冷血的厮杀过后,太多的血腥让他像个疯子:“为什么不要?!”卅四在血泊和这一地的尸体中茫然,嘴唇在发颤,无趾在呻吟,卅四哆哆嗦嗦爬向他:“无趾?无趾。” 无趾还没死,但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像要成了最后一口气:“先生……先生和你说什么?……先生要做什么?” 卅四看着那张对修远死心塌地的脸:“先生什么都没做,先生只是为你们担心。” 无趾开始神情涣散地微笑。 暴怒未息的湖蓝猛然推开卅四,他架起无趾的身子撞向扶栏,那一下让无趾的头卡进扶栏里。此刻的湖蓝是个杀红了眼的疯子,他在无趾胸口上狠跺了几脚,直到无趾彻底断气。然后他瞪着卅四,像瞪着下一个可以踩成肉泥的人:“为什么帮他?!” 卅四茫然看着,他无力阻止,刚才那一下几乎让他觉得老迈的筋骨都在撕裂:“因为他为你效力的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他在北伐战场上打击派系军阀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因为我们本是同根,他杀你的时候他心里也在哭泣。这么说够了吗?” 湖蓝愣了一下,看着卅四脱下衣服盖上那张死不瞑目的脸:“那也不是说他杀我就不还手。” “别觉得无辜。你们现在只是为主子互相撕咬的疯狗。”卅四也许经常挑衅,但那种挑衅通常都抓不着把柄,让人哭笑不得。但现在的卅四,沮丧,愤怒,他像是烧着,为了眼前的尸体和血泊,为了方才与修远的交流,为了一切串味的理想。“是的,湖蓝,我一直觉得你干净单纯,所以我叫你孩子,可现在我觉得你像疯狗,你成了一条疯狗。” 湖蓝跳起来,刚才的厮杀太近距,他连掏枪的空也没有,现在他掏出枪来戳卅四的头:“你就快死了,知道吗?你就快一文不值了!你一天比一天更没有价值,等我们断定你只是来做说客的时候,你就去死!” 卅四在狂怒中和湖蓝推搡,他不可能推得过湖蓝,但是湖蓝的那条断腿早就报销了,所以被他推得仰天摔倒。“我不敢在一群杀人如切草的人面前妄谈人的价值!是啊,我多烦人!我该死!你们杀得这般忘我,咬得如此投入,一个不识时务大喊停下的人,你们活该把他分尸!”体力随愤怒而来也随愤怒消退,卅四蹒跚走下尸体和血泊点缀的楼梯。他老了,无可挽回的衰老,修远和湖蓝给他的打击超过那发烂掉他肠肚的枪弹。 枪上膛的声音,湖蓝瞄着卅四。 扑了个空的纯银和其他人正从一楼过道回来,他们诧然看着尸体和这两个对峙的活人。 “来呀!我该死!我希望你们像人,不要自相残杀!所以我是最该死的一个人!” 军统们讶然地看着,他们已经看惯了油滑的卅四,其实连湖蓝都没有看过卅四刚烈甚至暴烈的一面。 湖蓝的枪口微微有些颤抖。 “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 湖蓝把枪收了起来,因为那老头子的喊叫撕心裂肺像是哭声。 一块血渍在卅四的腹部迅速扩大。厮杀、疲劳、哀恸,无论哪一项都让他本来就没救的伤势彻底崩裂。 湖蓝坐在楼梯上,他的手下在楼梯下,他们看着卅四出去,这回他们不会再担心卅四跑没了,一条血迹标示着卅四所去的方向。 “跟着他。” 橙黄和几个手下应声而去,更多的等着湖蓝下一步的指令。 “再帮我找条腿来。” 一只裤管里空着,鲜血和死亡就在身边,多到即使湖蓝也觉得有点恶心和疲劳,自悲和自卑又一次袭击了他,湖蓝再次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当卅四走过街上的尸体时,军统正在迅速整理掉杀戮之后的痕迹。卅四的面色介乎铁青和惨白之间,他坐进一辆车的后座,身左身后立刻坐上了一名军统。 一名坐上司机座的军统将车发动。 车子远去。 湖蓝仍坐在死人中等他的腿,盯着卅四的橙黄已经回来向他禀报:“湖蓝,目标上车了。回酒店。”湖蓝点了点头,他有点郁郁:“修远又跑了,我们失败了。” 靛青哼了一下:“老妖精就会两项本事,躲和跑。” 湖蓝的腿已经送来,湖蓝开始装他的腿:“有这两项本事,就总是他杀我们,我们永远沾不着他。茶馆里的老家伙都扣下来了没有?” 靛青看起来有些为难:“扣下来了,可是不太好办。” 湖蓝听着来自隔壁的吵吵声:“怎么还敢吵吵?” “他们是沪宁会的。” “黑道?” 纯银在一旁解释:“湖蓝,沪宁会是你的合作者之一。” “我?” “颉无忧。沪宁会是大商会,你们有生意往来。” “颉无忧是汉奸,那沪宁会也是汉奸走狗会?” “正好相反,沪宁会一向爱国,会长简执一刚直不阿,身在上海还从未做过与日本人有染的生意,每年还有大笔款项支援抗战,很多洋人的生意离了他就不转,所以日本人也是想收拾他而不能。” 湖蓝敲敲额头,他想起他曾跟那个李文鼎提过这个人:“我想起来了,他有个上延安没事找事的女儿……就是说我们要收拾他也不能?” 靛青一脸为难:“湖蓝,你知道的,我们身在敌占区,结交这些地方上的爱国士绅还是多多益善。” “如果修远也是爱国士绅,要搞死你们岂不是很容易?” 靛青哑住。湖蓝开步:“我去看看一个人能怎么刚直不阿。” 纯银拦住湖蓝:“不行。你也许还要用颉无忧的身份和他们来往。” 湖蓝没好气地瞪了靛青几眼:“你去。”他又点上了橙黄,“还有你。” 蓬莱仙的每一个出入口都被荷枪的军统特工封锁着,坐了半壁的老头们看似老迈,实则都是各掌一脉的商界巨擘。 “各位是奉了大日本天皇阁下的旨意?不在你们那大大的弹丸岛上待着,非得蝗虫一般来扰我们小小中国几个老朽的清福?不不,别回话,做哑巴最好,别各位一开口居然说上了中国话,我老不死的倒要被一群走狗气得仰天撅在这!”一个老儿正戟指了打头的军统,神情似钢盾,手指如矛枪,吐出来词像喷出来的铅弹——那是沪宁会会长简执一。 一帮军统被他一个脏字不带骂得脸色发青。靛青和橙黄出现在门口,两人站在门口谁都不愿意往前多走一步,都知道简老头难缠。 湖蓝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他从板壁里的缝窥看着简执一骂人,也察看着那一堆形态各异的商人:“他会是修远吗?一地商会之长,真要是,修远这些年也过得不错。” “确有可能。修远在上海有一帮党羽,认修远而不认中统,要养出这么一帮子人,没家没业是不行的。”纯银说。 湖蓝继续望着板壁那边,每一个人都是怀疑对象。 靛青和橙黄终于一脸堆笑地向简执一靠近,他们显然是认识的,简执一看见他们时神情一下变得很怪,然后从一种怒色转向另一种怒色:“你两位是怎么回事?茶会来晚了就不要来嘛!快走快走,下次早来!” 靛青笑道:“多谢简会长,一向承情关照。” 橙黄也忙笑道:“这是我们的人,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就是说……” “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我们在……”靛青看了看橙黄,身为上司的好处就是这种时候可以把难题扔给下属。 橙黄神秘地向简执一附耳:“诛杀汉奸。” 简执一愣了一下,将那些监视他们的军统扫了一圈:“哪有汉奸?” 靛青低声地:“杀了几个,漏网之鱼跑到这里来了。” “我的商会?” 靛青搓了搓手,因为他面对着一个明显不好惹的人:“这个……只怕万一。” “该杀!”简执一看着刚才还在和他一起品茶听曲的会友,疾恶如仇在他脸上造就的不是光彩,而是一种铁青色的灰暗,“你们找,找出来就杀。” 靛青和橙黄愕然看着简执一,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对方的爽快。 湖蓝在冷笑,不屑加上了怀疑:“这样正义的人如今很少见了,你不觉得怀疑吗?” 纯银尽忠职守地窥看着:“此人一向如此,疾恶如仇,对叫做汉奸的更是斩尽杀绝,背地里被人叫做冷脸简哼。” “这个脸冷得不大地道。我是汉奸不是?” 纯银讶然看他一眼:“不是。” “笨蛋,我说我扮的颉无忧。” “是的。” “冷脸简哼还跟汉奸颉无忧有生意往来?” “那是副会长曹顺章搭的线。曹顺章是他的铁杆搭档,外号热屁股曹哈。” 湖蓝不禁莞尔:“热屁股曹哈?指给我看。” 纯银辨识了一下:“不在。没来。” 恰在这时,一个古怪的笑声传来。这个笑声先是哼哼两声,然后嘿嘿,最后转成哈哈大笑,故作不凡加引人注意,但那种怪声怪气只让人想到发出笑声的是一个獐头鼠目的油滑小人。 纯银说:“来了。” 简执一冷脸瞪着门外,因为笑声来自门外,笑的人在将大堂与街道隔离开的影壁后。 “姓简的老木鱼,公份摊钱的香片喝了几泡?有没有尿频?茅房都被你大水冲了龙王庙吧?” “个老瘪三来这么晚!快给我进来,有好事!” “不进来。什么好事你能想到老曹?请了名伶又听不见唱曲,准是听你正人君子的叨叨。隔夜屁啊!” “没好事。我们被十条彪形大汉拿枪顶着,曹老你快跑吧,你欠我那笔款子正好给大家伙买棺材。” “掏了份子的茶钱我能不喝?总说你一脸死相,我今儿正好瞻仰下你死相上头……”曹顺章边说边往里进,进来立刻愣住,一个每一步都要显出财大气粗的人立刻蜷成了老鼠。 影壁后站的两名军统将身子挪了一下,封住出去的路。 曹顺章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简执一。 简执一苦着脸:“说让你别进来。合窝子被黑道绑票了,要赎金。” 曹顺章:“我车上有,这就去拿。” “拉牢拉牢!老小子是个铁公鸡,我赌咒他连赏手巾把子的钱都不会带!” 曹顺章苦了脸被人堵住,又苦了脸向着简执一抱怨:“你这损人不利己何苦来的?要凑赎金也得有个人在外边跑啊!” “君子损人岂能利己?我跟好汉爷打了个商量。”简执一向着靛青一抱拳,“他们说你曹老板也家大业大,又惯常言而无信,不如放我这个一言九鼎的出去跑钱。” 靛青只好苦笑着抱拳还礼,道具一般。 曹顺章东张张西望望,望尽简执一严肃的神情,望尽同会们忍笑的表情,望尽军统们没表情的表情。“开玩笑吧?串通了搞我吧?这是戏班子找来的?这枪假的吧?”他立刻胆大到去捅一个军统的枪眼,然后惊到手杖都丢掉。“要死!老简你要玩死人啊,真枪也拿出来搅事!” “这种乱世,我要能玩玩真枪倒也好过受倭寇的气了。”简执一指指靛青和橙黄,“你倒看看这两位,你们见过的。” 曹顺章讶然看着靛青和橙黄:“还真有点面善。哪单生意见过的?两位哪里高就?” 简执一和他附耳,曹顺章的胆怯和犹豫换成了高山失足之惊,手摇得蒲扇也似,立刻要远离了几人:“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你怎么跟他们搞到一块去了?!” “你怕什么来的?你老曹小人十足,可不是汉奸,找的又不是你!” “不认识。生意人要的是钱财,不是人命,哪里认识。” “杀的是鬼子!” “杀谁我都血本无归。就不认识!” 简执一和曹顺章夹缠着。 靛青和橙黄打量着大堂里的每一个人,但是说句实话,就算修远在其中,他们也没有任何辨别的办法。 湖蓝哼了一声,从窥看的板壁前站起身来离开:“没兴趣看两老头自以为有趣的对相声。让靛青跟这耗吧,我回酒店。”他有些沮丧,都第十次刺杀修远了,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湖蓝出门,一帮千里随行的手下紧跟着也出了门。 47 湖蓝的司机拐过街口,忽然就将车速放慢了下来。前边的街口站着几个,确切说是一个人领着一排人,虽然是便装,但队列般齐整。他们的雨衣在雨雾中已经淋得闪闪发光,显然已等了很久。湖蓝也早已经意识到这种异常,将一只手伸进了衣服里握着枪。 纯银道:“小日本冰室成政的人。” “恐怕就是冰室成政本人。照原向开。” 冰室看着车近前,全无戒备,反倒鞠了一个躬。 湖蓝终于在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敲打了一下司机座,车停下。湖蓝摇下车窗:“冰室成政?” 冰室再次稽首。他属于那种从不咄咄逼人的人,以致要在事后回味你才能想起他的阴冷。他中文说得标准,但是措辞有点书面:“湖蓝先生,所有资料都显示您喜欢直接和铁腕,那么您是喜欢在下直说,还是赏光在下一小时前备下的一杯清茶?”他向身后示意了一下,身后是家小铺面,不管原来是做什么的,现在都已经被他们改造成了茶席。 “你已经在绕了。”湖蓝说。 “想和您谈笔交易,在下愿意出……” “先说要的是什么。” “卅四的命。” 湖蓝愣了一下,并不是惊讶,而是审慎,他想了想:“我想试试你们日本茶。” 冰室会意,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他并没等湖蓝,而径直去了那铺里的桌边。 纯银把自己的枪递过来,湖蓝在下车前将那支枪塞进自己口袋里。 为了表示没有敌意,湖蓝的人和冰室的人都站在铺面外淋着雨。 铺面里,湖蓝和冰室相对坐在桌边。 冰室在调着热水,他的茶道还在第一道工序。 “茶,我没兴趣了。我下车,因为有笔账要跟你算。”湖蓝开始不耐烦,他恐怕没想过这个茶会喝得如此麻烦,而且他也不懂得喝茶。 “袭击您车队的账?” “是。明白人,你也就不用玩这些坛坛罐罐了。我事先给你们递过话,我流一滴血,你们准备躺十个人。” “我们不想躺十个人,您死了一个司机,作为歉意,来见您之前我已经释放了贵方潜入我军刺探情报的铜黄。培养一个专业特工比培养飞行员更加费力,你们应该很高兴看到他活着出来。” 湖蓝愣了一下,是的,这是个好消息,但湖蓝更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好消息:“不止一个司机。” “是的,我们还几乎杀死了卅四,您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共产党特工向我们复仇。” “如果我高兴,为什么不可能?” “尊敬的劫先生会不高兴,他一命换一命的规则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并不是为了狭隘的复仇。现在,我想跟你谈的是卅四剩下的半条命。” “半条命值多少?又一个铜黄?” “五个。” 湖蓝惊了一下,在一个永远是孤独和潜入的世界里,五个是惊人的数目:“至今为止,我们被你们抓到的称得上特工的人,好像也就是五个。” “是的,全部。加上一条路。” “什么路?” “贵方向江浙一带运送器材人员的水路被我军切断了,我会运作军部撤回这条路上的全部监视哨,把它还给你们。” “五个特工和一条路,好像是你们今年一年的全部成就。” “是的。” “换半条必死无疑的命?为什么?” “我们无法再从你们手上拿走他,任何袭击都会导致我们双方的全面开战。您非常清楚我们在上海有多少人,如果不动用军队,即使是靛青也可以铲平我们。” “我问你的是这个吗?” “明白,您想知道卅四的那半条命怎么会值这么多?因为我们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像您看到的一样。” 湖蓝安静地看着对方,他从来也没相信过他看到的东西,尽管在受它感染。 “如果他真的将贵方、中统和共产党联合一体,上海就显得太小了,我们的组织再无容身之地。” 湖蓝仍然安静地看着、看着,一丝冷笑慢慢浮上嘴角,那丝笑容包含了他先前一直掩饰的全部东西:愤怒、悲伤、同情,卅四至今为止影响到他的一切。湖蓝开始大笑,这种大笑才是掩饰:“你要为不存在的东西付出价钱吗?如果在地下王国这三方能联合一体,你可以让咱们脚底下这个地球换个方向转! “是的。我付钱。” 湖蓝不再笑了,他看着冰室。对,如果是买卖,冰室属于那种一定会付钱的人,因为他事先已经算计过一万遍。问题是这是否算一桩买卖,湖蓝说不太清,说不太清的湖蓝索性不说,他推开身后的椅子,起身,离开。 冰室看着湖蓝上车离开,他就像他的姓氏一样,一间冰冷的、空荡荡的、全无特点的房间,整个的谈话中他没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表情。 湖蓝带着沾染了一身的雨丝回到饭店,也带着全部的烦忧。大堂经理向他鞠躬。湖蓝视若无睹地走过,用他的瘸腿把跟在身后的一帮手下都扔得很远。湖蓝径直走向卅四的房间,他终于懂了点起码的礼貌,就是说推一个病人的房门时他尽量轻手轻脚,这种轻巧又似乎是犹豫和谨慎,因为在触到卅四房门时,他又放手,走向自己的房间。 报务员悄没声地站在身后,以致湖蓝有些愠怒地瞪他。 “先生来电,湖蓝。” 湖蓝立刻从报务员的表情上领会到那是一封将改变目前走势的电文,他走向走廊的一块僻静处,报务员跟上。 报务员低声地念:“先生电文。杀了卅四,我们全力对付修远。” 湖蓝怔了一下,并不是诧异,他对这样一个指令可以说是早有预感。劫谋终于对卅四的顽强失去了耐心。湖蓝突然闪过一丝回忆:就在这走廊上,就在今天早上,卅四给他一个难吃的饭团。卅四还说:“很多人很快会对我还活着失去耐心,连你的先生都会失去耐心。” 湖蓝低着头。在这个世界里决定总在低头和抬头间做出,懊悔和情感是勒死一切后再说的东西。 “派个人去见冰室。”湖蓝终于做出决定,“告诉他,可以交易。” 报务员无声地去了。 湖蓝看着身上的雨静静滴在地板上。耳边仿佛响起卅四的哭喊: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 卅四神志模糊地靠在椅子上,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也许更像是流干了。 门轻轻地推开,湖蓝轻轻地进来,关上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那块英文铭牌。他走向卅四,静静地看着。平静的鼻息,卅四确是睡着了。湖蓝拿出一瓶通常是为他预备的止痛药,放在旁边的几上。他转身去倒水,这也许是军统在除了公开场合时为卅四倒的第一杯水。 “谢谢,孩子。” 湖蓝惊了一下,把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他不在乎这点痛苦,只是甩了甩手:“没睡着就不要装死!” “谢谢你的药,可是已经不痛了。” 湖蓝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背着身愣了两秒,然后转身将茶杯蹾在几上,似乎重重的一蹾,但并没让杯里的水洒出。(奇书网|Www.Qisuu.Com) “明天,我又要一个人出去。希望不要又是偷偷地跑掉,我实在跑不动了。” 湖蓝烦乱地说:“去吧去吧。” 卅四欣慰地笑了:“就是说我还可以活到明天?” 湖蓝并非真正恼怒地瞪了卅四一眼,又被套走一个小秘密,但到了明天这个秘密又算得了什么。他拉开紧闭的窗帘,看着窗外的雨丝。 “谢谢。一直想打开,可就是没有力气。” “我最烦他妈下雨,什么都阴森森的,什么都在发霉。”湖蓝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抱怨了,和手下、和一切人,可他是第一次得到一个像样的回应。 “其实这种雨下起来是很清新的。” “屁的清新。”湖蓝瞪着窗外。 “因为你关着窗户啊,也关着门,你把自己关起来了,这屋里都是老人的味道,是这屋里快发霉了。你把窗打开,这时候外边的空气是清甜的。” 湖蓝开了窗,清凉的雨丝飞到脸上,让他打了个寒噤。他不可避免地看着高楼下破烂的贫民窟,每次当他情绪很重的时候都会看着那边。 “屁的清甜。”湖蓝忧郁地说。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开心是会影响判断的,不开心也是一样。”湖蓝有一种想说的冲动,但他还从未学会与人交流心情。 “你是我见过个性最强的年轻人,看着你的假腿,看着你要把自己用成报废的机器,真是让人心痛。” “你不要因为我今天对你客气一点,就他妈……” 卅四立刻帮他接上:“就他妈什么?就他妈不要关心你是吗?你也说不出来。” 湖蓝在无词中挥了挥手。 “你总是说粗口,因为粗口让你觉得离家更近?” “什么?”湖蓝忽然愣住了,因为卅四居然跟他提到一个家字,“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正看着你出生的地方吗?你正看的是不是你小时候摸爬滚打的那条街道?你还记得劫谋收养你之前的事情?你是不是很想回去看看?可劫谋说不行,你现在是人上人,全中国最有势力的人不该回小时候的破板屋、草席床,有辱身份……” 湖蓝呆呆听着,像是心脏被人给捏住,这颗心脏很强健,但在被卅四触摸到的地方脆弱不堪。“是影响判断。”他说。 “管它是什么,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湖蓝瞪着卅四,像是入定,像是疑问。 “对不起,果绿告诉我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当情报记下来了。可我不想用在你身上,我只是觉得……你太想和人聊聊。” 湖蓝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让这屋里恢复到他进来时的阴暗。 卅四看着,苦笑:“聊天时间过了。” “我进来只是要告诉你,吃饭。”湖蓝出去,他显得比卅四还要疲倦。 白色的餐厅里站着黑色的人。 卅四在狼吞虎咽,几乎恢复了独吞六个泡馍时的英雄本色。 “这样吃,也许你今晚上就会伤口恶化死掉。”湖蓝仍是一杯水,几乎不吃什么。 “那我该替你高兴了。” 在手下面前,湖蓝又恢复了他的身心防御,对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他木然地对待,木然向纯银伸了伸手指头:“靛青后来有收获吗?” 纯银答:“一无所获,差点被简哼扣下喝茶,曹哈在我们付了茶会钱以示歉意后态度好点。” 湖蓝哼了一声,他对这个根本没有兴趣,只是为了避免和卅四说话:“明天还会下雨吗?” “会。这种飘雨一下就是很久。” 湖蓝郁闷着,然后看着对面的卅四涎笑着向他举起一杯红酒,那是向他敬酒。湖蓝拿起白水。卅四笑着摇头放下杯子。湖蓝拿起他从没打算碰过的红酒。 卅四笑笑:“为了什么?” “一杯酸溜溜的酒,跟什么也没相干。” “为咱们认识。”卅四将杯子伸过来,在湖蓝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湖蓝拿着杯子,看着卅四,根本没有要喝的意思:“我可以帮你做件事,你儿子在西安,我们没碰过他,知道碰他也没用……我可以让他过得好点。” “不要,不要让他和我们这些人搭上任何干系,死也不要。”卅四还从未这样不假思索地否定一个主意。 湖蓝将酒倒进嘴里,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惨白的天花板。 48 卅四从他的房间出来,迟缓地开门,关门,走向楼梯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湖蓝惊起,他跳下床拉开门。 纯银站在门外:“目标下楼了。” 湖蓝愣了一下,抓起一杯冷水泼在头上,一边用衣服擦着头,一边和纯银走过走廊下楼。 卅四老态龙钟地爬上一辆黄包车,打着一把伞。至于伞上有没有跟踪器,卅四已经不打算去操心了。车夫拉着黄包车雨中小跑。[奇`书`网`整.理'提.供]卅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在身边流逝的上海租界。 盯梢的车轻易就可以跟上这辆黄包车,但车里的军统不再敢掉以轻心,他们知道这是个能烫死人的山芋。 湖蓝在他的车里听着盯梢的车发来电报:“目标去法租界。” 湖蓝挥挥手让车跟着,他的心情阴郁,似乎跟流逝的时间都有仇恨。 黄包车在一栋欧式小楼前停下,小楼封闭而安静,紧闭着房门。卅四按响了门铃,听着铃声在屋里很深远的地方响起。应门的是个西洋人,卅四在和那个外国人说什么,然后卅四进去,门关上。 随后,一个军统走过去,他打算敲门,但门边的一块小牌让他凝神注视了一下。牌子小得吓人,中文,写得那么小似乎是根本不打算让人看见:叶尔孤白金行。那位军统愣住,他不去打门,而是看着街上的方向,这么大的事应该湖蓝决定。 湖蓝的车驶来,这种跟踪几乎是明摆的事情,所以他明目张胆地让车停在前一辆车后边。他从车里探出头来,恼火地看着那位无措地等待他的手下:“怎么回事?” “目标进去了。” “什么地方?” “叶尔孤白金行,犹太人开的投资行。” “投什么资?共党还玩投资?” 纯银解释:“就是现金黑市,犹太人放高利贷的地方。我想他是想问你这样的地方,我们该不该跟进去。” “为什么不进?” “湖蓝,上海滩最大的就是金融行,日军入侵时都先得许诺他们将保护租界的金融。我们……” 湖蓝已经很清楚纯银想提醒他什么,而这确实是他们该顾忌的事情。湖蓝开始冷冷地讪笑:“犹太共产党?你信吗?犹太人共产党?” “不可能。这家叶尔孤白出了名的手眼通天,也出了名的唯利是图,要他们对共党有兴趣,除非共党能拉出黄金来。” 车外的军统向湖蓝报告:“我们已经封锁了每一个出口。” 湖蓝点点头,拿定了主意,甚至有点轻松:“等着。目标还能多活十几分钟。” 时间一点点过去,下了车的湖蓝开始在路边踱步,焦躁地看着表。 报务员迎上:“湖蓝,先生电文。杀否?” 湖蓝茫然了一下,看看卅四所在的楼,继续在人行道上走着。 “先生很少主动问话。这样下去……” 湖蓝挥手:“回电。正在跟踪,我有疑虑。” 报务员看了湖蓝一眼,离去。那一眼不止疑惑,还有怀疑。 湖蓝一脚将自己映在积水里的影子跺碎。 卅四终于从那栋楼里出来,犹太人叶尔孤白居然在后送行,虽然并未送出那扇永远关闭的大门。 监视的军统在一个信号中掩入各自的藏匿位置。 卅四在街边要了辆黄包车。 湖蓝坐回车里,看了看表:“浪费两小时。先生没有回电?” 纯银道:“没有。” 湖蓝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件事情避无可避:“找安静地方下手。” “要不要尸体?” “要。尸体要带回去。” 车辆开始再度盯梢。 卅四又下了车,走进一间小而幽静的咖啡馆。卅四在彬彬有礼地和服务生谈话,倒像他是这里的常客,然后对方给他拿来一份报纸。卅四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开始看报。 湖蓝的车停下,他透过大玻璃窗看着:“我要他看的同样的报纸。” 纯银放下望远镜:“湖蓝,好像是英文报。” “他今天决定扮假洋鬼子吗?” 卅四的咖啡已经端来,这家店的主人显然把情趣与赚钱看得一样重要,因为这店就他一个人,他兼为服务生,而且希望别人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忠诚于自己的技艺。 湖蓝看着店主把一小杯什么倾进卅四的杯子:“他倒的什么?” “威士忌。目标要的显然是爱尔兰咖啡,在咖啡里搅拌少量威士忌。” 那边玻璃后的闲情逸致让湖蓝有点恼火:“这老东西打哪学会的这套?” “湖蓝,目标与先生同辈,他十多年前也是上海滩地下王国的风云人物。” 提到先生又让湖蓝让他想起某件让他坐立不安的事情:“先生怎么还不回电?” 纯银全无意义地说:“先生没有回电。” 烦躁,湖蓝简直无法在车里坐着,他伸手去开车门:“我也要去喝杯他妈的爱尔兰咖啡,我们在盯梢根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那为什么他装老板装假洋鬼子,我们就得扮耗子?” 湖蓝愤愤地下车往对面的咖啡馆走去。他找了个靠墙的位置,把好好放着的椅子斜放了一下才肯坐下,因为这样才方便他第一时间看到可能的来人和对付任何可能的袭击。手下在同一张桌上你推我搡地坐下。 卅四在报纸后向他颔首,就像一个常来的客人看见另一个常往的客人,仅此而已,然后又抬起了报纸。 “先生们要点什么?”店主绝无对卅四那种彬彬有礼的热情,因为作为一个爱咖啡的人,他用鼻子都闻得出这几位绝不是要咖啡。 “跟那个一样。”湖蓝抬下巴指向卅四,他的声音在这里显然过于响亮和粗鲁。 店主看了这几位一眼,连回话都没有就迅速走开了。 卅四的报纸动也没动,他看得很投入。 湖蓝时而看着窗外的雨雾,时而又看看卅四。 卅四在那看着报纸,似乎一时也不会飞上天。 咖啡端了上来,店主正要调拌威士忌。 湖蓝先伸手拦住了:“我们有事,都不喝酒。” “可是……” 湖蓝粗鲁地将店主扒开,因为挡住了他看卅四的视线,他的表情已经足够让店主收声避开了。 纯银精确地报告:“他刚才在看时事栏,现在换了商讯栏。” 湖蓝一边咄咄地瞪着卅四,一边端起咖啡。居然不怕烫,一口倒下去半杯,然后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地僵在那里。 卅四这时忽然从报纸上抬头,看湖蓝一眼,点点自己桌上的一杯水,那是每一个客人进店都会奉上一杯的。那意思您喝口水,然后他看报。 纯银警惕地看着湖蓝古怪的表情:“怎么啦?” “太苦了。”湖蓝拿起卅四指点他的水,又是咚咚咚的喝水声。作为一个从不喝咖啡的人,总算让那股苦味落进肚子里。一个蓄势待发的杀人者居然需要被杀者指点,这让湖蓝觉得沮丧:“换一杯!要最贵的!” 店主道:“咖啡没有贵贱,只有喜好。” 湖蓝瞪着,那目光对除卅四之外的人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很费时间。” “最贵的。” 店主低下头,开始拿出他繁琐复杂的咖啡家什,那些蒸馏器一类的东西恐怕是很少动用的。 湖蓝回头改瞪纯银,因为纯银一直在用很怪的眼神看他,于是纯银也低下了头,但本着一向直言的习惯,还是轻声地嘀咕:“最贵的最苦。” 湖蓝瞪着卅四,在这个所谓高雅的世界,他是不听劝告的暴发户。 雨水冲刷着玻璃,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湖蓝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让人烦躁的声音,这让店主不安,也让自己更加烦躁。 店主在那里忙碌着,工艺顶得满汉全席的复杂,那道咖啡才刚开了个头。 沉默。 纯银终于不怕死地开口:“整个上午都耗过去了。你杀人的最快纪录是八点四秒,从动手到彻底断气。” 湖蓝看着雨水将隔着玻璃的上海分解得支离破碎:“先生来电没有?” 纯银也无奈地说:“你知道,先生如果来电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的。” 湖蓝终于转回头看着他:“你们饿了?” 纯银沉默。 湖蓝向店主:“有吃的没有?” 卅四终于动了一下,那不过是在翻动报纸。 纯银低声地道:“他现在改看体育栏了。” 卅四仍然埋头于报纸。店主在忙着他的功夫咖啡的第N道工序。湖蓝的手下沉默地坐着,他们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就剩下湖蓝那一块。 湖蓝看着窗外:“先生来电没有?” “没有。你问先生什么事情,他如果想回话会马上回话。他如果不回话,一辈子不会回话。”纯银瞪着湖蓝的侧影无可奈何。 湖蓝看着窗外,沉默。 “不回话,就是说,先生已经恼火,非常愤怒。你知道……”纯银吞吐了一下,因为在说一个他亦意识到的非常敏感的问题。 “有话直说。” “我们可以在这里坐到明天。可是,你改变不了这件事情。所以他必须死,马上就死。” 身后轻响了一声,纯银和手下过于警惕地回头,是店主。那道最贵的咖啡终于做好,小小的一杯。店主正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把咖啡放在湖蓝面前,立刻走开。 纯银看看表,叹了口气:“这杯咖啡……三个小时。” 湖蓝看着窗外。 卅四终于开口:“孩子。” 湖蓝回过头来,慢慢的。 卅四正在慢慢叠好那份报纸,放在桌上,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咙,好像要说很多:“谢谢你,真的。” 五个字能让湖蓝明白很多,越明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越糊涂。湖蓝不再看窗子,改看着桌子,桌子上除了那杯耗费三个小时而且他根本没打算要喝的咖啡,根本没别的值得一看的东西。湖蓝拿起那杯咖啡,一口全倒进了嘴里。他站起来,一边被苦得皱起了眉:“最贵的最苦。”他大步地走向卅四身边,当他站在卅四身边时,枪已经掏出来,指着卅四的头。 同时一名军统也用枪指住了唯一的局外人。店主张皇了一下,蹲入柜台下。 湖蓝看着他必须杀死的老人。 卅四在微笑:“傻孩子。”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有关卅四的所有情节都在湖蓝的眼前闪掠,卅四说过的话,卅四做过的事,所有的细节……甚至那个被自己捏扁的饭团……湖蓝仿佛凝固了一般。 纯银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表。 “别说话。” “我没有说话。” 湖蓝晃了晃自己的头,是没有人说话,鬼知道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湖蓝。”纯银始终是湖蓝身边不怕死的一个,他向湖蓝抬起自己的表,“五分钟了。” 湖蓝似乎意识不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已经在柜台下窝了五分钟的店主开始探头,拿枪指着店主的军统枪口已经下垂,他又把枪口抬起,店主再度窝了,军统将枪换了只手,他实在拿得疲了。 湖蓝的目光转向窗外,雨水覆盖了上海,雨水在窗上流淌。他向卅四转回了头,如此艰难的事情其实在转头间就可以决定,劫谋喜欢杀无赦,因为扣动扳机如此简单。湖蓝开枪。发生的事情就像发生过很多次的一样,目标的头颅往后震动了一下,太近的距离让子弹穿透了颅骨,斜射入卅四身下的地板。因此卅四没有倒地,他只是在一下震动中将头仰在椅背上,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湖蓝转身走开,转身走向店门,在转身的时候已经将枪藏好。 纯银看手下一眼,追上湖蓝。他们将高效地料理好一切后事。 卅四在椅子上安息。 店主蜷在柜台下,他已经被恐怖麻木。 把风的军统向湖蓝发出平安无事的信号,湖蓝根本没有看,他径直上车,坐下,司机已经将车预热。湖蓝看起来已经平静了,是的,终于平静了,像他没遇见卅四之前一样。 纯银钻进来坐在他身边,但那并不是要开车的意思,他等候湖蓝的下一步命令。 湖蓝看着车外:“尸体带走,解剖。目标来上海也许与密码无关,可也许把密码藏在身上的什么地方。” “是。其他人杀掉?” “其他人?” 纯银几乎有些惊诧湖蓝今天的迟钝了:“开店的。” 湖蓝犹豫了一秒钟:“算了。” “可是……” “开车。” 纯银刚跳下车,车就开走。纯银无奈地和几个军统进店,他们还要料理善后。 49 湖蓝的车在上海街头行驶,繁华与贫寒在车窗外交替。 一个乞丐几乎被车撞倒,他木然地看着那辆黑色汽车远去,转头用茫然而熟悉的眼光打量着贫瘠而富有的上海。久违了,那是零。落魄潦倒且摇摇欲坠。疲劳、伤痛、饥饿让他有一种半死的眼神。终于,他回到家乡了。 湖蓝回到饭店。房间依然封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拉着,门关着,窗紧闭。湖蓝站在屋里发呆,然后从窥视孔里看着隔壁的房间。 空的,什么都是空的。 湖蓝站在窥视孔前发呆。然后他转身开门,走向隔壁。门打开,湖蓝进来。他站在玄关就再没往前走一步,似乎那个人仍在这个屋里确确实实存在着,这让他不想往里走。他看着屋子,椅子仍斜放着,昨天的水杯放在几上,药放在桌上。湖蓝看着墙上的铭牌。 纯银静静地从他身后进来,站着。 “这写的什么?” 纯银仔细地辨识了一下:“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什么屁话?”湖蓝出去。 “基督的徒弟保罗说的,他后来被钉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场的十字架上。”纯银这才发现没有说话对象,湖蓝已经在这屋消失了。 乞丐样的零走过空落落的巷子。 走过一堆垃圾的时候,零的眼睛开始像狼一样发光,喉结蠕动得像是有了生命,他克制着排山倒海般的欲望,以维持可怜的自尊。周围没有人。零忽然崩溃了,几乎是凶残地扑向那堆垃圾,像阿里巴巴在翻腾山洞里的宝藏。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个烂到核的苹果。 零坐在雨水中的墙根下,开始享用他到上海后的第一顿晚餐。 黑色的湖蓝坐在白色的餐厅里,他在吃饭。他似乎恢复了从离开西北后就失去了的好胃口,居然点了三份西餐。 纯银斜坐在桌边,诧异得吃不下东西。 湖蓝伸手去拿纯银那边的红酒,纯银就手推给他,推到一半愣住,湖蓝几乎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湖蓝看着他,纯银倒酒。 湖蓝安静地啜着,看着对面的椅子。对面的椅子很空,对面的椅子上没有人。 门关着,窗着着,窗帘拉着。吃过饭的湖蓝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站着。空空落落,失去了东西干什么好?失去腿干什么好?失去一个讨厌的老头干什么好? 呆了一阵后,湖蓝试探地去拉开窗帘,那种试探像是窗帘后被敌人安了个饵雷。 打开窗。俯瞰下的贫民窟,像是一件千疮百孔叫花子的衣服,湖蓝看着他常看的那个方向,在雨雾和暮色中他无法分清万千补丁中的小小一块,他拿起一架望远镜,眺望。 那些窝棚的破烂和贫困像是永恒的一样,从窝棚顶上捅出的锈铁管在雨中冒着烟气,铁锈管下几个平米里分布着一家人的卧室、餐厅……窝棚外的泥地是全家人的阳光室和孩子的游乐场以及所有人的卫生间,对一些连砖砌的炉台都不够放在窝棚里的人家来说,它也是厨房。 湖蓝看着一对破衣烂衫的夫妇在雨中徒劳地想弄燃他们砖瓦砌的灶台,但灶台只在雨中冒着浓烈的青烟。大些的孩子们站在旁边大哭,也许是饿的,也许是觉得有必要向世界证明他的存在。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几米开外高兴地玩耍,坐在泥坑里,浑然忘忧地抛洒着泥巴,五六岁孩子还没有穿衣服的资格,只有赤裸着。 一个乞丐蹒跚过那泥泞的街道。也许是回家吧? 湖蓝将一只拳头抵进了自己的嘴里,以抵住从喉咙也是从心肺里发出的哽咽。然后湖蓝看着自己的房间,龟缩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会看成天堂的地方,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拳头开始号啕,无声地号啕。 那个乞丐从窝棚旁边的空地蹒跚而过。零正走在湖蓝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他的一只鞋陷在了泥里,不过他意识不到,他已经完全被那对夫妇灶台里冒出的气味吸引了。他所能做的是尽快地走开。零走过那一个哭的孩子,靠近那个笑的孩子时,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那个赤身裸体的孩子身上,一个乞丐施舍了另一个乞丐。零快步地走开,他再撑不住了,他在空地的尽头坐倒。他很幸运,因为那刚好逃出湖蓝的视界。 零坐在雨中仰望着雨雾,夜色已经降临。他的眼前闪掠过一些抹不去的画面,他仿佛又看见二十看着窝棚里养伤的他说:“你还没有完成任务。”那八个字不断地重复、重复,以致在零的脑子里成了一种无法抹掉的轰鸣。零望着上海阴雨绵绵的夜空,艰难地苦笑,心里在说:“卅四,二十,玩得太过了吧?……您两位。” 纯银惶急地敲着湖蓝的门,但是里边是一串莫名其妙的响动,门过了很久才开。屋里出来的湖蓝衣冠整齐,但是透湿着,眼睛倒并不是那么红肿。纯银讶然,有些迟疑地说:“先生电话。” 湖蓝条件反射地道:“喔。念。” “是先生电话。”纯银他加重了语气,“先生在等着,他要和你通话。” 湖蓝稍微一愣,然后像一股黑色的旋风从纯银身边卷过,冲向放着劫谋话筒的报务间,用一种狂热的态度抓起那个话筒:“先生?”一种压抑着渴望与痛苦的声音,一种对着热恋到为之战栗的异性才能发出的声音。 话筒那边沉寂,很久,以至湖蓝掉头看了看报务员和纯银,以为是个骗局。 “湖蓝。”电话里劫谋声音清晰得像是仅仅为了说话。 湖蓝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先生。” “做得很好,湖蓝。” “不好。很多事情都错了。” “我容许你犯错,你是唯一一个。”劫谋声音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在湖蓝听来,有如摩西在山洞里听到的上帝之音。 湖蓝有点欷歔,以致将身子背开了恭立的报务员和纯银,渴望让他足够把电话那边的超然当做唯一的亲人:“我想见您,先生。” “为什么?” “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不必。” “我想!”湖蓝知道他在惹恼一只可以随时捏死自己的手。 纯银窥视湖蓝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将被判决的人。 电话那头在沉默。湖蓝对着那头的沉默倒出自己的忧郁,那东西快让他在沉默中爆炸了,尽管只是淡淡的几个字:“上海下雨……一直在下雨。”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要去上海。”电话里的劫谋突然说。 忧郁得像雨雾的湖蓝一秒钟内抖擞得像豪猪的刺:“杀修远?” “看你。” 湖蓝的脸上绽开了一丝他根本无法自觉的笑容,他拿命赌了一下,然后,拿到了他都不敢奢望的胜利。他拿着电话一直到那边传来断掉的声音。湖蓝又拿了一会儿,以确信电话已经被挂掉,然后放下电话,他看着纯银和报务员。对方怪异的表情终于让湖蓝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他揉了揉脸,强行揉掉让他自己也觉得很不适的笑容,然后一字一顿地倒出在他的生命中很重要的那几个字:“先生,要来上海。” 50 雨,一直在下。 这是上海的富豪居住区。夜色掩映中的林荫道上,零挣扎着走过,仿佛一个跋涉向酒池肉林以求活路的贫苦游魂。在一座独门独院结合着中西式奢华的住宅门前,零抓着紧闭的铁门,看着院落里树荫遮掩下透出的灯光,然后倒下。头重重撞在铁门上,但是没人听见。 清晨,雨终于歇止,它让整个上海沉浸在湿重之中。 贫民区的那个破炉灶终于冒出第一丝火苗。那家孩子大的披着零的衣服,小的穿着大的原来的衣服。 湖蓝从床上坐起来,拼装上自己的假腿和一切杀人的道具。 纯银在街头匆匆上车,鬼知道他又在监视谁。 零趴在那大户人家的铁门之外,像惹人嫌的一具路倒尸。邻院的门开了,犹太人叶尔孤白驶出自己的车,眼光从零的躯体上扫过,这样的死者不过是一片落叶。一片落叶是不值得叶尔孤白浪费时间的,他要赶去金行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葫芦带着一肚皮下床气打开院门。门开了一半他就站住,门外有个死人。这世道,一个死人和一只死耗子没什么区别。但无论是谁恐怕都不想靠近一只死耗子。曹葫芦仰天长啸:“晦气啊!”然后他颠颠地跑进楼。 闻声聚拢的用人老妈子对着那具尸体指指戳戳。 刚刚起床的曹顺章含着一支雪茄,他在划火柴,火柴有点发潮。在报销了两根火柴后,曹顺章斗鸡一样对着鼻头下的雪茄。 曹葫芦噼里扑噜跑了进来,站定,发出第二声长啸:“触霉头啊!” “我呸呸呸呸呸!扣你薪水!”曹顺章呸了一通道。 “顺遂大吉利啊!门外有个死人头!” 曹顺章跳了起来:“报警啊!” “报警?” “身首异处,尸分两地。不是帮派火并就是切了个头下来敲诈勒索我!哼哼!曹顺章在上海被人敲过?报警没得说!” “我说死人头……就是饿死病死的穷鬼,脑袋还在,身子也连着……警察不管的。” 曹顺章冷静下来,又坐下来较劲他的火柴:“葫芦啊,不是我说你,曹家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的人家现在都说国语,上海话太土。” 曹葫芦很现实地操着心:“怎么办?” 曹顺章终于打着了火:“隔壁起了没有?没起就拖去他家门口。这东西等卫生队来清,要收五块钱卫生费的。” “起了、人家上班早。” 曹顺章有点犯愁:“那就得拖远点了。要等到小囡起床,像上次那个倒门口还不断气的被她拖进来,医药除虱费,本想也是捡个便宜劳力,结果还死了,殡葬棺材费,清洗房间费,那就不止五块了。” “谁拖?那东西有传染病的。” 曹顺章瞪着他:“我拖?” 曹葫芦终于放松了:“哦。” “我拖?!”曹顺章一巴掌拍在几案上,烟缸都跳了起来。 “哦哦。”曹葫芦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一溜烟跑了。 曹顺章立刻揉着打痛的手。 曹葫芦再一次面对那具躯体,点了点指指戳戳的用人杂役们:“你你你你!拖走!” 被他点到的立刻掉头就走,没点到的也跟着闪。 曹葫芦喊:“扣薪水啦!” 一个用人不满地说:“扣啦扣啦!我一份钱做两份工,好意思扣就扣啦!” “叫你们做事不做事啦!当然要扣!” “雇我是做饭,现在连衣服也要洗啦!” “我是司机,院子也要我扫!前天陪老爷去茶会,刚打死人呢,连个压惊钱也不给!” “到你们家多做不给钱,少做就扣钱。大管家你打听一下啦,现在老爷多得很,我们这样服侍过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 曹葫芦瞪眼:“你意思说曹家不是真正上等人吗?” “那就摸着心口讲啦。” 曹葫芦很没辙,因为跟他斗嘴的都是且战且退,嘴没斗完,人倒没影了。曹葫芦只好瞪着尸体发呆,零的德行让他也龇牙咧嘴:“尸体嗳尸体,你就做尸体也做得寒碜了啦。”曹葫芦拿起用人扔掉的扫帚捅了捅零,然后他瞪着零的脸,高山失足般地一惊:“大头鬼了!”他跳着蹿回屋。 曹顺章沾沾自喜地喷出一口烟,这个人一生中似乎就三种状态,对下的目高于顶,对上的阿谀奉承,独处时的沾沾自喜。 曹葫芦蹦着跳着进来:“冤孽啦!撞见鬼啦!” 曹顺章被呛得直咳嗽:“我呸呸呸呸呸!咳咳咳咳咳……” “二少爷啊!” 曹顺章已经顾不得顺遂了:“你撞见鬼啦!” “是撞见鬼啦!死人头……大门外边的路倒尸,是二少爷啊!” 曹顺章的表情有点像被鬼掴了一耳光,狐疑着不知该上哪找伤害他的家伙。 “二少爷啊!二少爷回家啦!” 曹顺章沉默,狠吸了一口雪茄把雪茄放在烟缸里,外表冷静而内在惶急,他忘了戳灭刚开个头的雪茄。他边往外走边沉郁地发着狠:“要不是扣你薪水。” 曹葫芦一言不发地跟着往外走。 花甲之年的曹顺章和知天命之年的曹葫芦在大门前打量着那具尸体。用人们又聚了很远地指指戳戳。 “老爷您看,可不是二少爷。” “不是吧?”曹顺章仍在狐疑,惟恐那具尸体是一个可能的骗局。 曹葫芦拿扫帚戳零的脑袋,调换着角度:“您看,剃了这头发,刮了这胡子,没这块伤……往回倒找十几年。” 曹顺章看着,靠近,他开始战栗。曹葫芦还在戳,曹顺章把那把有失恭敬的扫帚抢了扔开,他用手把零的脑袋扳了过来,探鼻息,摸脉搏,然后捶胸顿足:“冤孽啊!天道啊!讨债鬼呀!”他回头瞪着指指点点的用人,“还看着干什么?往里抬啊!还没死啊!” 于是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抬路倒尸没有身份,抬路倒尸二少爷就有了身份。零的脚拖在地上,仅存的一只鞋子也掉在地上,零的脑袋撞到了房门。曹葫芦在后边架着曹顺章跟随。 零在七只手八只脚的胡搅中被扔在自家沙发上。 曹顺章在语无伦次地下着命令,夹杂牢骚:“去找医生啊!药啊药啊,家里有药的!烧洗澡水啊!把衣服换了!有传染病的!丢人哪!现眼啊!”他忽然住嘴了,警惕地看着他的用人。 用人们什么都没有做,在沉默,有一个预谋似乎在方才已经商定了。 曹顺章用一种忽然显得极冷静的调门:“干什么不去做事?” 全体用人齐刷刷的一个大鞠躬:“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曹顺章警惕地问:“我有什么喜事吗?” “二少爷回来了!大喜事!” “你们最久的做了不到半年,见过二少爷吗?这畜生……二少爷回来不是喜事,也不要声张,知道?嗯?” “是喜事,大喜事!” “嗯嗯,去干活去干活。” 用人们看着这个装聋装死的老头,几乎有些愤怒了:“老爷,喜钱。” “没喜事哪来什么喜钱。” “老爷,对街马家讨小,给所有下人多一个月的薪水。” “姓马的是暴发户!我曹某是上等人。上等人按规矩给,不乱派钱!……我有做讨小这种为富不仁的事吗?!” 零在用人们粗鲁的折腾中被弄醒,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身前晃动,咆哮,色厉内荏,狐假虎威。一切都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用人继续说:“按规矩就是该给钱。” 曹顺章蹾他的拐杖:“是按我的规矩!” “我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对着那个走出去的用人:“你就不要干了!” “我也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现在有点发愣。 “我们商量过了。你家早没法干了,我们都没法干了。” “你家也不是上等人,上等人家的二少爷不会这样子,上等人家都讨小,女儿都早早地嫁出去,上等人家的管家也不会叫葫芦。” 曹顺章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主逼仆反,看着络绎离开的用人,他明白这是早有预谋的一次起义:“良心何在?你们这是乘人之危!我扣你们薪水!我报警了!我……葫芦你盯好了他们!别让偷走东西!” 零在父亲的叫嚣中不得安宁,他微动了一下:“爸……” 曹顺章跳着:“下等!瘪三!赤脚的!啊?葫芦回来!小畜生醒了!葫芦找医生!……葫芦拿药!……葫芦?拿什么药?……葫芦?做事呀!” 曹葫芦嗫嚅:“老爷,葫芦就一个。” “爸爸……” 曹顺章愤怒:“我去你的妈!” 零昏沉着,他甚至睁不开眼睛:“妈妈早死了。” “被你气死的!” “不是的。我离开家前妈妈就死了,好想她。” “我也快死啦!”曹顺章看起来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在欷歔,他只是对着儿子的耳朵咆哮。 零看着那个耳前晃动的模糊影子:“爸,气色真好。” “被你气的!” 零试图挣动起来,结果是摔下沙发,晕厥。曹顺章试图扳动儿子的躯体,然后、忽然、终于开始一场像样的哭泣:“怎么办哪?葫芦?……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曹葫芦一直在发愣,此时忽然被他家老爷的眼泪弄到清醒,想起这家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他朝楼上跑去:“三小姐!三小姐!三小姐你哥回来啦!是二哥!你二哥回来啦!” 昏迷中的零在一种似乎蒙着纱线和雾气的光线里看到自己被人抬起,放下,上楼,转弯,拐角。恍惚中仿佛听到二十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妹妹曹小囡紧紧拥抱着零,眼泪滴上了他的脸庞:“二哥!我想死你了!” 曹顺章跳脚的身影挤开了曹小囡的影子:“小畜生!” 医生那张陌生的脸从零的视线里出现又闪开,扳着他的眼皮:“他得了疟疾。” 曹顺章在咆哮:“疟……疟疾?丢人哪!现眼哪!” “爸爸!”曹小囡在嗔怪。她亲吻了零一下,像她从小做的那样。“二哥,我就回来。你等着。”她跑了出去。 曹小囡从屋里跑了出来,用人去尽的院子空无一人,她奔向大门,在她寂静的一生中,今天是个太大的变故,她急到只在睡衣外披了件纱质的衣服。曹小囡在家门口张望了一下,跑向邻院的叶尔孤白家。 零闭上了眼睛,他本不想再看到那些杂乱无章的真实的、虚无的画面,却又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另外一种模糊的画面。 一个人正在低头面对如海的表格、价目单的,他在书写,计算,打算盘。 “哥。”年轻的零看着那个人,年轻到他要过个一两年才会去刺杀劫谋。 “嗯?”零的大哥曹烈云没有抬头,他仍在计算。 “我们换个名字好吗?” “为什么?”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看着摊满桌子的表格,发出一声苦笑,但仍然没有抬头。 “我讨厌我的名字,曹若云,模棱两可说有又说没有。我喜欢你的名字,曹烈云,烧着跑着,火烧的云彩。爸爸给你起名字的时候肯定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零愤慨。 曹烈云又开始忙于计算:“爸爸现在是什么样子?” “庸俗,粗鄙,麻木,势利,没有良知。” 曹烈云再次地苦笑,摇了摇一直低着的头。 “你们都只会忙着挣钱,小妹都这么大了,还是只有小名。”零看着旁边四岁的曹小囡。家人没有时间去关心她,只能给她穿最好的衣服买最好的娃娃,让她也像个粉装玉砌的娃娃。 曹烈云忙于计算:“小囡很好听啊,是不是,小囡?” 曹小囡甜丝丝地说:“小囡好听。” “我要你的名字,他像革命者的名字。”玩笑对零没有用,刚明白世事不平的他绷得像一张要射下太阳的强弓。 “我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曹烈云停顿了一下,“你害我算错一个数,这一个数是一百块钱。” 零带着曹小囡和他刚得到的名字出去。 昏迷中的零不安地摇了摇头,刚摆脱掉一个模糊的画面,他又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画面。 还是那个屋子,零再次进来,他已经成长到很快就会去刺杀劫谋的年纪。曹烈云和上次一样,在计算,没有抬头。 “还你你的名字。我要走了。” “为什么?”曹烈云依然在计算。 “你现在和爸爸一样了。待在这,我怕有一天像你一样。” “去哪呢?”曹烈云停止了计算,然后再重新开始计算。 “不知道。不过我会用我自己的名字做大事,是大事,不是模棱两可的事。”零站着,期待哥哥能看自己一眼。 曹烈云摇了摇头:“你害我算错了一个数,这个数是一千块钱。” 零在失望中转身,在失望中开门,他也打算在失望中离开。 曹小囡站在门外,从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女孩,穿着更华丽的衣服,拿着更好的娃娃,她让零看娃娃眨眼:“哥哥你看,爸爸买的。” “哥哥不看。哥哥要走了,再也不回来。”零蹲下来似乎在关心着妹妹,目光转过肩头看曹烈云,他很希望曹烈云哪怕抬头看他一眼。 曹烈云在算账。 “小囡一起走。” “等你长大。”失望到极点的零在压抑着愤怒,他那时年轻得还没学会苦笑。 “已经长大了。” 零站起来,又弯下腰,接受妹妹的一个亲吻。零说话,但话仍是说给哥哥听的:“我去的地方,你永远不要去。” 零昏迷着,模糊的画面接踵而来。 爆炸。血泊和尸骸。零冲向劫谋的车。 零在西北的荒原上,用自己的胳臂承受黑衣队掷过来的刀锋。 零和湖蓝纠缠着,将枪口顶在湖蓝身上开枪。 零疯狂地用车门撞击着劫谋保镖的头:“我不想这么做,不要这么做,这不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在做什么?……我不得不这么做。” 零昏迷着,从一个回忆掉入另一个回忆,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模糊的画面中。当他回到现实时,现实也像是梦境。零在惨白耀眼的光线中醒来,他躺的床就在画面里的屋里,他痛恨的账桌就在他的床边,只是桌上没有那些他更痛恨的账本,没有曹烈云存在的痕迹,只有眼前的输液架、输液瓶,医生已经离开,只有曹顺章在门口和曹葫芦叨叨。 “我老觉得忘了件大事?……医生?” “老爷,小姐把医生请来了,医生刚走。” “吃药?” “小姐喂过药了,治病药营养药都喂了。” “吃饭?” “小姐正给二少爷熬汤呢,小姐借了邻居犹太佬的用人,小姐把什么都忙完了。” “还是缺东西。啊呀,雪茄我忘灭了!十块钱呢!……不是这事……” “早烧光了。” “想起来了!我忘了骂这畜生了!”曹顺章猛烈地拍打着脑门,然后雄赳赳地走向零的床头。 零决定装睡,但转念又睁开了眼,这顿骂逃不过的。 曹顺章沉郁地看着儿子那双清醒透彻的眼睛,说了要骂,但是不开口。 “爸爸……我回来了。” 曹顺章开始东张西望屋里除了零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谁?回来了?回哪?葫芦啊,回来谁了?” 曹葫芦索性走了,这样的老爷你用不着对他太讲客气。 零只好给他的老爸搭台阶:“我回来了。” “哎呀,刚找着……什么东西?!”曹顺章终于找到了他偌大的儿子,毫不掩饰他的愤怒,“认错了?” “我没错,爸爸。我只后悔让你难过了。” “我没难过,我难过什么?”曹顺章再度左顾右盼,“赔钱货,赔钱货,死剁了头才好呢。” 零微笑,如果连麻怪对他都是可爱的,那眼前这个老没品的东西简直是天使。 曹顺章正色道:“回来就回来了吧。三生九世的叫花子都比你来得体面。约法三章。一、老实在家养病,别想再出去乱逛,你那一身好像是五痨七伤了,再加双你老子打断的狗腿也没什么的。二、除了在这家别让人说你是曹家的老二,咱们家现在是上等人,丢不起这个人。最好是别让人看见你。嗯哼。” “这才二。” 曹顺章终于又恼了:“三就是你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孽障啊!我上辈子欠印子钱了!阎罗王把你个讨债鬼派过来了!你是我老子啊!爸爸!欠你的我还了呀!你就乖乖做路倒尸不要回来了!” “爸爸?!”外边传来曹小囡嗔怪的声音。 曹顺章立刻老实,偷过什么似的踱到窗边:“嗯哪,我在透气。” 曹小囡小心翼翼地进来,先用托盘推开门,还得保证托盘上盛满的碗里不要溅出来。 零惊讶地看着进来的少女,他很难把她与画面里那个小女孩联系起来。现在的曹小囡美丽、脆弱、单薄、虚幻,像是她小时候总拿在手里的娃娃。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曹小囡没料到零会如此快地清醒,她手忙脚乱地找地方放好托盘。 零莫可名状地看着曹小囡。 放好托盘的曹小囡转过身来,擦着眼泪,然后再一次抱住零。 曹顺章有些难受又有些妒忌:“你抱过了。” 曹小囡没有理会,只是抱着,哭着。 零僵硬的肢体渐渐适应,他终于认同了这个长大成人的少女是自己的妹妹。 曹小囡开始觉得这样哭有点无趣,她开始挠零的胳肢窝,她自己在哭,可她想让别人笑起来。 零呆呆坐着,直到被曹小囡挠出来眼泪。不是笑出来的,只是把眼眶里的眼泪震动了出来。 “你怕痒的!你怎么不怕痒了?!”曹小囡惊讶而且不平。 “二哥很难受。小囡,二哥最难受的就是……都没有看见,你就长大了。”零在苦笑,一具像他那样折腾过的肢体怎么可能还会怕痒。 曹小囡不甘心地继续尝试,零宽容地张开双臂让给她所有可能怕痒的领地,曹小囡在尝试中哭着和笑着。 第十一章 51 湖蓝僵直地站在饭店的走廊上,有点心不在焉。 军统们在卅四曾经住过的房间出出入入。他们在做和装修相反的一件事情,拆房子。那房间正在被细细地分解。 纯银来到湖蓝身边:“剖开了,没有发现。” “什么剖开了?” 纯银只好停顿了一下等湖蓝回神:“目标卅四,从昨天下午四时开始解剖,今天上午十一时结束。” 军统正把卅四用过的家具拿到走廊上肢解,细腻熟练,每一条木头,每一个铆眼。 纯银:“非常细致,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嗯。”湖蓝木然应了一声。就在他站的这个地方,卅四曾把一个饭团夹油条塞到他的手上。 纯银打断湖蓝的回忆:“你要去看吗?” “不要。先生再没有问密码本的事,我们做这种搜查也只是要个结果。老家伙……目标可能骗了我们,他用他辉煌的前史掩护那个叫李文鼎的人。” “目标李文鼎在跳崖之后彻底失踪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全力保证先生平安到达上海滩。再没别的。”湖蓝想走开,走开他站的这个地方。 “尸体怎么处理?” “尸体?” “目标卅四的尸体。有几条我们收服的眼线有点炸刺,需要敲打一下,需要送点手啊脚啊什么的。你知道的。” “哦。”湖蓝又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仿佛卅四又出现在眼前,把一个饭团夹油条塞到他的手里:“给你。”湖蓝使劲晃晃头,他要驱走那些纠缠他的东西,可那样反倒让他想起更多的东西。“我就不知道我会不会有棺材。”“棺材倒会有的。”“谢谢,赚了。有棺材就好了。这行当有棺材就很不错了。” 纯银纳闷地看着发愣的湖蓝:“尸体怎么处理?” “棺材……买块墓地埋了。” 纯银有点诧然:“买块墓地?” “埋了。”湖蓝走开,他不想让纯银看见他的表情,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恐惧和迷惘,在他的意识中,卅四一次次向他伸出自己的手:“给你。”湖蓝快步地走下楼梯,他如在梦里一样小声地嘀咕:“我不要……什么?你要给我什么?” 52 曹顺章在自己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烟缸里那支刚抽了一口的雪茄已经烧成了完整的灰状物。曹顺章惋惜地看着,贼头贼脑抬头看着天花板。那是曹小囡所在的位置,也就是零的卧室。眼神扫视着自家的客厅,他忽然间像个老谋深算的搜索者,走向自己瞄准的地方,从一个装着大号狼毫的笔插里先掏出笔,然后掏出一支精装雪茄。他满意地点上雪茄,一向油滑的神情里居然也有些慰帖,那大概也算一种幸福吧。 勺在汤碗里搅动,零等待着他的汤。 女人哭起来没够,曹小囡免不了这个俗。一滴眼泪掉进碗里,曹小囡愣了一下,偷瞧了一眼低着头的零,便打算骗着他喝了。 零喝汤:“太淡了。” “我有放盐啊……别喝了,我去拿盐。” “就地取材,再来点。”零把碗凑到曹小囡的脸边,“来来,别浪费了。好东西不能浪费,你哥我来的那地方需要你,缺水又缺盐。” 曹小囡的瞪眼并非要生气,而是忍笑。 零有泰山崩而不变色的素质,他会一本正经地把荒唐事做到底。 曹小囡终于大笑。 “小囡别笑。笑什么笑?” “你们俩真是,说话都一样。” “我们俩?……男朋友?未婚夫?”零立刻捕捉到什么,离家太久的哥哥对妹妹的这方面尤其敏感。 曹小囡敲他的头:“不好了,曹家老二伤到头了。是抢在你我前边出生的老大呀!” 零神情一变,扫一眼那张空空的桌子,悻悻地说:“曹老大现在一个数要顶一万块钱了吧?” “不知道。曹老二失踪十三年刚刚归来,曹老大才落跑五年,看样子好像要向老二看齐。” “五年?不在家?没带他的算盘?”零说,分不清是讶然还是记恨。 “当然要带啊!你还不知道曹老大,天天早出晚归,回来就坐那桌子后算账,噼里啪啦,吧嗒吧嗒。”曹小囡模仿她的大哥打算盘。 零静静看着曹小囡看似快乐的孤寂。 “有一天曹老大不算账了,曹老大说……”曹小囡学着大哥苍凉的语气,让那成了一个玩笑,“快打仗了,中国人辛苦,日子要难过,生意会难做。然后他就呼地一下,飞到东南亚去了。” “呼地一下?”零近乎愤怒。 曹小囡有点遗憾地道:“我没坐过飞机啦。” “我是说老大。他就扔了你和爸爸在家?五年?!”零哑然了一下,因为想起自己,自己是大于十三年。 “爸爸很高兴,因为听说大哥越做越大。嗯嗯,谁让他是曹老大呢。爸爸说,”她又开始模仿曹顺章,“这个老大是真正童叟无欺的曹家正品,赚什么都好,只是不要给我赚个菲律宾儿媳回来。二哥,这是不是说咱们是曹家的次品啊?” “我是你不是。我是曹家的败类,永远不爱听算盘珠子响。”零有点怅然。 曹小囡忽然去开了门,用一种与其极不相称的警惕往外嗅着:“不好了,爸爸又找到我藏雪茄的地方了!你说他老糊涂,东西藏哪都能找出来!医生说他一天最多抽一支的!你回来就好了,以后楼上你盯着,楼下就我盯着了!”她在语无伦次和快步中出去。 零看着这空空的房间,听着曹小囡在楼下的嗔叫和曹顺章的支吾声。这就是自己的家,幸福掺和了茫然,歉疚牵扯了悔疚,这里让他觉得安宁,但一切都让他觉得对不起也不配享有这种安宁。 客厅里,曹顺章坐在沙发上,对着那条雪茄的灰生着闷气。 零进来,艰难而茫然挪动着。这栋房子对他全然是陌生的,这种陌生不仅是指感觉上,他连这里的格式和陈设也搞不清楚。 曹顺章拿眼角瞟着零,惟恐儿子不知道他很冷淡。 零吃力地向父亲欠了欠身子,以找个话题:“爸,咱家又装过了?” 曹顺章说话时都不抬眼:“都装过两次啦。这地方风水好,装一装风水更好。现在曹家是大户人家,上等人啦。” 这个话题让零没话题,零背了身在屋里寻觅,并且继续被父亲拿眼角斜着。 “你这些年在哪里高就呢?” 零又转了身:“做点小本经营,糊口。” “什么小本经营能混出那么身伤来呢?” “路上被强盗劫了。” “你有什么值得强盗劫的呢?就算绑你的票我也不会拿一百块来赎你。” 支吾不过去,零也没指望能支吾过去,他只能身子欠得更低一些,让本来就迫切的需要显得更迫切一点:“爸,咱家厕所在哪?” 曹顺章向某个门一指,然后背转了身子,像个上等人一样充分对这种粗俗表示了不屑。 零过去,拉开门,愕然地看着自己家的厨房,切了一半的菜放在砧板上,曹小囡正登了高把从曹顺章手上抢下的雪茄往某个更隐秘处藏。 “小囡?” “嘘!” 零带上门愕然看着曹顺章。 曹顺章正背了身子吃吃地笑得像个老王八一样。 零只好苦笑,在十三年前他已经习惯父亲的这种促狭了:“爸,小囡的大名您起的什么?她都这么大了,总不能再叫小囡了吧?” 曹顺章不笑了,正色,现在要换他来支吾了:“她说小囡挺好的。” 零迅速明白过来,现在换他愤怒了:“您还没给她起好名字?!” 曹顺章长叹,他的痛苦因为做作和夸张都像小丑似的:“以前忙,没工夫起。现在不忙了,起了一百多个,她都不认了。”他为自己辩护,“她说小囡挺好,这样了。” “那您觉得合适吗?像她这么大,都嫁人了!” 曹顺章捂住腰眼:“哎哟,腰痛。” “不一直痛的左腰吗?” 曹顺章下意识换了个位置,然后发现不对,他刚才捂得就是左腰。老子和儿子永远是在互骗。 零悻悻地看着,并且知道在这个老无赖跟前一切永无结果:“小囡的病好了?” “你妹妹有病吗?老曹家有病的就一个。”没问到心虚的事情,曹顺章精神了起来,他斜着零,哼哼道。 零苦笑:“嗯嗯,血小板太少不是病。就是她这个已经少到连伤口都不能有的地步了,治好了吗?” “不是病又怎么治?你那身血倒是不错,能换给你妹妹?” “那她在厨房拿菜刀切菜?” “她要给你做饭。” 沉默。 曹家的两个男人第一次思维同步,零冲向厨房,曹顺章也冲向厨房。老爷子从零身边跑过时顺便扒拉了一下儿子以为助力。一口气就能吹倒的零摔倒,后脑撞在家具上,在天旋地转中看着曹顺章在厨房门口做出一副小心轻放的夸张造型,吹着气,鼓着唇,老骗子德行:“小囡,放下……刀子放下,慢慢的……乖。” 零晕了过去。 53 上海永远在下雨或者要下雨,乌云又在天边汇集。 阿手和他的货郎手下匆匆地走在一条幽深的弄堂里。七绕八拐之后,在一处宅院前停下。四下张望之后,闪身进去。 光线阴暗的屋里,除了门口站着的两名中统,纵深里还坐着一个人,看不清他的脸。 阿手和货郎一进门,便有两名中统过来搜身。阿手愣了一下,沉默地忍耐着这意料之外的程序,他甚至自己把枪递到人手上,然后看着黑暗里的那个人。阿手终于认出那人:“骈拇,好端端的搞这套干吗?无趾呢?” 骈拇的声音平板得没有感情:“无趾死了,被湖蓝杀了。” 阿手茫然,本来沉重的神情上泛出了更深重的悲哀。 “修远先生的十个学生已经只剩下你这个最小的了。” “我想见先生。” “他现在不见人。劫谋的各路人马正往上海集中,你现在见他就是害了他。” 阿手看着黑暗里的骈拇,他并不信任这个人,从进门时便是这样,他的不信任几乎是不加掩饰的:“那先生干吗让我们尽快赶来上海?” “是中统总部让你们来上海,不是修远让你们来上海。你们眼里只有修远,不知道你们和修远都是为中统总部效力吗?” “不是。”阿手隐忍着怒气,还从来没有中统的人说起修远时口气如此不敬,“那中统总部让我们来上海做什么?” “做件对修远先生有好处的事情,想来你会身先士卒吧?”骈拇在缓和着语气。 “请说吧。” “劫谋在重庆大获全胜了,官场上我们一败涂地,在野的各地组织也叫这场鬼仗搅得七零八落。” 阿手沉默地听着,这不是新闻。 骈拇在长久的停顿后说出真正有价值的部分:“已经确定,劫谋最近要来上海。上海,终归不全然是他劫谋的地盘。” 阿手仍在沉默,但是他已经知道了骈拇往后将说的部分。 “杀了他,这是我们和劫谋的最后一战。”骈拇说。 “先生是什么意思?” 沉默。阿手身后两名中统将手放在腰间的枪上。 虽然同属一系,但这屋里的气氛紧张得像要凝固。 阿手和货郎出来,门立刻关上。 阿手看着阴沉的天际,天快亮了,反而显得更黑。 “骈拇那套真能成么?劫谋好像是根本杀不死的。”货郎问阿手。 “有个叫零的共党差点就杀了劫谋。” “那时候劫谋还没成势,也时常抛头露面。现在,咱们藏得再深,都觉得那活骷髅在看着我们,”阿手打了个寒噤,似乎真的觉得被劫谋在看着,“没法杀。”阿手一直在看着阴霾的天空,似乎发怔,又似乎在想事:“没选择。骈拇这家伙不让我们见先生,只让杀劫谋。现在的先生好比被中统自己人给绑票了,赎金是劫谋的命。只有劫谋死了,先生才能再被重用……这全看我们。” “你现在老发呆,站长……到家门口了,想去看看老婆孩子吧?孩子四岁了吧?” 阿手举步,脚步单调地在麻石板路面上响着。阿手脸上有一丝难看的笑容:“我还没见过他。可是不敢去。这时候,我只想军统中统日本人都忘掉那娘俩。我现在在想为了先生不得不杀劫谋,可劫谋死了对眼前的抗战有多大好处?” 身边的脚步声停了。阿手发现货郎正狐疑加戒备地看着自己。轻轻说:“我知道不能想的。杀人的脏手,没资格去想事情。” “不能想的。”货郎说,“你想不起,要活命的话。” “我不会想的。” 他们在这种单调的互相警告中恢复了信任,货郎靠近了自己生死与共的同胞。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在弄堂里再度响起,他们去找信得过的人。 “先生要来上海。”湖蓝坐着,看着靛青、橙黄、纯银以及满屋子的军统。 这件事有的人已经知道,有的人刚知道,知道不知道同样让每一个人的表情凝固。 湖蓝静静地打量着那些表情,在心里得出可靠与不可靠的印象,然后在心里打上钩和叉:“先生来之前,我要一个绝对干净的上海。” 干净意味着再次的清洗和杀戮。上海,又沉浸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杀戮。一家破落的旅馆,军统从走廊上掩过,他们来杀人。湖蓝仍然是身先士卒,尤其在这种为劫谋开路的时候。他踢开房门,然后扑倒在地上。屋里飞出的子弹立刻让身后的墙上多出许多弹孔。湖蓝趴在地上扫射,更多的军统加入扫射的行列,枪弹的喷射让一条阴暗的走廊亮如白昼。 杀戮。另一条街上,靛青们在扫射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里的人影在挣扎和抽搐。 湖蓝从一侧的街角过来,他瞄了一眼车里的尸体,将一枚手榴弹扔了进去,走开。这个瘸着拐着的人影已经快成了上海滩的死神。湖蓝瘸着拐着走向驶来接应他的车,他越来越瘸了,瘸得让我们看着感觉有点狞恶。卅四把什么递给他。对湖蓝来说,卅四的影子挥之不去,无所不在。卅四说:“给你。”湖蓝喃喃地在嘀咕,他知道这只是他脑子里的幻象,他濒临疯狂时必须在别人面前保持清醒。“管你是什么。不要。”湖蓝上车,靛青驶走。爆炸在他们身后惨烈地进行着。 阿手和货郎在另一侧的街角看着湖蓝驶走,也看着那辆爆炸和燃烧着的车。 “又来晚了。” “去找还没死的人。”阿手叹了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开。 货郎跟在阿手后面一溜小跑。 “接着挖。”阿手对自己嘀咕,在绝望中给自己打气。他茫然看着天将亮前最漆黑的天色,手上玩着零留给他的那块小铁片。 黎明,军统据点的门开了,进来的人一身硝烟,一身血腥。 湖蓝一边把枪交给接应的手下,一边揉着酸痛的筋骨,眼睛盯着人群里晃动着一个猥琐的身影。那是卅四以残存的生命想要揭露的那个人——刘仲达。他一瘸一拐地接过杀戮者的枪支拿去保养。这里的人看不起他,他也就以打杂聊以度日。橙黄一脚踢在刘仲达还没好全的屁股上。刘仲达跳了起来,然后回了头讨好地微笑着。湖蓝嫌恶地将视线转开。卅四在他身后,卅四无所不在。卅四说:“给你。”湖蓝咆哮:“你已经死了!能不能像个死人的样子?!” 靛青、橙黄、纯银,所有的军统都讶然地看着湖蓝的失态。 最初的雨点滴在天井里,淋到了每一个人,让湖蓝看起来像在哭。“又下雨了,”湖蓝厌恶的表情有点扭曲,“他妈的一直下雨。”湖蓝一瘸一拐地离开,在众人的注意下他瘸得更加厉害。 54 雨打在关闭的窗户上。 零正在看报,身边放着一堆,是上海这几天的全部报纸。 沦陷区的报纸几乎没有战事,日本人希望中国人忘怀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零翻阅着通篇累牍的纸醉金迷和粉饰太平,对他来说唯一还有点价值的是那些暗杀和袭击的新闻。零最后找到了自己的注目点,在湖蓝们炮制着成车成屋的杀戮时,那篇已经被挤到末尾:“法租界神秘仇杀,咖啡馆尸体失踪;一群年轻人袭击了一个老人,带走了尸体。”这样的内容甚至连照片都没有一张,“全部身着黑衣”“凶器是型号不明的灭音手枪”这类的字是零能看出的唯一疑点,但他无法确定。零疲倦地揉着眼睛,仿佛又听到二十说:“你没有完成任务。”零苦笑,他如何完成一桩不知道是什么任务的任务? “下雨啦下雨啦!又下雨啦!”曹小囡在外边嚷嚷,并且脚步声一直向这边响了过来。 零脸上开始泛出忘却烦忧的微笑:“如果雨停了,你怎么办?” 曹小囡出现在门口,她想了一秒钟:“雨停啦雨停啦!雨又停啦!”那口气好像上海已经下了一百年的雨终于停了一样。 零微笑,看着,一时忘记了烦忧。 曹小囡无所事事地晃悠,喜滋滋地抱怨:“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干吗不去盯着爸爸呢?说不定他又在偷着抽烟。” “爸把自己关起来了。在他的书房。”不是嘲笑,而是觉得有趣,“书房上镶着牌匾,养心斋,下边写着君子勿扰,还拿英语法语写着请勿打扰,好像咱们家有好多人来似的。” “我还真没见过爸爸看书。” “上次装房时他搬进去好多永远不会看的书……他上简伯伯的书房转了转,回来就说真正上等人都看书。” 零咧着嘴笑。 曹小囡说:“我还是去给你做早饭好了。” 零惨叫:“不要!你拿菜刀,爸爸又要把我打晕!” “他不是故意的啦。他回头看你时眼都直了,他没说,可后悔死了。” “我倒觉得老头子是不想我出去丢人现眼,所以蓄意而为。” 这倒是激发了曹小囡的灵感:“那你想不想出去丢人现眼呢?” “你是说……” “咱们到院子里走走,淋个雨……哦哦,我错了,爸爸说咱们现在是上等人,所以外边的院子该叫花园。” “我没有衣服,你也……”零穿着睡衣,即使这身睡衣也不能算是他的。而很少出门的曹小囡似乎也不需要除睡衣以外的衣服。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衣服。你就可以穿大哥的衣服。还有爸要听见这话就又会把你打晕,然后踩在你身上说,真正的上等人不说没衣服穿,只说穿什么。” 曹小囡立刻打开了曹烈云的衣柜翻找,皮的、毛的、麻的、呢的,堆在零的身上。 零看着,作为一个多年挣扎在生存与赤贫之间的人,这种富有叫他眩晕。 零和曹小囡出去时,曹葫芦正从外边回来,青布长衫加黑色油纸伞。曹葫芦很沉默,见两人也不知招呼,使他像极了雨地里一条阴郁的泥鳅。 曹小囡喊他:“葫芦叔!” 葫芦叔的老颊边绽开两条纹路,那算是笑容:“二少爷、三小姐。” 零几乎像曹葫芦一样无礼,他看着曹葫芦一直到他进门,他能看出那个人一夜未眠的疲惫,他甚至能闻到某种不祥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阴魂不散地追在他身后十几年,但零不敢相信这种直觉。 曹小囡竖起手指宣布:“葫芦叔老糊涂啦!”她蹦进雨地,既然零穿上了曹烈云留下的雨衣,她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转动着雨伞,把雨水甩得零一身都是了。 零跟着妹妹走过自家的院子或者上等人称为的花园,像穷鬼进了万兽园一样的新奇。 曹小囡不停地蹦着,蹦得花圃边泥水飞溅。花圃中的植物里倒外斜,多半已经枯死,找不到一朵花。曹小囡问:“好吧?老曹家的花园!” 零有点哑然地看着:“真不错。” “咱们家的花注定是活不了的。因为还没有能在咱家待上半年的园丁,司机待不够,厨子待不够,连洗衣服扫地的老妈子也待不够。” “为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爸跟我算过笔账,一般用人待半年就想要加薪,待一年逢年过节还要发红包。爸爸说你瞧这多好,他干五个半月我给他派五个月薪水,还都是拿试用期的钱雇人,太好了。” 零看着满园子残枝败叶:“真会过日子。” “一换人就又要把整个园子翻一遍,所以咱家有上海最肥的土,就是长不出花!哈哈!现在带你去看咱家的丝瓜架,爸爸说咱们就快能吃到全上海最便宜最新鲜的丝瓜了!如果它们居然没死的话。” 零闪了一下身,因为发现一个人影在曹家大门窥视。曹小囡居然也在闪身,以致这个小角落要躲下他们两位有些局促。零问:“你躲什么?” “是找我的!你躲什么?” 犹太人叶尔孤白在门口引首,并且已经看见了曹小囡。他开始向曹小囡鞠躬、作揖、飞吻,一整套夸张的哑剧动作。 曹小囡头痛、眼晕、打摆子、怕淋雨,同样是一整套哑剧动作。 零讶然地看着。 叶尔孤白终于败了,把什么别在曹家的门上,一个落落的背影蹒跚而去。 零走了过去,从门上取下整束的郁金香,看看下边那张卡片,一个字没写,一半被射中的心,另半拉掉在下边,叶尔孤白特意加上了重重的血迹和血滴以显示自己的痛苦,甚至画上了枝形管。零挠着头,皱眉:“这家伙心里头不大健康。画这玩意也画得……血糊糊的,解剖图一样嘛!” “是啊是啊!他是法国犹太人,原来学医现在放高利贷!”曹小囡抽出一枝郁金香来插在零的衣服上,“现在咱家园子里有花了。” 零微笑:“求婚的?” 曹小囡顾左右而言他:“一枝多好看!每次都论斤来。爸爸说,暴发户,无度就是暴发户。” “爸爸不同意?” 曹小囡踢踏着雨水走开:“曹二哥先生,你想把你妹妹嫁到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吗?” 零的脸立刻拉了下来:“曹小囡同学,我是你二哥。你二哥有话跟你说。” “说,说。” “其实呢,你不喜欢一个把爱情画成解剖图的家伙,我很高兴。其实呢,有人要,咱们就不给,这是最满足你二哥的虚荣心的。曹家有宝初长成嘛。可是呢……话说回来,你有男朋友没有?” 曹小囡似笑非笑:“嘿嘿。” 零叹口气:“没有。要有的话你笑是没声的,不用发出这种闹鬼一样的声音了。” “哼哼。” “你哼哼我也还要问。我不会像爸一样跟你说这事。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曹小囡愣了一下,的确,曹顺章是不会这样跟她谈这种事的。 “你不小了。这么大的女孩儿是不该陪着一窝子姓曹的混蛋过日子的。嗯,我说混蛋,其实我是曹家最大的混蛋。不说这个,你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身体不好……” “没有不好。是你们神经过敏。”  “好,没有不好。可你会找到这么一个人,你关心他爱护他,和关心我们爱护我们是不一样的,他关心你爱护你,和我们关心你爱护你不一样的。这只是最起码的。你们交流,不是像和二哥这样撒娇扮痴的交流。是真正平等的交流,一起承担一起发现的交流。或者不交流,你们看着也是交流,或者不看着,你们闻到对方的气味也是交流……是一种满足。你知道吗?人都是有缺憾的。我有缺憾,我的缺憾要靠一件事补足,你的缺憾要靠一个人填实。” “为什么你要靠一件事我就要靠一个人?” “因为,”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说你也有不满意的时候吧?就是说……” 曹小囡无声地笑:“要像你和大哥那样的。” “什么?” “我喜欢的人,他会像你和大哥那样的。” “我、我、我和老大有哪里像吗?”零的结巴是被生急出来的。 “像啊!像得一模一样的!你不觉得吗?你和大哥,就像……本来是一截蜡烛,啪的一下,掰成两截蜡烛头,然后就去找各自的火苗子……然后,也不知道找着什么,反正就是找着了。然后,什么也不想,就烧……各照一个房间。” “好比喻。”零苦笑,他的脑里突然掠过几道光。年轻的零说:“我要你的名字。他像个革命者的名字。”在卅四面前的零说:“我去杀劫谋,是我想死得有点价值。现在加入你们,我想活得有点价值。”二十说:“你没有完成任务!”零突然猛震了一下,妹妹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他。零努力表示自己在听,而且很清楚:“嗯,各照一个房间。” 曹小囡耸了耸肩:“反正,就是你和大哥这样的……找到什么,就一头扎进去。你们都好像就剩一天好活了,一天里还要做完剩下的一万件事情。你们没工夫去想吃什么穿什么,人这辈子大多数事情都被你们当成花哨,其实它们本来就是花哨。你们和我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你们知道要去哪,而且怎么都要去,你们……不世俗。”她顺手将叶尔孤白送的整束郁金香插在曹顺章的丝瓜架上。 零苦笑着,想着措词,最后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你知道吗?你说的这种货色,顾什么都不会顾家。我们希望,不,是你应该喜欢的,是比曹家这几个混蛋加一块儿更加顾家的男人。” “像这个一样吗?”曹小囡指点着丝瓜架上的郁金香。 零苦笑到牙酸,踱开两步想着说词,却突然发现曹顺章出现在二楼的窗口边,正趾高气扬地叼着一支雪茄,愠怒地指点了一下自己,那意思仿佛是说你丫又出去丢人现眼。零瘪了半截。[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曹小囡也发现了曹顺章,她喊了一声:“又被他找出来了!” 曹顺章拿下了他的雪茄,迅速在窗口消失。 55 曹家三口人坐在桌边吃饭。 没了用人,饭菜是在餐馆订的,曹葫芦正从食盒里把它们拿出来。 没了雪茄,曹顺章郁郁地拿一截饼干在嘴里叼着。 曹小囡窃笑,在桌子下踢着零。 曹顺章咳嗽,虽然不看零,但肯定是对零发话。对曹葫芦他都不会这般拿糖。 “家门不幸,我生了个欠揍的儿子。” 零只好也咳嗽,曹小囡学着咳嗽。 曹顺章用更大声的咳嗽弹压:“一身伤居然也就七七八八好得差不多了。” 零只好正色:“谢谢爸爸。” 曹小囡说:“那不是好事嘛,爸爸?” 曹顺章瞪眼:“花了很多钱!” 曹小囡又说:“曹老二不是阎罗王发来讨债的吗?又还了些钱你该高兴耶,爸爸!” 曹顺章又把饼干往嘴里捅了两捅,终于明白,如果要理会曹小囡的插嘴,他永远不可能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于是他两眼珠子骨碌骨碌地对了天花板:“老大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这话他说五年了,曹老二别怕。”曹小囡安慰着零。 “你住着他的地方,总不能一直鹊巢鸠占。” 零在看着桌子苦笑。 曹小囡嘻嘻哈哈:“龙生九子,咱爸就一口气生了鹊和鸠。” “想在这家有地位吗?简单得很,像老大一样,亮亮你赚的钱。曹家是往来无白丁的。这个白丁就是说赚不到钱的人。” 零苦笑。 曹小囡解释说:“白丁是说不认字的人好不好,爸爸?再说我算赚得到钱的人啊?” 曹顺章忍无可忍:“你是要嫁人的!嫁出去,本儿就收回来了!” “你舍得?” 瞪眼,气馁。曹顺章不舍得,不舍得就只好向零发泄:“住的地方就给你住吧。可是吃呢?白吃呀?” 零苦笑,看着桌脚。 曹小囡打气:“你就打个哈哈,哈哈一下子。他等你回来十多年了,总算等到可以骑在你头上了。” 零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哈哈。” “笑什么笑?!”曹顺章把零本来已经低到不可再低的脑袋又摁低了一些,“去上班吧!” 零讶然地抬头。 曹小囡也讶然地抬头:“爸,你要把家业给二哥呀?” “我嫌败得不够快呀?随便找个地方去挣你那份饭钱吧!” 零茫然地坐着。 零茫然坐着,不是坐在餐桌边,而是坐在曹顺章的车里。 司机,钉子。扣打着方向盘。 外边的人在出出入入,零几乎能分得清他们谁属于军统,谁属于中统,谁属于日本人,或者都不属于。现在的零,西装革履。 曹葫芦坐在旁边,这条黑色泥鳅正全无感情地解说:“老爷说找个活,我就去找个活。老爷说他不能找活,他有身份,找的都是太好的活,我找才能找到差差的活。我就找了这里的活……二少爷,别看那边,是这边。” 车停在一幢洋楼跟前:沪兴商会。零茫然看着。 “二少爷,你已经迟到了。” 零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几点上班?” 曹葫芦答非所问:“你六点半下班,不过经常八点半。二少爷,你这活晚走没关系,可一定得早来,我找的人说丑话说在前头。” 零茫然地下车,站在车边如个弃儿。 “老爷说下不为例,以后就不会用车接送了。” 零茫然站在汽车的尾烟里。 沪兴商会低矮阴湿的地下室,大大小小的包装箱,进进出出的手推车,吆五喝六的粗人们。 零的顶头上司在发怒,因为零的迟到也因为零的行头过于光鲜:“你以为你来干什么的?你以为你是简会长的干儿子还是倒插门的女婿?你是提大包的!”一个半旧的大皮包塞到了零的手上,缝隙里漏着不知道哪来又要到哪去的信件,“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送信的!打杂的!打杂的小厮穿成陪舞一样的干什么?你以为简会长的女儿会看得上你吗?” “我,没有衣服穿。”零说。 上司揪着零的衣领:“这叫没有衣服穿吗?你们家是不是开裁缝铺的昨天倒闭啦?!” 零只好沉默。 上司一把将零推开:“一副办丧事的脸干什么?会长正叫人去呢!去啊,笑啊!” 在那些装修精致的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零站了一会儿,主要是为了让自己脸上泛出下人对上人的笑容,然后走向最近的一间办公室。 “请问……”零噎住了,屋里的人居然是在延安山头和他搭过一场戏的简灵琳。 简灵琳正倚在办公桌边化妆,不打算回头也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花枝招展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一面镜子上。 零站在门口,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印在脸上,眼前滑过灵琳气愤的表情:“不是朱丽叶她家!是我家!灵琳的家!上海!” 一个职员将零拖开,一副怀疑的表情:“你找副会长?” 简灵琳仍然没有回过头。 “副会长?” “为了继承家业刚来的副会长,我想你不是找她!?” 又一个职员站在另一间办公室门口问:“会长问拿包的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就他。”先前的职员恍然大悟将零搡了过去。 另一个职员往零手上递了一信封:“速速送给副会长!” 零再度讶然地看简灵琳的房门,如果近到这种地步,又何必他来。 那职员很善解人意兼嫌贫爱富地吼着:“是真管事的副会长!曹副会长!” 零在茫然中跌入茫然。 那职员将零搡到了大门口:“这条街顶到头,西拐,再到头,进里弄,走到头,都是大宅院。开眼啦你!一百零九号。去吧,速速。” 零在雨雾中走着,挟着他的大包。照着那职员的话,在一番拐弯抹角之后,走进一条里弄,在里弄尽头辨认着方向。如果零在这里多走过两趟,就该认出这里离他的家很近。零嘀咕:“大宅院……开眼啦我……一百零九号。”他辨认着门牌号码,寻找着鬼知道是什么的一百零九号。一个垂头丧气的洋人从他身边走过,零如果不那么忙于辨识路程,就该认出那是每天要在他家门外扮悲情的叶尔孤白。他如果不是那么云里雾里就该认出这都快到他家门口了。零终于站在了一家大宅门口,铁门上插着一束郁金香。零看了看那张可以拿来学习解剖学的示爱图,又看看那个正在雨雾里蹒跚行去的叶尔孤白。院子或上等人所说的花园里,新来的司机钉子正在看着花圃和曹顺章的丝瓜架发呆。 “一百零九号。”零看起来像要爆炸了。 曹葫芦正拿个鸡毛掸子胡乱掸着的时候,零挟着个大包进来。作为几乎刚分手不久的人,曹葫芦惊讶莫名:“二少爷下班了?” “正在上班。我爸在哪?” “养心斋。” 零大步流星,挟怒带愤,差点撞上了还带点睡意的曹小囡。 曹小囡茫然地看他一眼,随即高兴起来:“真好……最好你天天下班这么早。” 零气得摆了摆手,直冲曹顺章的书房。 正像曹小囡描述过的一样,房门紧闭着,上边有块养心斋的牌子,古老的隶书和草书的“君子勿扰”极不和谐地配在一起,再加上英语和法语的“请勿打扰”。 零敲门,或者说是砸门。 屋里传来一个声音:“别烦我!” “我是提大包的!” 屋里的曹顺章立刻就心平气和了,隔着门都能听出他幸灾乐祸的调门:“快进来。” 零进门。愤怒地把信放在桌上,然后愤怒地看着架子上的《四库全书》这类的大部头,那形同曹顺章的装饰墙。 曹顺章打开零在雨中步行五公里送来的信封,拿出里边的纸条看一眼,像个老王八那样捂了嘴吃吃地窃笑:“这老东西。” 零快要爆炸了,但是曹顺章趾高气扬地对他动了动手指:“研墨。” “用自来水笔好吗?” “简老不死用的是毛笔!上等人都用毛笔!” “我这辈子见你写过毛笔字吗?你看看人家的字就不要写了好不好?”简执一是工整的小楷,上边的内容也是让零狂怒的原因:晚上吃什么? 曹顺章似笑非笑:“也是。那我口述。哎,看着我,记好了。” 零瞪着他。 “繁琐无益。大闸蟹配清酒就颇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带女儿红过来。记好了,要紧得很,不要错一个字。” “咱们家没有电话吗?”零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桌上那部锃亮的电话。 “上等人不用电话。” “哦。”零决定离开,他再不离开只会被活活气死。 “回来。” 零没回来,只是站住。 “你是什么人?是我儿子吗?” 零沉默。 “你是提大包的。就是跑腿的,就是打杂的,打杂的该怎么做?这点零七八碎的小事你他妈的王八蛋都做不来,还要你爸爸把着手教吗?” 零转身,把自己的腰弯成一个弓形:“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上海滩烤地瓜的都可以叫做老板。所以你要叫会长,副会长,曹副会长。” “曹副会长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做你那门子事儿去吧。” 零把自己扳直了,转身,尽量忘记屈辱,尽量装作没看见曹小囡惊诧的眼神。 曹顺章对着零的背影说:“你给我记住,你从小佩服那些干大事的,那些一夜间攻城略地称王称雄的才是真正的暴发户,踩人头上的暴发户!你老子的钱是一分钱一分钱敛起来的血汗,你老子只逗自己和儿子的乐子!所以你老子永远不是暴发户。小囡别管!” 曹小囡不甘心地对父亲做着鬼脸。 “我已经不再佩服那些人了。”零开门,离开,轻轻地嘀咕。 零在雨中关上家门,在雨中离开自己的家。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很快绽出一丝颇为温馨的笑容。就他经历过的屈辱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不管怎么说,曹顺章的恶作剧还夹着苦口婆心的教诲和丝丝缕缕的温馨。年近不惑的零不是个没有理解力的人。零微笑着,大步流星去做提大包的。 零身后的院子里,钉子正拿了把铲子在锄土。 沪兴商会的办公室里,简执一在签着和看着没完没了的表格和文件。 零已经湿透了,湿透了的零在口述:“繁琐无益。大闸蟹配清酒就颇好。你不喝鬼子酒,我带女儿红过来。记好了,要紧得很,不要错一个字。” 简执一“嗯”了一声,表示诧异,因为最后那一句。而这一切都被简执一当做认真:“很好。你新来的?” “今早九点来的,迟到了半个小时。” “记得给他加薪,我希望国人办事都这样认真。”简执一对秘书说,然后又埋头处理那堆文件。 零知趣地退出去,不料出门就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正脸。零已经无可逃避。 简灵琳有些吃惊:“你、你、你、你、你?” 零认命地苦笑:“李文鼎。” 一个职员从简执一办公室追出来,半点不给面子地喊:“提大包的等着!” 零快噎死了,而简灵琳的反应让他差不多就完全噎死。她径直从零身边过去,她要去简执一的办公室,她只走到门口,对着看不见的简执一大喊一声:“我下班啦!爸爸,我用你的车!”然后转身。她转身的时候零正在犯嘀咕,是该就此闪掉让简灵琳以为是幻觉,还是戳在这里挨那一刀。零还没做出决定,简灵琳便用坤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下班了,我有急事。李文鼎对不起啊,咱们明天再聊。”然后晃着一个坤包走了。 零瞠目着,直到一个职员拿一个信封戳着他的肋骨:“哎哎,这个送给副会长。速速。” “曹副会长?” “马副会长。”职员看着零的表情说,“哦,顺便说一声,算上刚走那位,咱们有十二个副会长。”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零一眼。显然,零彻底被他打蒙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他只好把零再搡到门口,给他指路:“那条街顶到头,东拐,再到头,进里弄,走到头,又是大宅院。又开眼啦你,我都羡慕你。一百九十三号,马副会长。速速去吧。” 零看着正从身边走过的一个同样是提大包的。人家穿得不如他,可人家推着脚踏车,披上一件塑胶雨衣,蹬了两步,神气活现,扬长而去。 职员瞪着零:“看什么看?那是老职员。你得整星期把要送的东西按时按地全送到才行。万一被你拐跑了怎么办?” 零看着雨雾中驶走的那辆脚踏车,往雨地里走去。 第十二章 56 一进曹顺章的家,简执一就冲向迎过来的曹顺章你拍我打:“你个老瘪三!这么天大的喜事也不告诉我!” “你个老破鞋!我拿你的钱捞了两百万,就不说!怎么着吧?” “你个老王八!听说你家二小子回来了,还不叫出来让我老简看看人品!” “你个老婊子!没儿子就盯着别人儿子,连个谣言你也信?” “谣言?” “谣言啦!是个来骗钱的拆白党,当天就叫我递片子给办了。” 简执一怀疑着:“拆白党?像你一样的?” “彼此彼此啦。像你我一样的!”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零在卧室里看着他那只走掉了底的鞋。 两个老家伙的吵吵声很清晰地从楼下传来,似乎不如此大声就不能证明是他们的地盘。 曹小囡叹了口气:“这才一星期呀。我好羡慕你。” “羡慕?” “嗯嗯,走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人啊。我十年前的鞋还跟新的一样,我十年见过大概二十个人……连那个放高利贷的解剖学专家都算上。” “你不用羡慕。”零悻悻地把那只鞋扔在地上。 两个老头子的尖笑声从楼下传来,几乎能刺穿楼板。 曹小囡宣布:“曹老二在生气。因为曹爸爸在有客来时居然把他关在屋里,而且客人还是曹老二很想巴结的老板。” 零有点悻悻:“曹老二哪有生气的资格?而且曹老二这种败家子会有巴结老板的觉悟?” 曹小囡把一双软底布鞋放在桌上。 零的悻悻立刻变成欣喜,他拿起来就试:“这个鞋最好了……”他突然愣住,因为鞋下边还有一摞钱。零笑了笑把钱推开。 曹小囡推回来:“买脚踏车的。你不是很想有脚踏车吗?” 零推回去,并纠正:“曹老二很想有曹老二自己挣到的脚踏车。还有,这够买五辆脚踏车啦,小富婆。” 曹小囡再次推回来,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推磨样的游戏:“高利贷高利贷!利息是你用你的脚踏车带我去看上海!” 零这回是真吓着了,加速地推回来:“狮子大开口!你这个利息会吓得老头子得痴心疯!” “曹老二,你家老三走出这条街就会迷路,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离家一里远的地方,坐在爸爸的车里当然不算。不过那时候车窗也一定是关上的,而且司机一定会被爸爸烦死的,他就算超过一只乌龟爸爸也会说太快了,危险!”曹小囡没把钱推回去,因为她在装可怜。 “我还没见过上海街头有跑乌龟的。”零知道曹小囡正在秀给他看,可是一个满腔抱愧的哥哥对这没有抵御力。他终于答应:“好吧。” 曹小囡把钱塞到零手里:“哇哇哇!你还要不要?我有钱!爸爸做成一单生意就要给我零花钱,我有两万块!” 零苦笑:“我这月的薪水……托葫芦叔的福,十五块。” “欺侮人!我都拿给你!” “小囡小囡,等等。”零把钱塞还给曹小囡,他的表情有点苦涩又有点得意,“本来是留着吓你一跳的,曹老二到底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星期每封白扯萝卜闲扯淡有正经没正事的信都按时送到。所以呢……” “所以呢?!” 零几近腼腆地笑了笑,但实际上他得意得快要飞了:“所以呢……明天曹老二会踩着脚踏车回来。” “哇哇哇!” “嘘!别让老头子听到!” “对对,他知道我就出不去了。” “不是的。他知道就会拿张手纸让我送给五十公里外的某个人,因为五公里对脚踏车来说就不算远了。” 曹小囡大悟,她声音小得多了:“嘘。” “嘘。” 曹小囡开始拿枕头打零,零以安然和幸福承受着,在十数年非人的生活后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只是恍惚二十站在眼前:“你没有完成任务!”零震了一下,露出迷茫的神情。 曹小囡因此停手:“打着你了?” 零将头放了一个更便于挨揍的位置:“恶狠狠的,再来一下。” 又是一下,和着曹小囡的笑声,那足以打跑心里的一切责任和阴郁。 零微笑。 沪兴商会的库房,零的顶头上司八个不甘十个不愿外加十二万个不信任地把一辆半旧的脚踏车推了过来,并且在零跟前毫无必要地提起来蹾了一下:“一、这是商会财产!二、你要靠自己保养,就是说坏了丢了都要赔!三、以后派到远活不要抱怨!” “我从来没有抱怨。” “这就是抱怨!” 零不再反驳,他触摸着脚踏车笑得合不拢嘴,金属的质感冰冷贴实,他推着那辆脚踏车离开上司的视线。零把车推到仓库外开始收拾,每一块锈迹都被细心地打磨掉,某些部分还用上曹小囡为他预备的手帕。 “李文鼎!”一个坤包砸到了头。 零茫然地回头看着砸他的简灵琳:“简副会长早安。” 简灵琳又恫吓地挥舞了一下她的坤包:“你又要装傻扮痴了?” “我?哪有啊?”零忽然笑了,因为想起他的大事,“你看我的车!” “破铜烂铁!” “话不能这么说。”零温顺地笑着,这种温顺一向被简灵琳认为是奴性。他居然掉头又去擦他的车,直到屁股上着了一脚。零苦笑:“早安,简副会长。” “我知道你在生气。因为一星期我没跟你说过一句话,没正眼看过你一眼。” “哪有?” “我有苦衷。” “嗯嗯,苦衷……”零情不自禁又转头看自己的车。 简灵琳警告:“别再转过去了。我会踢的,用鞋尖。” 零总算是忍耐着没有回头,但仍木讷憨傻地沉浸在他的幸福中:“嘿嘿,你看我的车。” 简灵琳立刻跺着脚走了。 零立刻就回首到他的车上,他已经把车杠擦得光上加光。 上司从房里出来,催命似的摇晃着一个铃铛:“干活啦干活啦!今天有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零蹬上了自己的脚踏车,扬扬自得。 57 上海市郊。一片荒凉的郊野和零落破败的房子。 湖蓝和他的人站在郊野和房屋之间。橙黄在望远镜里张望着四面八方,军统在水塔顶,在废楼的窗口,在树林里,在路埂边,在事先分配好的每一个监视点携带着长枪和观瞄用具。橙黄放下望远镜奔向靛青身边,这样大的阵势让他安心。靛青站在湖蓝不远处,他们是在劫谋到来的时候必须第一个上前迎接的人,但他们现在面对的只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路,风卷着树叶,在那片萧瑟中似乎永远不会有车前来。 橙黄靠近靛青嘀咕:“先生来对我们是好事还是坏事?” “最近出的事太多了。而咱们这行当,什么事都可以叫做祸事。”靛青一脸怔忡地答非所问,他几近羡慕地看了看戳在公路正中的湖蓝,“只对他来说是好事吧。你信不信?他这两天连眼都没有合过。” 橙黄评论:“精神头很好。” 靛青忽然古怪地笑了笑:“有人说他是先生的私生子。这话叫他听见,居然没把说话的人杀了,大概他自个也很希望是先生的儿子吧。” 橙黄说:“纯银说他杀了老共党卅四后就再没睡过。” 湖蓝忽然回头,两个大舌头连忙低头,友好地微笑。湖蓝不再看他们,又眺望路端和用手杖戳自己的假腿,然后看看军统停在明处的几辆车。刘仲达那个灰孙子无所事事地在车后晃荡,拿块布毫无必要地擦车。湖蓝皱了皱眉,他向纯银问道:“带那条蛆虫来干什么?” “你知道的,先生如果问到最近发生的事情,最好所有相关的人都在场。那个据说是零的家伙也带着,后备箱里。” 湖蓝看一眼刘仲达正擦着的后备箱:“别捂死了。” 纯银指了指一片废弃的房子:“不在这。预备组看着。” 湖蓝不再关心这些事情,继续他的眺望和拿手杖戳腿。 湖蓝看表,两点。 靛青和橙黄已经站得腰板都弯了下去,在湖蓝的注目中又直了起来。 “先生可能不会准时准点来,甚至可能不来,但是先生说了,他要来,就是说我们必须做好预备。” 靛青哈了哈腰,他能听得懂这种古怪的逻辑:“那是,先生一向是神秘莫测的。” 湖蓝不大满意,他注意到靛青说完话之后看了眼表。 “等五个小时是不是久了点?”湖蓝说。 靛青说:“不久不久。哪怕是五天呢?” 湖蓝靠近他,小声地说:“如果我是你,就趁着这五个小时为最近做错的事想个解释。”靛青像是被个巨大的巴掌扇了一记,湖蓝转开身时也很明白一件事情——靛青不会嫌时间过得太慢了。 水塔上的军统在挥手,那是全盘最高的制高点。 湖蓝往路边退了一步,压抑着,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就要喷涌而出的尊崇和情感:“先生到了。” 路的尽头,开始出现几个小黑点。 那几辆车静静地驶来,没有任何的铺张扬厉,只是每一辆车里都拉着帘子。 车停下,湖蓝和靛青都站着没动,对着几辆一模一样的车,没有人知道正主在哪一辆车上。车门开了,几个黑衣下车,他们在一辆车边聚成一个可以屏护四面八方的人墙。现在湖蓝们至少知道该迎接哪辆车了。 车门开启,一个冷峻的家伙下车——劫谋。 轰然的一声枪响在郊野里远远传开,准得叹为观止,从人墙的唯一缝隙击中了劫谋的头颅,将那个湖蓝们等了五小时的人打得撞在车上。 湖蓝回头,他立刻判定了枪弹射来的方向——百米外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丘。湖蓝开始飞奔,他的蓝队是较靛青们更为精干的人,他们一起向那里扑去。 靛青扑向那具已不需要保护的躯体,又觉得有点茫然,因为连车上下来的黑衣都是往四周警戒,而没人去关心那具躯体。他转身追赶湖蓝,仍觉得有点茫然,湖蓝扑向的山丘光秃秃的,连一只耗子都看得清。 湖蓝站住,更像一个人面对一座山丘。这座由城里运出的废弃垃圾和土料堆成的小丘寸草不生,土质松散。蓝队在他身周布成了散兵线,两个人在他身前挡住可能射来的子弹。 一片寂静。风掠过山丘,湖蓝在判断。 “那里!”湖蓝扑向一堆和别处没什么两样的砖瓦。 军统们用惊人的速度将那堆砖瓦刨开,当他们从砖瓦下搬起一块一人多高的波纹铁皮时,尘土里枪响了一声。蓝队丢开铁板,他们已没必要用枪指着那名多半在昨天已藏在此处的狙击手了。他在这光秃秃的地方刨了个小坑,然后盖上铁板和土质便在里边趴了不知多久,如果他不开枪,恐怕湖蓝踩在他头顶上也发现不了他。现在他已经死了,配着瞄准镜的步枪扔在一边,手枪对着自己的头顶。 纯银揪起那具尸体看了一眼:“中统最好的狙击手喻成杰,军人,应该是从抗战前线上调过来的。” “这么好的枪法,干吗不在战场上打鬼子呢。”湖蓝说。那不表示看法,甚至连惋惜都算不上。尸体,即使是卅四的尸体,对他们来说也只不过是一具尸体。 清完场的蓝队走向劫谋的车队。 跟在身后的靛青小心地问:“先生?” 湖蓝没有表情:“先生是杀不死的。” 湖蓝走向车队中的另一辆车,护卫的黑衣没有动过,那才是他们护卫的目标。湖蓝向着紧闭的车门鞠躬:“先生。现在干净了。” 车门没开,甚至连帘子都没有落下。只有一个声音:“湖蓝,上车。” 湖蓝走向另一侧的车门,开门,消失在军统们的视线里。 黑衣们上车,护住头尾,形成一支戒备森严的车队。 他们离开这片萧瑟的郊野。 上海的街头,零骑着他的脚踏车。 下车,进门,步子像在跳跃。上车,离开。趾高气扬地踩着踏板,毫无必要地按着车铃和耍着嘴皮:“让哪!让哪!开水!开水!” 乐极生悲,脚踏车掉了链子。零空蹬了几下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下车,把车架在一辆带篷的汽车旁边,修车。 车队驶来,森严,无声,并不快。 行人稀少,路尽头停了一辆带篷的汽车,一个人将脚踏车倚在汽车旁边修车——那家伙是零。 靛青不安地看着后边的车,橙黄在电台里接收着信息:“让咱们把帘子拉上。” 靛青拉上了车帘,他们看起来就像殡仪车队。 零终于让脚踏车的链条归轴,他抓着踏板空转了几下,现在他的世界又完美了。零心满意足地微笑,突然,他倚着的那辆汽车开始发动。“喂?喂!”他抢在脚踏车倒地之前抓住了。开车的没有看他,但是零看着开车的。脸熟,是阿手的那名货郎手下,曾在黄亭追捕过他的。零怔住,让零怔住的是货郎决死的平静神情。 那辆车从零身边驶过。 货郎点了根烟,用余下的火点上身边的导火索。他根本是坐在一堆炸药里。他没有加速,为了避免对面驶来的车队怀疑,他吸着烟慢慢悠悠驶向对面的车队。 零瞪着驾驶室里冒着不正常的烟气,那不是一支烟能燃出的烟气。 导火索烧着。货郎的神情很平静,货郎开始加速。 靛青的车反应极快地开始打弯,顶在了路边。 货郎踩紧油门,导火索燃烧。 车边不知所措的路人在闪避。 货郎在苦笑,他笑得比阿手还要苦涩。 爆炸。 在第一阵震波过后,货车和货郎撞上的车已经成了一团抵死燃烧的火球。 一个人声撕裂了街道的空气:“杀劫谋!杀了劫谋!” 零瞪着眼前忽然变样的世界,枪声是能撕裂一切的声音,包括人的嘶吼和惨叫。袭击者是本来就分布在路人和街边的建筑中的,他们的发难没给目标和路人留下任何余地。 燃烧和血光,扫射。 人声在喊:“杀劫谋!杀了劫谋!” 零瞪大了眼睛。“杀劫谋!杀了劫谋!”年轻的零在爆炸中冲向与眼前一模一样的黑车,十三年前的零试图杀掉这同一个人,并且在今后的一生中他再也无法忘却这场刺杀。 记忆里的黑衣队开枪阻射。 现时中的黑衣队开枪阻射。 在现时和记忆中不知所措,零不知闪避也不知逃跑,他被逃跑的人们推撞摔倒。 年轻的零冲向那辆黑车,子弹在他身上划出血痕。年轻的零用车门狠撞着那个酷似湖蓝家伙的脑袋。黑色的劫谋在车里挣动,似乎想从那边的车门离开,零清晰地看见他的裤腿和鞋底,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现时的零看着一个黑衣从烟雾和火焰中跳出来,端枪向他射击。当然,烧成灰他也认识,那是湖蓝。 一个飞奔的身影压在零的身上,枪掉在地上,血溅了零满脸。那才是湖蓝要杀的目标。 湖蓝转向另一个方向继续他的杀戮。 零推开身上死去的中统,看着掉在地上的枪。 那个燃烧的躁动的车队如被惹怒的毒蜂一样在追赶,斩尽杀绝。 人声在喊:“杀了劫谋!杀劫谋!” 零茫然地将手伸向地上的枪,然后听见身后的异动。零回头,一个想跑得更远点更快点的路人骑上了他的车,正往离杀戮最远的方向驶去。 “站住!”参与这场杀戮和追回脚踏车都是零的本能,零不知道该服从哪个本能,零终于选择了后者——追着他的脚踏车:“站住!站住呀!” 骑车者以发狂的速度逃离。 零追着,跑着。他终于慢了下来,停住,喘气。爆炸声又遥远地响了一声。零回望,除了层叠的里弄和阴霾的天空什么都看不见。零在脸上擦了一把,下意识舔着溅了满头满脸的血,咸的、腥的、铁锈味,血的味道。零呆呆看着自己沾满了血的手,一幅幅画面掠过他的眼前。年轻的零冲向成群的黑衣,冲向攒射的枪击。人声在喊:“杀劫谋!杀了劫谋!”卅四说:“零,你准备好为我死了吗?”二十说:“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垂死的零在爬向延安的方向。卅四问:“你愿意加入我们吗?”零说:“愿意。” 零开始醒了,醒来的零开始痛哭,用沾血的手紧紧捂着溅血的脸,他像要把自己捂至窒息而死:“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卅四?卅四?我跑了这么远是为了他妈一辆脚踏车吗?是为了哄我的妹妹高兴吗?……卅四?二十?该干什么?我求你们……告诉我!” 零身后遥远的街道,杀声已歇,烽烟初定,军统在尸骸中倒车预备撤退。 靛青惶惶地奔向正站在车边沉吟的湖蓝:“湖蓝,先生他……” 湖蓝冷冰冰地往车里看了一眼,车上多了很多枪眼,靛青能从打开的车门里看见一具倒在座位上的尸体。 湖蓝面无表情:“假的。可是靛青,你的上海很不干净。” “是,是的。可是先生他……” 湖蓝根本不在意靛青那有点夸张的关心:“我们不能给先生一个绝对干净的上海,你我一样该死。” 靛青吓得无声。 “今天只是想试试几次扫除是否有效,结果比原想的还要糟糕。”湖蓝也有些沮丧。 纯银过来,耳语。 “上车。”湖蓝上车,并且就手把劫谋的第二个替身从那边车门里推了出去。 靛青匆匆走向自己的车。 “带上刘仲达和你的那位零。你跟我走。”湖蓝说。 “去哪?” “跟我走。” 靛青在犹豫之后坐在湖蓝身边。 车队在短暂的打理后驶动,他们在拐弯,不是回靛青的据点,而是反向而驶。 车队径直驶向郊野,又从郊野驶过。 他们离开了上海。 零走在街头,失魂落魄一般。 上海的街道充满了岔道,零站在一个岔道口茫然,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几秒钟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什么。零看着被塞到他手上的东西,一份报纸,一份十多天前的报纸。报纸被叠了,以便拿着报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希望被看到的那个版,那则消息上画了个圈,并且在几处关键词下边加了杠。零不用多看了,那是当他还在家卧病时看过的,那则消息是关于一个老人在一家咖啡馆里被几个年轻人刺杀。画杠的是时间、地点、黑衣人这一类当时也让零嘀咕过的字眼。零回头,从他身边闪过的那个人已然消失。他看着阴气湿重的建筑、街道,暧昧的上海,算是有了个去处。 58 湖蓝坐在车里,麻木地用手杖戳着自己的假腿。 靛青疑惧地看着车窗外飞逝黑沉沉的夜色。 “快到了。”湖蓝说,同时扔给他一个黑布头套。 靛青惊恐:“这是干什么?” “少废话。” “湖蓝……湖蓝老弟,哥哥错是没少犯,你看在……看在哥哥一直想亲近你找不着由头的分儿上,求个情,向先生……” 湖蓝将头转开,看着窗外。 靛青能从他的侧影上看到嘴角的一丝笑纹,于是他自己套上了自己的头。 车队正从一条叵测的盘山道上缓缓驶过。远处是依山的一处大宅院,它似乎与世无争。但是如果把劫谋的世界比作一把刀,它恐怕是最锋利的那个部分。它看起来没有设防,但是你可能会从正赶着一头山羊过路的农人身上找出足够武装三四个人的枪械,羊肚子下可能还绑着额外的家伙。路边似乎随意点缀的农舍下边也许有鬼知道通往哪里的地道,从这里路过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也许会被这里的电台通报它的中枢。只是也许,因为劫谋喜欢不确定性。 车队缓缓驶着,没有灯,又是山路,他们挨得很近,打亮了车灯慢慢行驶。 靛青、橙黄和来自上海的所有军统都戴着黑布头套,因为他们没有必要知道这地方的所在。除了黑衣队,湖蓝和纯银是仅剩没有被蒙上眼睛的人,因为他们就来自这个地方。 他们驶进那个宅院的大门,监视的青年队用灯光发送信号,远处的灯光呼应。 车终于停下。靛青、橙黄、刘仲达这样的人被青年队领进大门。湖蓝和纯银自己走进大门。几个青年队打开一辆车的后备箱,抬下被捆绑的客人。 青年队基地偌大的房间里,湖蓝、靛青和全部从上海被带来此地的军统都站着,屋子是那种中式大宅院里的正堂,即使他们全体站在这里仍显得有点空空落落。 靛青们终于被扯去了头套,他看到身边的湖蓝一副恭候的姿势,于是也做出恭敬的姿态,尽管正堂上唯一的正座空空落落。 客人被青年队们放下,松开绑缚但仍然套着头,他立刻倒下了,一整天窝在尾厢里,他的血液早已僵死。 在细碎的脚步声中,后堂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应该是劫谋,无疑是劫谋,他走得很慢,是那种不在乎让别人等候的高高在上者,但他每一步都给厅堂里恭候的这些人巨大的压力。 湖蓝和纯银挺直的腰弯下了。 靛青见状,就把腰弯得更低,低到他只能听到脚步声。 椅子在响,劫谋坐下:“中统的阿手站长,请站出来吧。” 靛青听见自己身后,他手下的人群中发出一个爆炸一样的声音:“杀劫谋!杀了劫谋!” 阿手在喊:“杀劫谋!杀了劫谋!”零目睹的那场街头刺杀不过是为了让他和两个手下混入军统的人群罢了。他撕开衣服,他的身上绑满了炸药。但被这样喝破的一场刺杀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阿手也自知是在做全无希望的挣扎。身后两声枪响,青年队两个对付一个,向着阿手的两名手下开枪。两名手下摔倒的同时,阿手身后的青年队将一根包胶的铅棍狠狠挥在阿手的后脑上,阿手在闷响中倒下。青年队踩在他那两名手下的身上,贴着后脑又补了一枪。青年队踩在阿手的身上,将他绑在身上的炸药撕扯下来,武器被搜走。 一只手拍了拍阿手的脸,阿手竭力想要抬头,那一棍让他口鼻流血,连耳孔里也在流血。拍他的人是劫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阿手站长,你说是不是?” 阿手竭力想看见劫谋,但是几只手将他的脸按在地上。 “非常勇敢,非常壮烈。你们今天的前仆后继,可发一叹。阿手站长,去告诉你的恩师,国难当头,要死何不死在战场上呢?” 阿手不再挣扎了,垂死挣扎还嫌太早,劫谋的话意味着并不会杀他。劫谋走开了,他不用发出命令,一只黑布头套再次套上了阿手的头。阿手被捆绑,抬走。 劫谋回到他的椅子前,他没有坐下,而是看了看空荡荡的正堂叹了口气:“湖蓝,靛青,我要见你们。”然后他走了。 阿手被青年队架出大门。 湖蓝、纯银、靛青、橙黄……所有的军统都还站在他们的原位,方才那场未遂的刺杀连乱掉他们的站位也没有做到。阿手以十几条性命的孤注一掷就这样被劫谋扑灭,像捏死一只还没来得及吸血的臭虫。 湖蓝和靛青在青年队的引领下通过光线昏暗的走廊。七曲八弯,似乎有数不尽的纵深。没人说话,只有走路和拐弯,在看来没路的地方忽然又转出一条路来。 靛青看湖蓝,湖蓝没看他,湖蓝从神情到心情都已经被这样一句话笼罩:我要见先生,我就要见到先生。 他们终于在一条狭长的走廊边站住。一扇不起眼的门,这条走廊上几乎每一扇门都比这扇更为起眼,如果放在一栋办公楼里,我们也许会下意识就判定这是清洁工放清洁用具的,因为它没有气窗。如果加固过也是从里边加固,劫谋从小至锁眼这样的细节都要让人误判。 开门。里边很大。因为只亮了小小的台灯而显得很暗,劫谋背对了灯光站在暗光里。一个军统跟进去。 青年队对湖蓝和靛青做了个请的手势。湖蓝和靛青进去。 门关上。门外的青年队开始护卫走廊两端,他们不会去卫护那扇门,因为那形同告诉可能的袭击者:正主在这屋里。 湖蓝和靛青站在那点灯光的面前,看着那个背影。随他们进来的军统站在身后,那根本是个黑黝黝的人影。 靛青毫不犹豫地一躬到地:“先生!” 背影没有回应,靛青有点疑惑,因为身边的湖蓝没有反应。靛青仍然躬着,他讶然地看着湖蓝脸上的一丝笑纹。 湖蓝说:“他也配被叫做先生?” “可是刚才……” “对付阿手那样的庸才还要先生出手?他只是一个戏子。”然后湖蓝转身,向着身后那名军统的影子,他没有鞠躬,只是充满了尊崇和热爱的点头。因为鞠躬意味着放弃全部的防御。“先生,我见着你了。” 靛青茫然地看着那名军统没有任何表示就离开了湖蓝点头的方向,他从一片阴影下走向另一片阴影,而那位被湖蓝称作戏子的悄没声地出去。 靛青紧张得咽唾沫的声音在这间过于安静的屋里被人听得一清二楚,他无法控制,一整天都是在惊惧和迷茫中过的,以致湖蓝皱了皱眉头。 “太蠢了。”劫谋从阴影里传来的声音几乎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是从地狱底层发出的声音,这么说是因为正常人发不出那种声音,那是一根声带被割断后又接续上才能发出的声音。 靛青不敢看劫谋,只敢看着屋里唯一的装饰,白纸加黑字,即使在这样暗的光线下也可以看得清楚: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他开始发抖,并且意识到,在这间几无装饰,甚至连一件多余家具也没有的房间里,他那两条筛糠的裤腿必将被劫谋和湖蓝一览无余,这只会让他抖得更加厉害。 “出去吧,我只是想看看我的上海站站长近况如何,我看到了。” 靛青还在抖,抖到没有反应,湖蓝给了他一脚,很重,但是帮他恢复了知觉。靛青出去,哆嗦着开门,他抖得打不开那扇门。 “把你的零和刘仲达弄干净一点,我想见他们。”劫谋说,“还有,去给我杀掉五个冰室成政的手下,名单会有人交给你。” “是……是……是。” “日本人今天一直在窥测,如果有机会他们早就出手,灭火要趁还是火苗子的时候出手。” “是……是。”靛青实在是难挡这个人的冰冷和威压了,那声音就像是在地狱里叫魂。他只能徒劳而绝望地抓挠着门。 湖蓝实在忍无可忍,帮靛青打开门,靛青感激涕零看了他一眼后出去。湖蓝关上门,然后转身,继续尊崇和热切地看着他的先生。 劫谋和湖蓝在屋里站着,劫谋有一把椅子,但他不想坐下。在靛青离开之后,他仍然讨厌灯光,但终于不再避讳灯光。光下的劫谋瘦削、阴沉,比起卅四来他实在是很年轻。湖蓝像对一个严父一样对待他,但他外观给人的感觉实在更像湖蓝的兄长。他几乎没有特点,这是他想要的。但他又很有特点,后天强加给他的,一条刀痕从他的下颊直至颈根,刀痕的另一头被淹没在扣死的衣领里。他的神经和声带都被那一刀给割断了,他的所有表情肌都失去了作用,这让他没有悲伤、愤怒、欢喜、迷惘,七情六欲的一切,没有语气,没有任何要表达的东西,只有目标和他要发出的声音。劫谋会恨死了这个特点,这一刀是零留给他的。 “太蠢了。” 湖蓝有点茫然,因为靛青已经出去。 “说的是你。” 湖蓝不再茫然了,在先生面前他永远就是蠢的。 “你蠢了、钝了,你关心那些没必要关心的事情了。我早就在你身边,可你到进门时才发现。靛青的死活跟你没有关系,可你帮了他。你成了庸人,庸人只是个数字,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我费心培养的不是一个庸人。” 湖蓝被感激和尊崇充溢着,听着,因为,劫谋只对他才会说这么多。 劫谋因此而不悦,这种不悦的程度远远超过刚才看着湖蓝帮助靛青。尽管他的表情肌不利于表示这种不悦,他自己也不热衷向包括湖蓝在内的人表示哪怕是负面的感情。 “说吧,这么想见到我?以致从西北到这里打了一个来回,杀人无数,征途万里,却没什么要说的?” 湖蓝没说话,但表情说明这样一件事,没什么要说的,见到你,见到你就够了。他终于决定说点什么:“先生要对付日本人?” “杀五个不算重要的日本特工,警告但没到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的地步。你真的变钝了?还是你很想惹上日本人?” “先生要全力对付修远?” “你杀人的时候我没闲着,你和卅四纠缠的时候是我最忙的时候。忙于政治,把中统和修远清除出局。” “先生成了?”湖蓝那根本不是提问,是为了更贴近劫谋的话而发出的一种反应。 劫谋对此回报以低声的咆哮:“当然成了。否则我会站在这里?” 湖蓝容光焕发:“恭喜先生。” “没什么好恭喜。我们已经刺杀了修远十次,每次都功败垂成。我曾经把他搞倒,可他翻个身就又被重用。修远擅长釜底抽薪,死中求胜。最可笑的是,我们的几十万庸才,至今还搞不清修远是谁。”劫谋看了湖蓝一眼,几十万庸才无疑是把湖蓝也包括在内的,“这次来不是要全力对付修远,是全力捕杀修远!连根挖掉。这次杀不了他,这辈子别再想杀他的事了。” “是。” 沉默。 湖蓝在太久的沉默中有点无聊,他用手杖戳了戳自己的假腿。 “你现在已经当众挖鼻屎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总要去戳你的假腿?” 湖蓝把手杖从自己的腿上挪开。 “现在说说你吧。” “说什么?” “什么都行。这趟出行的感悟,心情,所得,所失,比如说——你那腿。” 湖蓝讶然地抬头:“腿没有什么好说的,无心之失。” “无心?” “是的。疏忽。” “我们一点一滴,来得不易,你出去就在败家!就算你现在把修远的脑袋放在我的面前,你也成了一个庸人!就算你拿到了共党的密码,你丢了一条腿,成了一个废人!” 劫谋做了件湖蓝从没见他做过的事情,他走近湖蓝,一记倾其全力的耳光落了下来。 湖蓝趔趄,然后站稳,站稳了迎接暴雨般的殴击。 劫谋的殴打不是一两下,而是不折不扣的臭揍一顿。 最后湖蓝在劫谋的一记弹踢下跪倒,彻底蜷了起来。 劫谋离开那具躯体,现在他很平静:“跟你说过,不要亲自动手,可你做马贼做上了瘾。继续说。” 湖蓝站了起来,疼痛,沮丧,沮丧并不是因为挨了揍,是因为最近所受的一切:“我用天星老魁的身份监视共党特工的动向……” “我知道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说你的心情。” “我……我……” 劫谋冰冷地看着湖蓝。 那种冰冷让湖蓝有一种无法接近的痛苦,其强烈可比一个无望的恋人,这种痛苦勾起他所有的痛苦,包括在卅四那里得到的无法弥补的痛苦,包括在望着自己出生之地的绝望,包括他从来没能征服的迷茫。 “我不知道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先生!” 劫谋听着,也许不是他爱听的,但却是他要听的。 “腿不算什么!我知道的,就算没了腿我还可以为先生效力!我切了它,可我就是老想着它!共党不算什么!我杀了他!其实我接到先生命令的一秒钟内就该杀了他!可我下不了手……” 湖蓝的眼前又晃了出来卅四的影子,卅四说:“给你。”湖蓝很茫然,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 劫谋冰冷地看着。 “是阴谋。我想。可是……”湖蓝有些语无伦次,卅四的声音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傻孩子。”“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孩子,想回家看看就回家看看。”……那些声音成了混杂、搅拌、震荡,这一切都发生在湖蓝的脑子里。湖蓝在狠狠摇晃自己的头。 劫谋冰冷地看着。 “他跟别人不一样。我不怕一万个共党要把我撕成碎片,可是他……让我想哭。”其实湖蓝早已在哭,他被劫谋用一种鄙夷的冷淡看着他的泪水。“他说……”湖蓝其实无法忘记卅四嘶吼出来的那句话,只是他做的事情让他最好不要想那句话:“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湖蓝在摇头,他不想重复那句话,为了不触犯他敬爱的先生。“他什么也没说。我想是妖法,肯定是妖法。” 劫谋缓缓地说:“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他说了你为什么要说没说?你也觉得这样做不对?” 湖蓝疲惫地说:“没有,没有。” “卅四。”劫谋从牙齿缝里哼出那两个字,他恨这两个字,就像他恨他的刀痕。 湖蓝沉默,意图让自己回到应有的平静。 “妖法?鬼神?嘿,信仰,正义,邪恶,对与错。他让你成了庸人和蠢材,七情六欲,纷纷扰扰。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效率。” “是的,是的。” 劫谋无疑意识到了湖蓝那种有口无心地应诺,他看着他这屋里唯一的装饰,湖蓝也茫然地看着,只是那坚定劫谋的东西却让湖蓝更加迷茫。 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湖蓝开始掏枪,劫谋没有回头,湖蓝把自己的枪放在劫谋桌上,等待。 “你要我枪毙了你?” 湖蓝没说话。 “拿着你的玩意出去吧。枪摸得太多了,连你也成了蠢材。” 湖蓝拿上了他的枪,怔忡而失落地出去。 “刀子钝了就得磨。你放下手上的事,准备清清脑子吧。” 湖蓝握着门把的手忽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全无抗拒地出去。 59 店主在柜后一刻不停地擦着他的咖啡具,他一直在看着他店里唯一的客人。 零坐在窗前,坐在卅四被杀的椅子上,他面前有一杯水,他啜着那杯水,还有那份报,但他没看那份报。零看着地上的一个孔,湖蓝射击时太近,弹头洞穿头颅后镶进了地板,当然军统们当时就将其挖走了,所以那里现在只有一个孔。零看着那个枪孔,静静地啜着那杯水。像零这类久经沙场的人一样,他能看出杀人者当时的射击位置。零坐在那里,让那一幕一次次地在心里重演,直至被痛苦麻木。 “先生,您什么都没要,已经在这坐了一个小时了。”店主走到零的身边。 零看着对方怕事的脸,他很明白一件事,对方不是要钱,而是怕事。 “要杯咖啡。最便宜的。”零说。 “该打烊了。” “还早。” 他俩不约而同看了看窗外,夜色初沉,确实还早。对一个咖啡馆来说还早。 零在微笑,苦涩的:“您这是个好地方,很安静。” “嗯。”店主疑虑着。 “您放心,我跟您一样,都是只想……在这安静一下……想个朋友,想个人。” 店主看着零,善良总是能让人信任,何况他发现零的眼晴开始泛潮,开始泛着水光。“好吧……一杯咖啡。”他叹了口气,想回他的柜台后,那是他私人的地方,是零永远也找不到的避风港。 “告诉我。” “什么?” “他怎么死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店主慌张地想要走开。零拉住了他:“告诉我。他是个好人,所以我很想他……我刚知道他有多好,刚知道我有多想他……其实我一直在想他。求求你。”零的眼睛也许潮湿,但他并没有哭。可店主感觉这个人毫无疑问地是在哭泣,他甚至能听到零的哭声。 “他很老……很瘦。” 零微笑着,放开了手,倾听。 “刚进门时他像个乡下人,可是很快……他是个爱喝咖啡的人。” 零微笑,安静地流着泪水。 “我认识个爱喝咖啡的人,他破产了,在这儿喝了杯拿铁,十分钟后他跳楼了……这不是爱喝咖啡的人,咖啡不是拿来给人送行的。他不是的,他喝完咖啡还要走很远的路,他知道,一杯咖啡的意思就是休息,安静一下再继续……他坐在那没动就好像走了很远……可谁都看得出来,他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店主在一个寒噤中止住,虽然他对卅四有很好的印象,但是他想起了湖蓝。 “杀他的是个什么人?” 店主打算离开。 “您放心,我不是要报仇,没这本事……其实我也根本不知道向谁报仇。” “是个不爱喝咖啡的人。” 零因这咖啡痴而苦笑。 “他什么都不喜欢,我觉得,怪人,他讨厌……不,他恨别人有喜欢做的事情。” 零眼前闪动着一个狂躁的身影,那几乎是湖蓝给每一个人留下的印象,一颗躁动不安要用黑火把自己烧尽的灵魂。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一个不得安宁的人,一个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休息的人。” 店主惊惧,而零木然,他们同时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这店里的第三个人——他换了衣服,他穿得像是上海俯拾皆是的一个都市化的中产者,有一份家业和很多顾忌,他身上再也没有马粪味和硝烟味,但是他仍像军统任何一个制式的成员一样缺乏表情。二十站在那里。 零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梦境。 二十说:“卅四知道会死在他的手上,因为劫谋一定会把这当做对他的考验,劫谋一直想剔除他身上还像人的那点东西。他动手了,就像以前砍掉自己的腿一样。可谁都会为突然没了的东西遗憾的,就像以前他从没注意过他的两条腿,现在却天天想着他失去的那条腿。” 零看着。店主愣着,一种等死的表情。 “卅四做得比我们想的还多,比他分内的多得多。你请我喝杯咖啡好吗?”二十走近了一步,走近了零的桌边。 零机械地说:“两杯咖啡。” 店主愣着。 二十拍了拍店主,他甚至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微笑:“两杯咖啡。您放心,我不是爱喝咖啡的人,是跟他一样,想坐在这里想想朋友的人。” 店主在茫然的恐惧中走开。 二十看着零,零看着二十。零坐着,二十站着。 零说:“我以为你死了。” 二十坐了下来:“还没接到让我死的命令。” “卅四接到了?” “在出发之前,他已经给自己下了这道命令。” 零愣着,看着水杯。水杯里卅四在问他:“你准备好为我去死了吗?” 零愣着,看着水杯。 店主麻木地擦拭着器皿,看着他店里仅有的两个客人,二十长得太像他妈的那帮杀人者了,他根本没有去催他们离开的勇气。幸好他们一直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其珍惜程度符合这位咖啡痴的最高标准。 “把眼泪擦了。” 零低头看着他的咖啡,他没去擦,一滴眼泪掉进他的咖啡里。 两个人静静坐着,咖啡已经只剩下一个底,还有一些咖啡渣。 “如果想问我,现在可以问了。”二十说。 “忽然……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零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疲惫,那是所有疲惫中最让人无助的一种,因哀伤而生的疲惫。 “那你都明白了?” “明白……真是够让人大哭的两个字。” “你我没有哭的资格。”二十一点儿不留面子,“你真不是个好特工。” “从来就不是……所以,为什么是我?” “荣幸?” 零荣幸到一脸愤怒:“所有都是假的,只有我拿到的才是真的。他们都是为我死的,为这件事,为我这个人,所以……别开玩笑,我开不起玩笑。” “你像个爱哭又没得哭的小孩,终于碰见了妈妈。可是你搞错了,我不是妈妈,我是爸爸。”二十仍然在玩笑。 零瞪着二十,接近于仇恨。 二十说:“我不知道你把密码放在哪了。” “它只是冰山一角。这座冰山有多大?反正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见了多少?” 二十又那样笑了笑:“我不告诉你,就像你不告诉我一样啊。” 零沉默,很久才开口:“你从湖蓝手上救了我,从那时候我就想,搞不好我拿到这份才是真的,所以我才能撑到今天。靠着一个搞不好,没有它我活不下来,没有它我恐怕不会回家。可是,搞不好我应该活下来,因为它搞不好就是真的。”他苦笑得像是在抽搐,“可是你现在来告诉我,它就是真的。我也……”他想着那个词,那个词他一直连提到也尽量避免着。 “快崩溃了。”二十说。 零瞪着他。 “卅四说你是这么个人,如果知道别人是在为你牺牲,你早就崩溃了。只有让你猜疑不定,觉得你可能是在为他牺牲,你才扛得下来。卅四说,你想要安宁,可得不到安宁,你就想伟大,比如为别人牺牲这种伟大……你信仰忠贞,几近狂热,你是个外表谦和的狂人。你别瞪我,我不是在夸你,如果我生了一颗你们这样的心,我会认为被诅咒了。你和湖蓝很像,两个永远不要休息的家伙,两个永远不得安宁的人。人生对你们是叫做炼狱的东西,地球是你们脚下烧红的一块铁板。” “我怎么会跟他很像!怎么会?!” “卅四说的。卅四还说,经过这件事,也许你能学会点什么,学会信仰和生活不是把自己烧光,学会仇恨不是把敌人杀光。也许你总算能安宁下来,安宁未必就是在小孩子和女人中间麻醉自己,提大包的。” “卅四说卅四说!卅四又知道什么?一星期他和我说超不过十句话!” “你这么看一个几年来和你相依为命的人,恰好证明卅四没有看走眼。” 零颓然地坐倒了,对死者的无礼引发了内疚,而他对卅四的内疚是根本无法弥补的,对卅四的无礼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二十依然平静得让人愤怒:“你快崩溃了。搞不好已经崩溃了,零。” 零的确已经濒临崩溃了。 二十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在零身边停了一会儿,不是要跟零说什么,而是看着零身边地板上的那个弹孔。对卅四他几乎没表示过分毫的伤心,所有的伤心都要在这一眼中排遣尽了。 零颓然着,他也跟随着二十的视线,这真是让他浑身乏力。 “为这件事死了多少人,你是数不清的……走了。” 零愕然,并且二十真的是在往外走。 “等等!” 二十停住,没回头。 “我把东西交给谁?一直放在我这……你觉得合适吗?” “交给我?你对我放心吗?” 零怔住,是的,不放心,谁会对这么个突然跳出来又突然消失的家伙放心? 于是二十走了。 于是零怔着。 寻找一个答案,却掉进一团疑惑,寻求一点卸掉责任后的轻松,却被压上更多重担。 第十三章 60 当零的手触到自己家的大门时,雨开始下了。 司机钉子在雨中忙着给车盖上雨布。 曹小囡的欢喜足以把零淹没:“你回来啦!你可算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有了你的脚踏车就抛弃了你的妹妹,去泡小姑娘了!” “没人像你这样,看得上一辆脚踏车。”零走进门,他像一个淹没在欢乐水波里的孤独的秤砣。 “你的脚踏车呢?”曹小囡跟在零的身后走进客厅。 “脚踏车?”零显然刚想起他的脚踏车。 “放在外边了是不是?啊呀,下雨了又下雨了。” 零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离他很远的样子,似乎是躯壳回了家,灵魂还在鬼知道什么地方晃荡。 客厅里的光线很暗,曹小囡把刚关上的门又打开,不知道她在看雨还是看脚踏车,总之她被风雨吹得打了个寒噤,立刻又关上了。 “干什么不开灯?凄风冷雨的。” “爸爸说费电,葫芦叔就都关了。凄风冷雨吗?” 零立刻意识到凄风冷雨的是自己的心境,他老实不客气地把所有灯都打开了。 曹小囡这时候是个跟屁虫:“哇!咱们家的花开了。葫芦叔找了个新司机,爸爸说是个神经病司机,又开车又扫院子又种花,说那个人拿一份工钱还永远不用休息的!就把咱们家的花种开花了!去看哪!” “这种天?” 曹小囡毫不气馁地开始列计划:“明天一早,先看花,然后骑脚踏车……” “明天早上花都浇败了……爸爸呢?” 曹小囡指指曹顺章的静思室:“君子勿扰呢。” “葫芦叔呢?” “不知道!” 零企图在沙发上安静一下,想了想,又转向自己的房间。 曹小囡跟在后边:“你的脚踏车是什么样子?” “两个轱辘都在。” “你喜欢吗?” “还行。” “不喜欢?” “喜欢。” “多喜欢?我们家司机说他会倒着骑脚踏车,你会吗?” “不会。” “你会学吗?” “不会。” “你会撒开双手再倒着……” “小囡。”零有点忍无可忍。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知道你上班累了。你也大得都有点老了,要是有个情人的话,就该情人来安慰你。可是你没有啊,可是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啊,所以呢,哎,我痒痒你两下子吧,我一痒痒爸爸,爸爸心情就好。” 零连苦笑的精神都没有了,但他也不忍给曹小囡任何脸色,于是死样活气地由着曹小囡痒痒,并且落寞地靠在窗口。他打开了窗,风雨终于让这种落寞有了点活气,但是……也更加落寞。 这让曹小囡又有了花样:“曹老大有望远镜!他老偷窥对面马家!现在我们来看一下能不能看到院子里的花!”曹老大的东西搁哪了她恐怕比曹老大还熟,立马就翻出一个单筒望远镜。 零被挤到了窗口一侧,曹小囡开始在漆黑的院子里搜索。摇曳的树枝,被摧得贴地的花草,雨水在外边空落的街道上被吹得时东时西地浇着。 “我看不到。你试试!” 零试图拒绝差点没把眼窝捅出坑来的镜筒,当发现那无可拒绝时,他先看了一下曹小囡要他看的那团漆黑,他多少内行点,把镜筒朝向街道上的灯光调整焦距,一个人贴着对面的人行道走进他望远镜里的视野,零拿开望远镜调整,然后又用一种过于迅速的速度去对准那个人影。那个人贴着对面走着,对面马家门上有一块门牌,那个人正把门牌翻转过来。零瞪着,是阿手。他没有关窗,但是猛然拉上了窗帘。曹小囡很不满意地打算至少关了窗再拉上窗帘,零一把把她拉开。 “你……”她没说下去,无疑是被零吓着了。 零的目光没有焦点,刚才的风雨把他浇湿,他像一个溺水三天刚捞出来的溺水鬼。 “这个就没意思了。你跟老大小时候老装鬼吓我,你们装出的鬼又不怎么样……” “别说话。”零再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出去,人影已经不见了。零用上了望远镜,对面马家的门牌无疑是翻转的。 61 雨中的街头,一辆黄包车玩儿命似的飞奔。 像在逃避,像在被追杀。 一辆汽车从前边拐口狂驶出来,车上的军统在寻找着什么,但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 “慢一点!”黄包车上的阿手他低了头。车夫立刻放慢了脚步,甚至看上去有点悠闲,企图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去。 而劫谋的青年队是嗅觉最灵敏的一群猎犬,汽车追到黄包车后面。 “阿手,保护先生。”说完,车夫开始狂奔,这等于明挑。 汽车加速。 阿手在一处弄堂口跳下。 车夫被一枪击毙。 阿手在雨夜中狂奔,雨水让迷魂阵般的弄堂更加混乱,也让阿手的逃亡一片混乱。阿手狂奔,尽可能多转几个弯,将一切喧嚣扔在身后。但是无论如何他扔不掉他的心事。 几个小时前,阿手被摘去蒙在头上的头套。耳根里流出的血早已干涸,但他仍被捆绑着。 一名军统青年队员把阿手夹坐在中间,手上玩着两张小纸片:“我们现在放了你。放了你,最好就跟修远分道扬镳,否则……我想中统现在也没什么兴趣给你收尸。” 阿手沉默得几近安详。 青年队员手上依然玩儿着那两张纸片,有意让阿手看到又不让他看清:“更不会给他们收尸。给他看吗?” 青年队长点点头:“看吧。他想看。” 于是阿手看着那两张纸片,两张照片,一个寻常不过的妇女,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男孩,笑着。 “想要吗?我知道你连他们的照片都不敢留,你心里记着的是他们四年前的样子,这照片可是昨天才照的,新鲜,如果拍完照就杀了他们,尸体也还新鲜。” 阿手已经干涸的伤口忽然又开始流血了,血滴在照片上。 “还没杀。别着急。想要吗?” 阿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试图把那桩心事摇掉。已经摆脱了追踪的他蜷在里弄的死角里换上一套衣服。衣服是事先藏放在一堆杂物里的。藏在这儿的不光是衣服也还有枪。阿手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他必须带上的东西——他从青年队手上得来的那两张照片,昨天才照的,新鲜。 阿手离开。在里弄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的生活似乎注定了这种拐不完的弯。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一扇简陋的小门,周围堆了大堆的杂物。这是一家浴池的后门,他闪进去。 从浴室里透出来的蒸汽一直弥漫了这里的换衣间,赤裸的人体在蒸汽里走动。阿手在柜边脱去自己的衣服,脱至赤裸,并且拿出柜里的用具,现在他成了一个擦背的。 阿手又看了看那两张照片,耳孔里又开始流血,他抬手拭去那似乎永远无法止住的血迹。里屋的蒸汽已经浓得无法看清那些赤裸的皮肤,擦背的阿手从其间走过,看不出他心里的狂风暴雨。只是偶尔要擦一下他耳孔里堪堪止住的流血。他径直走向某个位置,坐下,一个老迈的背脊在那里等待他的拭擦。阿手开始很地道地忙碌。 “老师。”所有的声音在这里都显得飘忽了。 修远的声音在蒸汽中焦虑而暴躁,湿重得像能掉在地上:“你急着见我干什么!现在这时候钢丝都快绷断了!” “我想知道你还好,老师。” 修远暴躁地说:“还好!” 阿手叹了口气,满腹心事重得能压死他,可他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今天去刺杀劫谋了,老师。” 沉默。 “找死。” “庖丁、逍遥、连叔他们都死了,无趾也死了,九个师兄都死了。” 修远倒冷静了:“就是说我们一直保存的实力去了一半了。” “是的。我不想去,我知道是送死,可骈拇说是总部的命令,他不让我们见你。” “好极了。总部又把我们扔了,我们是块打生打死的肉,狗来了把我们扔给狗,狼来了就把我们扔给狼。”声音冷漠、苍凉,若有若无的心酸。 “怎么办,老师?骈拇的意思明摆着,这次刺杀失败,中统就会退出,就扔我们几个对付劫谋,说实话,被几万军统活撕了。” “杀了骈拇。” 阿手激灵了一下:“骈拇是总部派驻的专员。” 修远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再杀了劫谋。这是乱世,这是上海,等这片土上头大过我们的人都没了,老子就是王,他重庆就得向我们递笑脸递鲜花。老子旧日就是为这片天下递笑脸捅刀子流热血的人,热血流光了,老子也知道了,这片天下就是这么来的。” 阿手没能振奋起来,反而是越来越沮丧,他是今天刚见识过劫谋的人。“劫谋……杀不死。”阿手打了个寒噤,提到那个名字就让他打寒噤,他连发难都没来得及就被摁在地上,从头到尾只看见劫谋的鞋子,连正脸都没有看到,代价却是十几条人命和生死未卜的家人。“在他跟前,人就像只臭虫。” 修远再次地冷笑:“让你觉得自己像臭虫的劫谋恐怕还是个假货。真正的劫谋这辈子还没杀过人,他爱干净,杀人的事都交给别人去办。” 阿手茫然:“怎么杀,老师?” “我退、我败,我让出所有地盘,他胃口大得很,我拿所有东西来填他的胃口,甚至捎带我这把老骨头。我要撑到他发浑发晕。”修远充满了讥诮和仇恨的笑声,那种笑声让阿手发寒发冷。“上海是他不能放弃的地方,是他放置了最多力量的地方,可上海也是他的软肋,龙蛇杂混,各路势力犬牙交错,桀骜不驯,当年一个被他逼绝了的共党用刀居然也杀伤了他。他热爱效率和秩序,梳理混乱的上海是他的理想,他的心病,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独占上海,占了总裁都没法进入的上海,他就是全球最有势力的华人。他就是这么想的,这想法是他的癌症。所以……”修远语焉不详但斩钉截铁说出他的结论,“放他进一个不属于他的上海,然后,杀了他。” “可是,上海被日本人占着。” “是的,明面。他只要地下,我们和他争的也只是地下。”修远冷淡到甚至有点无所谓。 阿手在发呆。 “我都知道了。你要是那么想保你的家小,不怪你,现在杀了我也行。” 阿手猛然抽搐了一下,如被电击,所有的坚强都被一句话瓦解了,他开始哭泣。耳孔里又开始流血,血滴在瓷石的白色地板上,红得触目惊心。阿手在哭泣:“我想过,不是没有想过。一直在想……刚才我想带枪进来……可是,杀了老师您……” 一块毛巾摔在阿手赤裸的身上,那来自修远。 “你宁可杀了自己。我和你们师兄弟十个一直是相依为命的,劫谋剁掉了我九个手指头……很痛。” 阿手麻木地擦着血,血止住了,但对一个从不哭泣的人来说,一旦开始流泪就是很难打住的事情。 “做我们这行最好就不要有家小。”修远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并且真诚地为他的学生伤感,他叹了口气,“做着这些事还想要天伦之乐,就是天谴,就是报应。” “老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做什么都得做。老子仍是王。”五个狂傲不羁的字竟让他说得一股英雄落寞的凄凉。 “我赶到上海,我想来见您,其实我就想说一句话。”阿手犹豫了一下,说那句话很需要勇气,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地上的血幻化成集中营的血,幻化成每天被拖出去的尸体,幻化成被他和零杀死的手下阿忠,幻化成在雨地里抽搐了一个晚上的朝勒门,幻化成从悬崖上跳下去的零……这一切给他勇气,绝望的勇气,以便说出那句在这个小世界里大逆不道的话:“老师,别杀了,我们在被日本人杀呢。” 沉默。 修远暴躁,焦虑,受煎熬,但他从来没有对阿手恼怒,现在他很恼怒:“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被日本人拿刀慢慢割死。我就想说这句话,可是一回上海,第一件事是让我们去杀劫谋,他是我们同党异系的同僚,然后再被同党同系的人出卖。我一直怕我的家人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他们现在活在枪口下了——军统的枪口下。” 沉默。 当修远的声音再出现时,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不杀了?从西北到上海的地盘全放手了,就不杀了?从上海到重庆的地盘全被占了,就不杀了?你的九个师兄全扔进去了,就不杀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一场赌?现在劫谋已经快上套了,不赌了?劫谋会说,你可以不要你的钱,可是把脑袋也留下来。”他轻言细语到有点缠绵,那种缠绵让阿手战栗,“所以仍然要杀。两只见了血的狼要怎么才会罢休?一只咬死另外一只!那时候才能考虑你说的——大局。我保证劫谋也是这么想的。” “我在西北见过狼。它们从来不同类相噬。” 沉默。 修远的声音冰冷:“你在西北待久了,在西北待太久的人都变天真了,像是卅四。他说我们仇恨,因为手段用得太多,他不用手段了,他被大卸八块儿了。我很想收手,可是……” 轰然的一声枪响在蒸汽中炸开,阿手直愣愣地瞪着在他眼前爆开的那个头颅。黑衣在蒸汽中出没,枪口训练有素地指着一切可能的方向,那是劫谋的青年队。 阿手瘫坐了下来,带着溅满了赤裸皮肤的血迹,他全无反抗之心,连坐着也嫌累,他躺倒在蒸汽中的地板上。 血在慢慢地渗开,白瓷地板不渗水,导致死者的血无穷无尽地扩张。 青年队掩近,用枪指着那具老人的尸体,也指着阿手,可阿手很快就被他们放弃了。 阿手被踢了一脚,像对一具尸体。 青年队基地。劫谋看了看地上那具刚刚被带回的尸体,立刻走开了一些,他杀人如切草,可并不喜欢死人。 “假的。”劫谋说。 “阿手在和他说话。” “你听见他们说话?” “阿手装作给他擦背,一边擦背一边说话。” “阿手给他擦背,和修远说话。你们开枪的时候修远跑了。小花招,可是有效。” 那几个功败垂成的青年队只好僵硬地站在那。 “阿手呢?” “照先生吩咐,放他去了。” 劫谋再没发表意见,出去。 62 一夜的风雨已经停了下来,满世界的残枝落叶。 零在窗帘后窥看了一夜,他还穿着回家时的那身衣服,这套衣服陪他经历了他的第一辆脚踏车,目睹了对劫谋的刺杀,陪着他倾听二十对他揭晓的秘密。对面的门牌仍是翻着的,但正被对面的用人正了过来。零看了看自己,除了被溅在衣襟上的一块血迹,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境。 曹小囡蜷在零的床上睡着。 零安详而伤感地看了曹小囡一会儿,然后打开衣柜,换了一套衣服,他准备去上班。 将走出家门时,零扫了一眼父亲的静思室。门虚掩着,广播声已经停了下来。零犹豫了一下前去敲门,没有回应,零推开门。 曹顺章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后,看起来就要去上班,尽管他用不着坐班。一支雪茄放在桌上,居然没被点上,他脸上是从未让人看见过的衰老和沮丧。 零动容,有些心痛,尽管这种心痛零不愿意承认,他愣了一下,轻轻地走过去。 曹顺章在零推开门时便已知晓,但没动过也没有表示,连眼珠都没动过。 零呆呆站在曹顺章身边,零想安慰烦恼的父亲,但却一筹莫展。于是他一言不发,直挺挺在曹顺章面前跪了下来。 曹顺章动了一下,然后决定不要动,最后他觉得动或者不动都不自然。 “干什么?” “对不起,爸爸。” 零从来没有对他的父亲说过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导致曹顺章脸颊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两下,并让他回话时有点嘎声:“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这么多年,十四年,扔下了您和小囡。” 曹顺章生硬地说:“死不了。” “爸爸,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有你还有什么开心事?……”曹顺章打住了这种恶声恶气的惯性,换了一种口气说,“做生意亏了一大笔。” “家里人都在,这就是好。” “是的……死不了。”曹顺章别扭地看了看儿子,不是因为儿子跪着,而是因为自己有些动情,他因这种动情觉得别扭,“起来起来。” “我发现这么跪着挺踏实的,刚发现。” 曹顺章横了零一眼:“我还想我要死了,你做孝子,恐怕都不会给吊唁的下跪。” 零微笑:“那得一万年以后了。” “妈的。我就知道你看你老子时怎么想,你一定在想,这只一万年不死的老王八。” 零笑,曹顺章也笑,但这爷俩笑起来就像针锋相对。于是曹顺章又恢复到他一向的那个样子:“提大包的,你该去挣今天饭钱了。” 零从家里出来,再次在家门口遇上了曹葫芦,青布长衫,淋得透湿,在门廊甩去油布雨伞上的水,活像一条雨地里的黑色泥鳅。 曹葫芦:“二少爷。” 零再次看了看那张一夜未眠的脸。 曹葫芦走下台阶。 司机钉子正在清除车上的雨迹,看曹葫芦一眼又将头偏向。 叶尔孤白驾车驶过曹家门前时眺望曹小囡的踪迹,那样子像足了一个奸细。 63 零又挨骂了。 是那个身份小似芥子架子大过须弥的上司:“我见过偷的,见过骗的,见过往家挟带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第一天车就丢啦?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就是庙啊!弟弟!” 零沉默。 “事情可大可小。大呢,你不想干了?小呢,扣钱。对你这种人最好就是比大还大,派片子送巡捕房……” “科长,简会长叫曹若云去。”一个小职员在一旁通知。 “马上我去。” “点名曹若云去。” 上司接着说:“不过我一般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快去。完事了来跟我商量一下你这月薪水是不是该泡汤。” 零怏怏地走开,往会长的办公室走去。在简执一的门口,零站住,他看到简执一桌上摊满了账本,至少有三个会计正在一起算着鬼知道哪笔搞不清的账。 一个会计抱着一摞账出来,一个会计抱着更高的一摞账挤进去。 会计嚷嚷:“挤这干什么?不碍事啊?” “会长找。” “会长没找你,会长今天没心饭局子,正查账呢。” 零有点无措。 另一位职员把零拖开:“话怎么传的?是简副会长找!” 零讶然看着简灵琳的房门,虚掩,零挠挠自己的头,走过去敲门、进去。 简灵琳今天居然在工作——她在算账。简灵琳瞄零一眼:“过来,站近点。”然后继续看着账目,像足了女强人的样子。 零挨过去,在简灵琳摔开一个账本时不由自主往后闪了一下子。 “今天没心跟你开玩笑,放庄重一点。” 已经很庄重的零就不知该如何庄重,只好屏住了呼吸。 简灵琳终于算好了她的账,也许她早就算好了,只是想让零看一下她认真起来是多么有谱。她伸了个懒腰:“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郑重到严重,“二十万。” “什么?” “简哼曹哈,两大会长合伙做的一笔生意,亏了。我还以为他俩永远不会亏呢。” 零情不自禁想起他那位苦坐一夜的老爸:“亏了二十万?” “不,他们是亏了十五万,各摊七万五。我是说我要赚的,整整二十万。” “你要赚的?”零的表情像忽然发现地球在逆着转。 “我天天坐在这里,当然是要赚的!他们亏了,也就是我证明一下的时候到了。” 零开始赞美:“二十万那么整啊。真不错。” “当然不错。我费了很多心血的,我投了五万,是我的全部资产。不过不是二十万整,”她看看自己算出来的数字,“是二十四万三千一百,我四舍五入了。” “有这么四舍五入的?”零一副死硬的样子,“投五万就赚四点八六二倍,没这么好赚的钱吧。” “李文鼎,你的算术很不错嘛。这就更好了。” “除了国语我也教小孩子数字,你知道的。” 简灵琳笑了笑,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笑容总是表示她心照不宣:“李文鼎……” “曹若云,现在叫曹若云。” 放下账本的简灵琳笑得更心照不宣了:“会用假名了?跟我学的吧?” 零赧然地笑了笑。 “李文鼎,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上海。能找到我,你比我以为的要机灵。其实呢……”简灵琳又爽朗又羞涩,“你还不错,比我爸拼老命要塞给我的那些垃圾强多了。可这里和西北不一样,这里是个又理性又肮脏,人吃人的社会。所以我必须善良地提醒你,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零现在再也不敢赧然了,拼命想让自己的表情僵死一点。 “所以呢,来帮我干吧。二十……多少万来着?” “二十四万三千一百。” “你的学生数学一定不错。” 这让零有点悻悻:“小孩子从来不爱听数学课。” “别打岔。我本来可以赚到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现在我把四舍五入下来的给你……别愣着,报个数。我喜欢听你报数。” “你想给我四万三千一百,原来的利润率是百分之四百八十六点二,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是十九万三千一百,你放弃了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三二……我也去除了几个小数点,你说要把它给我。” 简灵琳眼有些发直:“那不是给了你五分之一还多吗?……我这么大方?” “为什么要给我?” “从西北到上海不容易,你这个人还可以,你可以拿它安个家。不过提醒你,我们还是两种人。” “算了吧,太多了。” “有条件的。从现在开始,你单为我一个人干了。你们科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我打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就单为我一个提大包了。” 零脸上写着两个字:灾难。 灾难。零脸上带着这两个字站在路边,他在等人,身后是一栋小洋楼。 零在百无聊赖中瞅准了小洋楼上的一块木牌,字小到一种吝啬的地步,他得凑近了才能看清:“叶……尔……孤……白……金行?” 简灵琳的笑声从关着的门里渐传渐近。 零连忙闪到路边,几乎闪到了车道上。 门开了。那位一向在曹家门外柔肠寸断的叶尔孤白伴着简灵琳出来,抑扬顿挫,谈笑风生,扮足了最热情的商家和最有可能的情郎。或者说,一个洋场拆白党。 “可爱的简……简……简……简……简……” 简灵琳在大笑中用扇子轻拍了叶尔孤白一记,总算治好了他暂时性的结巴。显然她的喜欢动手动脚并不仅限于对零一人。 “简啊,能和你做生意不是最荣幸的事情,让我们赶快结束这该死的生意吧,我们去檀香山,怎么样?给我一生中最荣幸的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你会厌烦我的。” “那就一生吧,可爱的简。” “一生太短暂了。我们何不考虑一下像三天这样漫长的时间?” 零瞪眼,绝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身后那对欢场男女模仿的莎士比亚台词实在太过空洞和拙劣。 “三天?你要留给我一生的痛苦吗?” 简灵琳很现实地寻找着什么:“我的跟班呢?” 零很想不理,可他站得离车道太近了些,一辆过路的车粗暴地鸣着喇叭将他从车道上逼了回来。他只好低了头,冲着那两位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小姐。这呢。”他有点多虑了,叶尔孤白认不出他,实际上叶尔孤白认不出曹家除了曹小囡以外的任何人。 “跟班先生,跑得太远了。要看好你的小姐,在上海有一万个我这样的可怜虫在追求她。” 零嘀咕:“您的风度把我逼到了马路对面。” 叶尔孤白愣了一下,在简灵琳的笑声中转怒为笑:“他跟着他的主人学会了幽默!您赐我几天的幸福,简?” 简灵琳风情万种地说:“三天。”然后闪人。 零求之不得地跟着。 叶尔孤白一个人在后边叫唤:“三天之外的世界还有星星吗?” 简灵琳终于从女强人加交际花的模子里跳脱出来,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笨蛋。” “我是个笨蛋。” “我说他。” “你的合作者吗?” 简灵琳郁郁地笑了:“别吃醋,提大包的。” 零苦笑:“他在骗你,瞎子都看得出来。” 简灵琳在上车前笑吟吟地看着零,拿扇子轻轻打了他一下:“一江新醋向东流。” 零住嘴,如果被生安上这么个名目,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零筋疲力尽地沿着院外的街道过来,跟着简灵琳跑一整天实在是件要命的事情。 钉子居然赶在零之前把一辆脚踏车推进了家门。 零看着那个家伙和那辆他妈的脚踏车,郁郁地站着,冲着世界翻着白眼。 “好!好!再来一圈!”曹小囡欢乐地叫着。 钉子正在曹家院子里炫耀他的车技,像曹小囡说的那样,倒着骑,屁股坐在车把上,倒蹬着踏板。那家伙看来不仅是卖苦力的,也是耍杂技的,或者说是个会家子,他在耍弄他的技巧时全无炫耀之心,沉默、专心,没有一丝笑意,那表情像一个哨兵站在岗位上那样尽职尽责。当然,他此时的职责似乎仅仅是逗曹小囡高兴。 零的郁郁渐渐淡去,他从钉子脸上看见一种他熟悉的东西。一种湖蓝、二十、阿手,包括他自己都有的东西,一种在这浊世中竭力保持的清醒,为了保持这清醒,他们每个人都很专心。 曹小囡又开始建议那些她永远不能去做的事情:“你跳一个!跳一个给曹老二看看!” 跳就是骑在车上将整个车提起来完全转向,司机一言不发地完成。 曹小囡嘈杂喧天地欢呼:“曹老二你能行吗?” “我不行。……他叫什么?” “他?韩复!韩复!曹老二问你叫什么!” 钉子从他的车上下来:“韩复,二少爷。” 零点了点头,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在他们中微妙地存在着。他们在针锋相对,并且对方对他有淡淡的轻蔑。零以淡淡的警惕回应:“辛苦。” “顶得住。” 零因为这古怪的回答又将钉子上下看了一遍。 打破僵局的永远是曹小囡:“现在轮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最重要的部分是韩复将车骑了起来,曹小囡兴致勃勃往车上跳:“韩复走啊!这回我们要走得比老大老二加一块还远!” 零看着那辆被韩复蹬踏起来的车飞快地驰开,他的瞳孔忽然放大。 同一时间,曹顺章从屋里冲了出来,后边跟着曹葫芦。 零喊:“不行!” 曹葫芦喊:“不行!” 曹小囡说:“快跑快跑!” 对韩复来说,最有效的命令显然只来自曹小囡,他加快了速度,他们的目标是驶出曹家的大门,然后是大门后的整个上海。 曹顺章和曹葫芦徒劳无功地围追堵截,零抢先一步关上了大门。 韩复刹车,车撞在门上,他用一只脚便支住了平衡,但车后的曹小囡摔了下来。 零冲过去,他暴怒地一记耳光甩在韩复脸上。 曹顺章火气冲天:“再打!” 零对着韩复绝无半分退让的脸犹豫了一下:“对不起。”他转身去抱起摔在地上的曹小囡。 曹小囡迭声说着:“没事没事!对不起,韩复!”她的半截裤腿迅速被鲜血濡湿。 零抱着曹小囡进了客厅,将她放在沙发上。白色的药棉拭上曹小囡的小腿,立刻便成了殷红,尽管只是开了个一寸多长的小口子。 曹顺章在发抖,在走动,忽然用手杖把一个价值不菲的花瓶打成了碎片:“报应……报应……报到你身上就好了嘛!报到我身上就好了嘛!” 没被报应到的零在擦汗、在徒劳,他已经积累了一大堆这种殷红色的药棉,他正在把第N瓶云南白药倒在曹小囡的伤口上,可药粉再次被血水冲开了。 曹小囡的脸色早已成了惨白,惨白地笑着:“止住了,你看,止住了。” “止住个屁。”零的手抖着,他又打开一瓶白药,药粉洒了一地,他拿药棉拭擦,被他撕开的药棉掉了一地。 门外传来尖厉的刹车声。人声纷沓,韩复终于把医生给请来了。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时像是暴动,零被挤开,曹小囡一个简单的伤口需要复杂得零认不出来的仪器止血,需要输血。 零茫然地站起来,看看门口,韩复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然后走开。 “韩复对不起!是我的错!二哥你去道歉!你给人道歉!” 零苦笑,曹小囡用了二哥而非曹老二这样正式的字眼,说明他必须道歉。 零出来,看见韩复正沉默地戳在曹家门外,瞪着阴郁的暮色。他有一种感觉,韩复是把这场祸事完全归咎到自己身上的。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伪装。零看自己的手,手沾着血,手仍在发抖。他强笑了一下:“还好啦。” 韩复说:“我真的不知道。” 零听着,那六个字里充满了零所知道最大程度的愧疚。 “以后不要了。还有,对不起。” “上人打下人,应该的。” 零噎住,他看着那张愧疚但绝不屈服的脸,再次觉得很熟悉。在他那个暗流的世界里,充斥了这样逆天而不顺命的人。 韩复望着大门,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叶尔孤白又在院外探头探脑。 零下意识地看着韩复,那同样是一张在苦楚和甜蜜中煎熬的脸。忽然想起曹小囡的话:“我喜欢的人,他会像你和大哥那样的。”“你们和我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你们知道要去哪,而且怎么都要去,你们……不世俗。”零瞪着韩复,对方很年轻,年轻本身就是一种英俊,而韩复这样专注的年轻则不折不扣可以称为魅力。零一直看着韩复,戒备的而不是欣赏的。不论在他独有的暗流世界,还是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该对这个人双重戒备。 夜已深,零又开始站在窗帘后,他关上了所有的窗,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他用曹老大的望远镜从窗帘缝里小心地窥看。 车停在花园里,车边空空荡荡,花园里空空荡荡,马路上空空荡荡,对面马家的窗帘拉开又关上。终于有个人,但那只是放高利贷的叶尔孤白。 突然听见曹小囡的惊叫,零用一种足以杀人的气势冲出去,并且把一块重得能敲死人的镇纸揣进口袋里。 曹小囡从走廊上过来,穿着浴袍,头发还湿着,一条小腿被包得就像骨折了一样。 “怎么啦?” “没什么。我神经过敏,过敏。嘻嘻。” 零警惕地看着曹小囡出来的门,那是浴室。 “刚才洗澡,觉得有人在看我。嘿嘿。” 零过去,浴室里仍弥漫着蒸汽,一切都湿漉漉的,扔着女孩家的衣服,零看了看敞着窗帘的窗,他能做的只有把窗帘拉上。 “受伤了还洗什么澡?” 曹小囡是一种明知故错的涎脸:“不洗怎么睡?我没碰到伤口啦。……曹老二,你现在那个脸都板得像曹爸爸了,哈哈。” 零皱着眉,他怀疑着每一个人:“葫芦叔呢?” “不知道。” 零下楼,摸着口袋里的镇纸。零站在自家门口,花园里有人,韩复正在擦车。 “你刚才一直在擦车?” “嗯。” 零再没说什么,他看看阴恻恻的花园直至街道然后转身回去。从看见阿手的那个风雨之夜后,这个家已经让他觉得鬼气森森了。 64 劫谋的车里简单而封闭,但对湖蓝来说,那意味着温暖和踏实,他看着前方,全身心地融入“在先生身边”这种感觉。 劫谋静静地看着前方,无欢无爱,无哀无嗔,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车停下。 劫谋拿起一枝白色的菊花,他从来都是个与花无干的人,这样的举动显得十分怪异。 湖蓝静静地坐着,视若无睹。 有人打开车门,劫谋下车。 湖蓝自己打开车门下车,看着眼前的景色。山边,坟地。不是穷人家的孤坟野地,是有产者精致的墓园。 “先生,这不安全。”湖蓝立刻绷得很紧,“这里太靠近上海。” “最后我不是要靠近上海,是进入上海。进入上海,就是说占领上海。”劫谋拈着那朵菊花走开,走向墓园。 在湖蓝和青年队的护卫下,劫谋在墓碑与墓碑间漫步,他要去某个地方,没人给他领路,倒像是他在给人领路。他没来过,但他从来是个很清楚自己在走哪条路的人。“最近常有些胡思乱想。”劫谋说着,看了看湖蓝,“像你一样。” 湖蓝几乎要微笑一下,因为先生居然会胡思乱想,居然会像他一样。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劫谋把玩着那朵菊花,微笑了一下。 湖蓝因这话而茫然。 “如果这里埋的死人都活过来,每个人对这句话都会有不同的感悟,因为他们都死了。而这话是活人说的,我们三个,卅四、修远,还有我。”劫谋表情僵死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种伤逝的神情。 湖蓝看他一眼,不仅因为劫谋把自己排在最后,还因为劫谋提到那两个名字时居然如此敬重。 “卅四是修远的朋友,卅四教了我很多。修远没见过,那时我们就不同派系,但遥相呼应。我是他两位的后辈,最有希望的后辈。我们不一样,一样的是我们都用这句话自勉……少年的中国。”劫谋在伤逝,但他一刻没断了走路,他走动在墓地间,抚摸这个墓碑,轻拍那个墓碑,似乎他是在和死人交谈。“大地和山川,教出各种人等。都是人才,三个人才。那时候三个人一起,少年的中国。后来中国长大了,也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而且,三个人成了三种人。一个人死在你手上了,还有一个,我们要尽快杀了他。” 劫谋终于站住了,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一个墓地,一块无字的碑。劫谋温柔地轻抚着那块碑:“卅四去追随了他的红色理想。修远和命运玩他的油滑。而我,抛弃一切营建我们现在的王国。”他几近疲劳地叹了口气,“是的,王国,这就是我比那两个强大的原因。我的王国。湖蓝,你现在可以为我开枪打死你自己吗?” “可以。”湖蓝的语气平淡到仅仅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并且掏出了枪,上膛。 劫谋摇头,并且向旁边的纯银示意,纯银把湖蓝的枪拿了过去。劫谋看了看纯银和随时准备为他拦住子弹的青年队说:“他们也可以,这就是王国,我的王国。卅四为他的少年中国被大卸八块,修远再不相信中国也不相信王国。我背弃了我的少年中国,得到了你们,得到王国。” 劫谋再次地叹气,并且把花拿到了胸前:“因为命很重要,命靠权保障,权靠力维持。你们是我的力量,我很看重你们。你们中间,我尤其看重你。” 湖蓝用超人的毅力忍住自己想跪在劫谋面前大哭的冲动。 但是劫谋在哭,他的哭泣无声甚至不被人看见。湖蓝清楚地看见一滴眼泪掉在那块无字的墓碑上。然后劫谋轻柔地在那块碑上放上菊花,当菊花放下,那个孤独伤逝的中年男人也就立刻从这片死地中消失,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劫谋的吐字立刻像平常一样冰冷而清晰:“所以,挖出来。” 湖蓝愕然,直到纯银将一把锹扔在他面前。 “挖什么出来?” “为我的王国,我杀了一辈子共产党。从没埋过。我不能被你破了例。” 湖蓝在茫然,在茫然中明白,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这下边埋的是谁。 “颉无忧大少爷,你是否太有钱?自己掏一千二百块钱买的墓地也认不出来?这里边埋的人对你没有意义吗?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像人那样对你的人,我不知道他让你想起你的父亲还是兄弟。他被你杀了,又被你下令解剖,所以这黄土下不是一个卅四,而是一块一块的卅四。现在你要把他挖出来一块块挫骨扬灰。” 湖蓝站着,他以为他显得很轻松,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先生,这样做没有意义……” “那么做这件没有意义的事吧。为了我。” “我不在乎。死人就是死人,死了的人……而已。” “是的。而已。” 湖蓝终于明白,他必须做这件事,不可推诿。 劫谋也根本不需要那些青年队用枪来顶着湖蓝做这件事。他站在这,下了命令,这比任何武器更加有效。 湖蓝开始挖,有条不紊,挖倒墓碑,刨开泥土,起出柩石。湖蓝的世界开始时空错乱。卅四:“给你。”湖蓝用力撬着柩石,他的动作越来越急促,那种急促让人联想起崩溃。卅四:“孩子,我叫你孩子。”锹在湖蓝的用力中断去。湖蓝开始用手刨,手上流着血。卅四:“傻孩子。”纯银将一根铁锹扔在湖蓝面前。湖蓝惶然地看着。卅四:“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湖蓝坐倒,他瞪着挖开了一半的坟墓,他不是没有力气,他只是……做不到。湖蓝不开心,很不开心,他已经崩溃,他看起来像那座被他挖得接近坍塌的坟墓。 “别挖了。我还没无聊到做鞭尸的事情。”劫谋说。 湖蓝和青年队像看坟墓一样地看着劫谋。 “颉无忧。我讨厌你起的这个名字。你想姓劫吗?你想要一个父亲?你的父亲早死了,他是蝼蚁,上海滩每天都要拖出去的百十具野尸。你想无忧?来了这个世界,就是利和欲的苦海,还想无忧?” 湖蓝瘫软,他在坍塌,并且继续坍塌。 “你自由了。你和我的王国再没有关系。去找你的无忧吧。”劫谋走开。 纯银将湖蓝的枪扔在地上,和青年队追随着离开。 湖蓝呆呆地看着坟墓上的夜空,几秒钟后他意识到对他来说将失去的是什么,他爬起来,捡起他的枪,用一种崩溃者的大步追随已经在墓地消失的劫谋。 劫谋已经坐进车里。 湖蓝狂乱崩溃地从墓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摔在地上:“先生!先生!” 劫谋没看他,没说话。 “先生!”湖蓝声嘶力竭地喊,他跪在地上。尽管劫谋从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低头,他喜欢的是心里的低头而非形式上的低头。湖蓝磕了重重一个响头:“先生!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我能投胎!你去蓑衣巷看有没有一个瘸腿的小子。我还在你身边!” 湖蓝掏枪,对着自己的头扣动了扳机。空洞的击发声。 纯银伸开手,让曾经装在湖蓝那支枪里的子弹一颗颗落在地上,他刚才把它们给卸了。 劫谋坐在车里,看着前方,车门还没有关上:“我希望你没有弱点。是的,如果卅四活着,你还能再杀他一次,可你动不了他的尸骨,这就是你的弱点。你现在有了弱点。” 湖蓝呆呆看着手上废铁一般的枪。 “你背叛了我,可你认为你没有背叛。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凌驾庸人之上,可你正在沦为庸人,这就是背叛。” 湖蓝呆呆看着,目光没有焦点。恍惚中卅四又晃出来:“不是妖,不是神,是人哪。” “自己收拾一下,回青年营准备再造吧。我送你一句话,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车门关上,整个车队在几秒钟内悄然无声地全驶走了。 湖蓝呆呆跪着,然后忽然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再造……”他躺倒在地上,他不怕死,可是“再造”却远非一死可比。 65 零出门的时候,曹小囡正和叶尔孤白在大门处说什么。韩复为她撑着一把雨伞,韩复的撑伞尽责之极,是完全覆在曹小囡头上,压根不管自己身上的飘湿。叶尔孤白这次离开时显得更加落寞,跟垮掉了差不多。曹小囡往家门前回来时,很罕见地有些郁郁寡欢。韩复寸步不离地给曹小囡遮着雨。 “怎么啦?”零问。 “他想约我出去玩。夏威夷,檀香山。他说去个犹太人不那么难过的地方。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这些地方?” 零苦笑:“等你二哥发财吧。今天发工资,扣了赔车的钱还剩五块,得扣三个月。”他有些自嘲地冲着韩复说,“韩复,我一月十五块,咱们谁挣得多?” “我二十。” 零有些气结,他只好看门外的叶尔孤白,叶尔孤白正在郁郁地上车远去。 “放高利贷的怎么忽然想起来这出?” “他说他赚钱了。想休息一会儿。” “他赚了?那么谁赔了?”零有不祥的预感。 简执一在自己屋里拉了个架子活像打拳,但其实他是在唱歌,君子人唱的也是君子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难听之极,像是鬼哭狼嚎。零像避难似的逃进简灵琳的屋。 简灵琳又在化妆,桌上没有账本。看到零进来便问:“我好看吗?” “好看。” “你看了吗?” 零抬头瞄了一眼:“现在看了。” 简灵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是你说点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提大包的吗?你以为商会很需要你这样提大包的吗?就是找开心的!你该让我开心,知道吗?!” 零愕然了一下,因为这忽如其来的震怒。 “找开心……开心。你爸今天很开心,就是歌唱得难听。” “他赚了钱当然开心。” 零愣了一下,简哼的生意是和曹哈一体的,零对父亲的盈亏多少还是有点关心:“他不是亏了吗?” “简哼曹哈做生意哪有亏过?境外亏了十五万,境内立刻就从一个姓颉的阔少手上挣了二十万。” “哦,那就是赚了。” “我漂亮吗?” 零连忙正视,免得像方才那样的有口无心惹到对方火大:“漂亮。” “漂亮的蠢货?” 零只好再次看着自己的脚面。 “看着我。漂亮的蠢货?” “其实……你不漂亮,可也不蠢,不要妄自菲薄。” “我是不是很浅薄?” “问得出这话的人就不够浅薄。你是不是很想浅薄?你去过延安,哪怕是赶时髦,那也很远。你走得比你关起门来爱国的爸爸要远。你见过人能怎么穷,那是灾难。你知道到处在打仗,那是死亡。你强过这里的很多聪明人,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最后不想再看了,你想学你爸爸,关了门,在这里保养你的皮肤,忘掉见过的苦难……你做不到。” 镜子、口红、香水……简灵琳把能从包里掏到的所有东西砸向零:“别做出那副你帮我想了很多的样子!别做出那副能被鸡啄死的鬼样子!我能打痛你?没人能让你痛!你懦弱,你老实,全是装的!你比谁都虚伪!你跟他们一样,都是咬人的!”她是在歇斯底里大发作,女人在这样发作后照例是要伏桌大哭,简灵琳不能免俗,况且眼前就有一张合适的桌子。 零愣着,他能想到的比简灵琳喊出来的更多,他有点茫然,然后开始安抚,对付这种能揭开他表皮的冲动,最好就是当没发生过。 “好啦好啦,被人咬啦?被叶尔孤白咬啦?亏了多少?” “全亏啦!不是钱,根本不是为钱……” “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他,所以就更生气。” “都骗我。连你这样的土包子都骗我。” “乖啦乖啦。你自己都骗自己,这不是逗着人家骗你吗?” 哭声更大,零也就此发现个真理,千万别尝试和一个大哭的女人讲道理:“嗳嗳。记得咱们在延安排《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滚!” 怒能止哀,哭声倒是少了少许。 零使尽了浑身解数,不光是为了哄简灵琳高兴,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他贼头贼脑地问:“我是继续听下去呢?还是现在就对她说话?” 哭声里夹进了一声立止的笑声,零继续扮着他笑里藏刀的温柔:“边排我就在边想,这戏要真能被你折腾到在延安上演了,群众一定这样喊——打倒万恶的蒙太古!打倒罪恶的凯普莱特!红军战士就一定会这样喊——朱丽叶,站起来,一起奔向新生活!你那会倒是躺了,不过估计最后还得老实爬起来。” 哭声中夹进了一声响亮到无法掩饰的笑声。 “你说你,你这回做生意不就跟非在延安排那戏一样吗?”零瞧了简灵琳一眼,又轻轻喊了一声,“朱丽叶,站起来,一起奔向新生活……” 简灵琳不是站起来,是跳起来,零飞退。 “别躲别躲。你强得很,我伤不到你,除非用桌子。” 零苦笑:“幸好你拿不动。” “过来帮我!” 零被瞪了一眼,只好靠近了一点。 简灵琳抓住他,吻他。 零有一点木然,有一点矛盾。此时此刻,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似拒似迎,非拒非迎。拒而不忍,迎而不可。于是仅仅像挨到一下,零挠挠头,站着。他甚至不觉得惊讶。 简灵琳瞪着零,眼神同样复杂:“打痛了吗?不痛再来一下。” “算了。很痛。” “过来。” 零无奈地过去。 简灵琳抓住零的手,再次用了自己的嘴——不是吻,而是狠狠咬。 零沉默着。 “这样你才觉得痛吧?只是想告诉你,可以说女人蠢,别说她不漂亮。” “明白。” “走吧。” 零掉头走向关着的门。 “李文鼎。” 零站住。 “不管你以后要做李文鼎还是曹若云,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嗯。” 简灵琳看着眼前的男人:“我摸不透你。” 零握着门把手,他看了一会儿房门,似乎从门上能看到自己。 零出去。 零戳着。 他的上司一脸的幸灾乐祸:“回来啦?回来好啊。不去最顶楼凑热乎啦?打回原形啦?这是地下室嗳,从那么高摔下来没闪着吧?哦哦,对了,这你这月薪水,快拿好了,五块钱。恭喜了,全商会这月挣最少就是你啦!” 一个职员拿着一封信戳过来:“有信!” “这么远,”上司看了看,立刻戳给了零,“你去吧。” “本来就点了他去的。”职员说。 上司还是那副表情:“上海都被你走通啦!我都羡慕你嗳!” 零拿着他要送的信和他的薪水出去。 零显然是个上应天时的宠儿,每次他要走远路时都会有雨。雨中的上海灰蒙蒙的,零眺望着那些高楼的顶尖,然后例行地看了看信上的地址:“叶尔……孤白……”他消逝于雨中的街道,管他下雨还是下刀子,他没有选择叶尔孤白或叶尔孤黑的权利。 叶尔孤白金行的小楼外。 零抖着身上和包上的雨水,他打门铃,铃声在里边传得很深,开门的是曾给卅四开门的那位洋人。零奉上靠一双肉腿带来的信:“有信。” 洋人看了一下:“等着。” 门关上了,零继续抖着身上的雨水,在寒噤中看着身后雨蒙蒙空荡荡的街道。 一阵急促脚步声之后,门大开,叶尔孤白走出来:“曹若云先生!一直在等您!可以说今天一整天仅仅是为了等您!……认识?” 零看了一眼这张几乎天天要见的脸说:“不认识。” “非常熟悉。” “也许您看每个中国人都长得一样吧?所以我也觉得您非常熟悉。” 叶尔孤白笑:“是的是的!请进。” 零只好进去:“要回信?” “回信?”叶尔孤白拍着零的肩,结果雨水溅到了自己脸上。 应门的洋人接过零的雨衣。 叶尔孤白拥着零的肩往里走。 零颇不习惯地看看自己的肩膀,他不习惯被这般待见。 零坐在叶尔孤白对面,隔着一张桌子。零看着窗外的雨,他永远不知道卅四也在他坐的地方坐过,那天也在下雨。 叶尔孤白又一次在看那封信,更多时候是越过信纸打量着零,似乎没有要回信的意思:“曹若云先生?” “嗯?” “本人?” “本人。” “您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一切挣钱的事情。” “中国人总是那么会给人留面子。是的,一切挣钱的事情,最挣钱的事情。有一种钱是钱的尸体,因为你们的政治和时局无法流通,而我向我的上帝祈祷,让它复活[奇`书`网`整.理.'提.供]。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现在的注意力在叶尔孤白的身后,一张曹小囡的照片被镶在精致的相框里,从其角度看多半是偷拍的。 “洗钱?” “是的。所以……”叶尔孤白注意到零的目光,转过身把曹小囡扣了,“我的爱人,她很爱我。” “很好。” “所以……曹先生,能否专心?” “好的。” “所以……你准备给我多少?” “啊?” “十万?” 零瞪着叶尔孤白。 “不可能少于八万,你要知道。”叶尔孤白认为零不友好的目光是代表不认同,“要知道你要从我这里中转的是五十万!你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 零仍然瞪着他。 第十四章 66 湖蓝很狼狈,全身都淋得湿透了,上半身还有点人样儿,下半身却溅满泥垢,他是独自徒步走回基地的。 青年队拦住了湖蓝。 湖蓝等待着驱逐或者被枪杀。 “先生叫你去。”一名青年队员说。 用一条假腿从昨夜直走到至今的湖蓝忽然振作了起来,他甚至还能加快步子。 “先生不在屋里,在南小院审共党。” 湖蓝愕然了一下,但是只要劫谋还打算见他,审共党或者审湖蓝本人又有什么关系。湖蓝走过,身后留下了一条湿漉漉的脚印和水迹,在这纤尘不染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兀。 过道上警卫的青年队视若无睹,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因为劫谋在尽头的屋里。 现在除了劫谋,没任何事物值得湖蓝关心。他迫不及待地进屋,但进门之后的景致让他不得不讶然。靛青、橙黄、纯银、刘仲达,所有的上海方军统加上长随劫谋的青年队鸦雀无声地站在屋里,他们像墙上的附着物,背脊几乎紧贴在墙上。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主子腾出足够的地方。于是这让坐在屋子中心的劫谋像坐在一个空屋里,让这本来并不宽敞的房间挤了十几个人后还显得空空荡荡。 劫谋坐在屋中心,一张桌,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摊开的膝上,通常只有一个戎马一生的军人才能坐出那种姿势。他盯着他要看的东西,纹丝不动,似乎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他看着的是铁栅后的客人——那名被靛青当做零的共党。 鸦雀无声,唯一的声音是客人活动时,身上几十斤镣铐拖出来的声音。 客人和那些观察者中间仿佛隔了一道单向的透明墙似的。他该做什么就在做什么,对着墙上并不存在的镜子整理衣服,被幽禁这么长时间后他的衣服还是很工整,以至于他看起来永远比湖蓝、比靛青看起来还要精神健旺,几乎像劫谋一样健旺。 湖蓝轻轻走到靛青身边,靛青看他一眼,挤了一下橙黄,给湖蓝腾出一个位置。湖蓝又瞟了一眼他的先生,再瞟了一眼靛青轻声问道:“多久了?” “两钟头。一个字没说。” “靛青。” “在。”靛青忙过去,每一个被劫谋叫到的人都会有福兮祸兮的复杂神情。 “记录?” 靛青露出一种庆幸的表情,他一直有观察和记录的,他从橙黄手上拿过一个本子:“他每天六点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时。然后洗漱……我们没给他洗漱用具,其实他就是搓脸,吐气,活血,然后看十五分钟天花板,他叫做观天……” “从两小时前说起。” 靛青翻着他的记录:“十二点吃饭,哪怕是一碗白饭他也吃得很细。一点午觉,睡一个小时,然后起床,整理,洗漱,好像要去见人的样子。然后原地运动十五分钟,然后……就是现在,他会看书。” 是的,客人现在开始看他并不存在的书。 “我们推测他是靠一日三餐来掌握时间,所以特意打乱送饭的时间。我们在半夜三点送去午饭,隔十二个小时送去早饭,半小时后再送去晚饭,没用,他还是该吃早饭吃早饭,该吃晚饭吃晚饭。不给他吃,他也做出吃过的样子小便,他的膀胱都好像也是知道时间的。” 劫谋缓缓说:“我们拿不走他的时间,他的主义也像他的时间一样不可动摇。” 靛青沉默,劫谋说的是他没勇气说的事实,他仍然想把他的记录奉给劫谋,但劫谋并没有看。那表示劫谋现在不需要他的记录和他这人,靛青退回。 劫谋再次看着那名共产党人,那家伙翻动着他不存在的书页。 “锁打开。” 一个青年队上前,打开了锁,并且也拉开了门。 客人在摇头和微笑,那只是为了他看到的鬼知道什么书。外界无法干扰他。 劫谋看着:“你在看什么书?” 客人看了看劫谋,第一次看他,在看他之前甚至记得合上书页:“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者亦邀贵人宠。” 劫谋接过:“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聊斋志异》卷七之《罗刹海市》,罗刹国以丑为美,中国的俊人到了那里,把自己涂作一张鬼脸,居然官拜下大夫。后边的海市龙宫就纯属虚幻了,我琢磨那家伙是丑得不地道,被官场整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还要发娶了龙王他女儿做老婆这种春秋大梦。” “先生读书不精。忘了末句是‘荣华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我当然也看得穿蜃楼海市。” “看得穿,只是宁可负了这一生,也要占足眼前的便宜。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你。” “世情本来如鬼,或者我不想像卅四那样做鬼。” “老师已经……”客人怔了一下,脸色煞白,他坐了下来,捂住了脸。他被劫谋狠狠地打击了。客人放开自己的脸,他站了起来,带丝惨白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玩世不恭。他迅速地恢复过来。死,本来就是卅四意料中的事情,也是他意料中的事。 屋里旁观的所有军统忽然开始流冷汗,因为客人带着那丝笑,贴在铁栅那边歪着头看,他似乎惟恐劫谋不知道他看的是劫谋脖子上那条伤痕。 那是劫谋的大忌,即使连湖蓝也一向当它是不存在的。 劫谋的嘴角动了动,他也迅速地从愠怒中拔出了脚,他居然向反方向歪了头,好让对方看个清楚。 客人摇头,微笑,像看书时一样的表情,然后转头,拿背脊对了劫谋。 “外边天气好得很。不想出去走走?” 客人回过身来:“想。想得要命。” 劫谋终于站了起来:“走。” 客人终于从铁栅后出来,镣铐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声音。他的冷静让军统们流着冷汗,让劫谋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客人微笑,那表情仿佛是在挑衅:我故意的。 劫谋让了让,让那个讨厌鬼和他的噪音先出去。他随上。他的整个王国随在身后。 客人站在院子里,带着他全副的镣铐,他全心全意地用面颊承接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水。 劫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囚徒,劫谋看到那位囚徒闭着眼睛,像迎接天籁般用面颊迎接雨水,当低下头看向自己时,劫谋发现囚徒刚才毫无疑问的是在哭泣。 “真好。原来我还在上海附近。”客人说。 “是的。” “谢谢。”客人谢得很真诚。 劫谋点了点头。 客人又沉默下来,尽情地感受着雨水。劫谋耐心地等待,他也被淋湿。他身后的一个青年队拿着一把伞进退失据,让先生淋雨是他的渎职,打扰了先生也许就是死罪。 “对不起。刚才在屋里对您无礼了。” “对不起是天下最废话的三个字。”劫谋淡淡地说。 “所以您的手下从来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可是我不是您的手下,所以对不起还是要说的。我的老师一直要求我尊敬您。” “尊敬地杀了我。” “您错了。杀人是彻底的漠视,没有半点尊敬可言。尊敬您,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智慧,您总还是一位智慧的中国人。而且不管是否出自本愿,您的王国一直在和日本人抗争。做得比我们这支被剿杀十多年的残存组织多得多,尽管剿杀我们的也是您。” “我尊敬地杀掉了你的老师卅四。”劫谋安静地看着客人,对方比他更为安静,于是劫谋明白,他这次打击落空了。 客人说:“这不好。卅四总说劫谋比我强,劫谋不会把说过的话说第二遍,劫谋不说废话,专心。” “是的。”劫谋低下了头,“我不会再废话。” 军统们愕然地看着劫谋向自己的囚徒低了低头。 沉默。 他们已经交锋了数次,或胜,或负,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进入正题吧。”劫谋说。 “好的,不废话。”客人终于用正眼看着劫谋,并且不再看别处,他专心于劫谋身上,态度不是仇恨倒甚至有些友善。他伸出一只手,居然是要与劫谋相握:“劫先生,我一直在等您。等很久了,等苦了。” 劫谋的手下错愕无比地看着劫谋伸手与他的囚徒相握。 靛青咬着牙,看了湖蓝又看橙黄,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想大喊一声,他的大喊最后变成了咬着牙的嘀咕:“明明是我把他抓到的。” 湖蓝看着劫谋,他眼里看不见别的,从他回来后便是这样。 劫谋看着对方,并且很觉有趣地微笑。他的微笑很让人悚然,像一个死物忽然的抽搐,像坟墓裂开了一条缝,缝里伸出一只白骨的手。 “等您很久,自然是有事,有话要说。您知道我也很忙。”客人说。 劫谋点了点头,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听时便只是听,而且真是很用心地在听。 “是的,您从来不相信有反抗能力的人,您甚至都不会让这种人见到您。所以我决定成为您的囚徒。卅四从西北来到上海,希望能和您进行这样一次对话,他死了,我是他的学生,现在我继续他没说完的话。”客人向着劫谋抬起他的手,那很吃力,因为他的手腕上还连着沉重的镣铐,“您看见了,我没有反抗能力。我戴着这个,您的手下每天给我打一支镇静剂,我没有力气,您随时可以让我动不了一个手指头。这样我才能见到您,这样我才见到了您,我也只有这样才能……”他苦笑,“取信于您。” 劫谋说:“明白。这是死谰。” “事发当天您是否觉察到日本人的异动?” 劫谋在微笑,或者说劫谋的伤痕在微笑。 客人叹了口气:“是的,当然觉察到了。要全盘抄斩上海地下党,这么大的行动不知会冰室成政是不行的。所以他们怎么动都合理,只要不针对你们。”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和一种操控全局的胸有成竹。 “是的。军统、中统、日本人、地下党,我们是最弱势的,我们是叫花子。诸位富豪抄了叫花子的家,仅仅是为了密码和一笔正要转向延安的经费。你们都没拿到,可是你们不在乎。您权高位重,就拿字纸篓里的旧账本扔给重庆,说这是共党的密码,也没人敢说什么。您一个上海站可以调动的经费就远超延安的全年行政开支再加上军费,我们看得比性命重的宝贝对您只是根草。您在乎的只是您对共产党根深蒂固的仇恨,您又可以杀我们了。还有因此引发的和中统的纷争,你有借口可以清他们出局了,正好扩大您的王国。”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以及胸有成竹。 “您是有智慧的人,是我们昔日敌人中首屈一指的智者。跟您推敲整件事情是多余的,您掌握得会比我更加清楚。我想跟您讲两个故事,可您饱读诗书,连故事都纯属多余。一个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故事;一个是在驴子嘴边钓上胡萝卜,好让犟驴子去想让它去的方向。” 劫谋说:“据我所知,你可以逃走,之后还可以死。可你选择不见天日地活下来,就为给我讲这两个故事?” 客人看着劫谋。是的,自己可以逃走,可他又走过卢戡的尸体,走向自己逃出来的地方,他坐在电台边,握着颈上两个截短了引信的手榴弹,却没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要成为劫谋的囚徒,以便换来这样一次谈话的机会。客人苦笑,他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他只能抓住终于等来的这个说话的机会:“是谁在您前边钓上了胡萝卜?让您觉得可以就此清除异己,唯我独尊?是的,没人能命令您,可是谁给您创造了这样的机会?”客人看着创造了机会的那个人——刘仲达。 刘仲达正麻木地站在淋雨较少的角落,蜷得比湖蓝靛青们离这边更远,似乎他与这事完全无关。他永远让人下意识地忽视他,因为只要看着他,人们就会觉得正在吞下一只苍蝇。 劫谋太清楚是谁为他创造了这样的机会,清楚到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客人在看着刘仲达。 “所以我一直在等着您,劫先生,好说出这句话。日本人有阴谋,我的组织已经被摧毁,没有能力去找出证据。但事情搞到这么大,只能是针对您的,因为只有您值得被这样对付。您的王国是钉在日本人眼珠上的钉子。不为您的王国,为了这个国家,请您保重。” 劫谋的伤痕在微笑,像一把举起来的刀子,刀锋讥讽地闪着寒光:“真是死谰。” “就是死谰。” “共党打算向我投诚了吗?我可是杀共党最多的人哪。”劫谋恶意地嘲讽。 “信仰不会向一个人投诚。我们只是认同您抗战的实力。” “屈服?” “劫先生,您只是地下警察的头目,却总误会自己是国王。我们认同您的实力,因为我们相信您只要掉转枪口,您的地下王国就能给日本人巨大的杀伤。” 劫谋沉吟了一会儿,他转身,他向着他在雨里戳着的所有手下,用的是一种可以作为宣告的音量:“听见没有?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最头痛的问题。现在的共党不光是不怕死了,比死更难受的他们也不怕了。” 客人苦笑,那种苦笑有点绝望,因为这意味着劫谋仍将把他们当做敌人。 劫谋站在雨里,雨水淋着那条几乎让他断送了性命的刀痕。 “你是零吗?” 客人苦笑,像一个死谰的臣子终于要面临炮烙腰斩,凌迟碎剐的命运:“别来无恙吧,劫先生?” 劫谋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 青年队们把一个针管扎进客人的身体里,注射。并且挟住了他们的囚徒,等待着那具肢体瘫软,断绝让劫谋不快的思考。 客人在迅速发作的药效中盯着劫谋的背影:“仇恨是我们的裂缝。您一生也不会给别人留下破绽,可最后吞掉您的是您自己的贪婪[奇·书·网-整.理'提.供]。”他瞪着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直到失去知觉。 劫谋在雨里站着。 他的青年队在他身后挟着那具失去知觉的躯体。 劫谋沉默着,似乎看着他的手下,又似乎没看他的手下。手下便是王国,王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王国在他的心里。他终于看定了某人:“你让这名共党太自由了,他居然有思考的自由,最后他会摧毁你的心智。” 靛青忙低了头,他确定劫谋在看着他。 劫谋转向他身后的青年队交代着他的判决:“我要他不能动弹,看不见东西,我让他听才能听,让他看才能看,不用给他吃东西,靠注射让他活着就行了。疼痛和饿肚子都是让人不能思考的好办法。” 靛青觉得劫谋的视线转移了方向,但他不敢抬头确定是否转移了方向。 劫谋看着人群外的刘仲达:“抓起来。” 一个青年队从刘仲达身后一棍挥下。刘仲达晕厥。立刻被挟在两名青年队之间。 “走。”劫谋的这个字引发了很多行动,一直拿着伞在蓄势以待的青年队立刻给劫谋打上了伞。湖蓝从青年队的手上拿过干爽的大衣披在劫谋身上。别人是程序化的工作,只有湖蓝是真的觉得心痛。 “湖蓝?”劫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湖蓝,他声音很轻,轻到湖蓝只能凑得离他更近,轻得湖蓝认为劫谋往下要说的话不想被人听见。 “先生。” “靛青是个蠢货。那个共党不是零。” “为什么?” “我记得刀划断神经的感觉,也记得那个不要命的疯子,一个零那样的人,几乎杀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没死,零也被诅咒了。零这辈子再也不会想别的,零会想,我能杀了劫谋,杀了劫谋,杀了劫谋……零会恨我,除了杀掉我再无所求。刀子划断我的神经,让我再没表情……”劫谋的刀疤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它有知觉和思维,“那也让零再没法像正常人那样过日子。那个共党说得对,仇恨压不住的,他不恨我,他不是零。” “是的。”湖蓝答。 劫谋把声音放低到一个湖蓝都无法听清的地步:“而你……也是个笨蛋。” 然后湖蓝感觉到针头从青年队的手上刺入自己的体内,湖蓝在惊愕中感觉到镇静剂注入自己的身体:“先生……” 但是先生没看他,先生大声地在和除他外的所有人说话:“人对我辈来说就只是一个容器,装满秘密的容器。我们掏光里边的秘密,登记造册,我们掏出的秘密就叫做情报,”先生看了看客人和刘仲达,两具没有知觉的躯体,“他和他,他们都有没掏尽的秘密。” 现在先生终于看着湖蓝,湖蓝在挣扎,竭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湖蓝哀怜地瞪着一切,瞪着劫谋。劫谋看着湖蓝,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感情,那甚至是悲悯的:“别扛了。你以前接受过治疗,你抗药,可只是个剂量的问题,你跟他们不一样,对我你没有秘密。我也不是要掏空你,是要装实你。” 湖蓝在神志晕沉中挣扎,为自己将临的一切哭泣:“先生,不要……” 劫谋柔和地絮语着,像在催眠,像在诅咒:“睡吧,睡醒就好了。醒来时你就无忧无虑,无悔无怨。你就又是我最好的手下,你就又很强大,你是湖蓝。” 湖蓝含混不清地挣扎,哭泣,求饶,失去知觉。 劫谋走开,他的背影有了一种轻松。 67 零走过街上,雨浇在身上,他没有知觉。他刚离开叶尔孤白金行,他身后的远处就是紧紧关着门的叶尔孤白金行。 叶尔孤白的声音一直在零耳边回荡:“要知道你要从我这里中转的是五十万!你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不是纸币!是价值五十万的硬通货!我可以帮你兑换成没有国籍也没有政治色彩的黄金。我不关心它是哪来的。可是,给我多少?通常我要拿百分之二十。” 零在叹气,零在茫然。 “卅四,二十,这也是您两位预备的冰山吗?……这个月我挣了五块钱,您两位觉得我扛得起来吗?”他的手伸在他的口袋里,摸着他这月挣到的五块钱。 零看着街边一家店里的时鲜水果,看着中间的荔枝。 那根本就是天价:两块五一斤。 饭后的曹顺章坐在一家之长的位置上,但却很没有一家之长风范地剔着牙。老头子人很瘦但是吃得多,个子小但是架子大。 “水果呢?” 曹葫芦说:“就去拿。” “我去拿。”零抢先站了起来,从沙发一角拿出他放在那里的纸袋。 “什么东西?”曹顺章一下把正在捣的牙龈捣破了,他看着零从纸袋里拿出的荔枝。 “荔枝。” “我认得它是荔枝。我说你什么意思?” “发薪水了,孝敬您老人家。” “孝敬两字你会写吗?” 零瞪了曹顺章一眼,有点来气,提大包的随身就有笔,零拿出笔,找张纸片,写上“孝敬”两字放在曹顺章面前。 “拿回去贴你床头,睁眼就念一遍。哈哈。” 曹小囡说:“两只大蟋蟀,斗来斗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屋子盛不下你们两个吗?” 零开始释然,他本来又何曾要跟老头子较劲?而曹顺章的促狭只是说明他很高兴,他心情很好才会促狭。零开始扒荔枝:“我孝敬您,我给您扒,手伸过来。”曹顺章摊开了手,把零扒好了放上去的荔枝塞进嘴里,嚼着并且做出一副在吃最酸的梅子最涩的柿子时才有的表情。零也不看他,帮曹小囡扒好了一个:“小囡。” “啊。”曹小囡张着嘴,她也在扒荔枝。 “真甜。爸爸!啊。” 曹顺章张嘴,比对零要亲热得多。 曹小囡把她扒好的塞进曹顺章嘴里。曹顺章甜丝丝地嚼着,这个永远缺三少四的家真是从未有过这样的融洽。 “这个就甜。刚才那个……呸,臭的。” 曹小囡拍着曹顺章的头:“你怎么不去说单口相声呢?老二又没跟你吵。” 老二没跟他吵。零正呆呆看着父亲和小妹,一个对家庭还有点感情的人此时高兴不起来,他只是在想他欠了这个家多少。 曹小囡也给零扒了一个:“老二。啊。” “我不吃,从来不爱吃。”不是不爱吃,而是两斤荔枝实在没多少,零想省着点。 曹小囡没这根筋,这个家庭富裕到她想不到这个。她只是把她扒好的给零:“那你给爸爸。” 零就想给,曹顺章就伸手。 曹小囡大声地威胁:“啊!爸爸!” 曹顺章犹豫了一下,张开嘴,等着零来喂。零犹豫了一下,像偷地雷一样把荔枝靠近那张嘴。曹顺章闭上嘴的时候过于迅速,恐怕是故意的,他差点咬到零的指头。零缩手,恨恨地甩了两下。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那个缺德老头更加得意。曹顺章总结:“味道还不错,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你掏钱的东西吧?” “嗯。” “有什么事就说吧,看你那一脸要求人的样,要求人就不要让人看出来,人家会漫天要价,知道不?你那点破事我也都知道,脚踏车是不是?买一辆就是啦。哄得我高兴了开个脚踏车行也给你开,我只是怕你闲下没事就要生事。” “不是。” “有女人是不是?看你那一脸心事。我就告诉你,你这两天是跟老简的宝贝女儿混得不错,你要以为人家能看上你就是疯了。门当户对?我来告诉你什么叫门当户对,你出五万我也出五万这生意才有得做头,你出五块我出五万?嘿嘿,老简就为他的老闺女想见见曹家老二,我就藏拙。你没个人样见也白见,还不如给我曹家留点面子。” “您还知道什么?” “大大小小我都是知道的。你以为我坐家养老呢?你们商会的钱,三有其二是我赚的,老简跟我亲近就为开心?他图赚钱!哼哼!” “也不是这事。” 一切料定在心的曹顺章终于有些愕然,也无暇得意,他看着零。 零说:“我有一笔钱……” 曹顺章仰天打了个哈哈,手几乎伸到了零的鼻子底下:“拿来我看。哈哈!” 零坚持着,装没看见眼前晃来晃去的手:“您做的就是信托中转的行当。我想您帮我做这个中转……嗯,佣金呢,您少抽点。” 曹顺章不哈哈了,他看着眼前的荔枝核叹气:“味道不错,就是少了点。你要孝敬我何不多买点,买个十斤八斤的……多少钱?” “两块五。” “两块五的信托中转!我例常拿十一的抽头,你给我二毛五的抽头?!” “哦,那个是五十……”零觉得很难启齿。 “哦,多多了。我能拿五块钱抽头,也别中转了,五十块钱我可以给你!” “万。” 曹顺章和零,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地僵在那,像是斗鸡。 “穷疯了穷疯了,人穷疯了就会这样。看见花旗洋行的金库就说是自己的,其实呢……其实你把守金库的都打死,再把巡捕房灭了,再把美利坚灭了,它自然就是你的。” 零也喊:“穷疯了穷疯了。反正您要是帮我呢,明天就陪我去一趟。” 曹顺章起身,去自己的静思室:“明天我很忙,很忙很忙。” 零沮丧而愤怒地嘀咕:“反正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求你,小时候被外边孩子打伤了我回来都得自己抹药水。” 曹顺章回身,他不再油滑,他那一瞬间像个踩过尸山血海的战士,像个心灵中极其高傲的君王。 零愣着,他从来没看到过父亲这样。 那只是一瞬间,曹顺章迅速又蒙上了他的油滑,像个老没羞老无赖:“小囡拿药给他自己抹去。嘿嘿。” 零看着父亲,一直到他哼啊哈啊地把静思室的门关上。[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68 阿手站在贫民窟的弄堂口看着天穹,没有星光没有月光,这里的人甚至也用不起要花钱的灯光,电灯到不了这里,自来水到不了这里,只有那些芦棚和将颓的房窑里有暗淡的油灯光。 黑暗中,听到几声孩子的啼哭。阿手的耳朵开始流血,他用手心擦掉了血迹。 阿手在等待,一个阴恻恻的影子出现在弄堂里又拐开。阿手跟随着七弯八拐,终于来到一间屋子。屋子很暗,阿手身后站着的两个人是一种随时可以杀掉他的架势。 油灯完全放在阿手这边,阿手盯着灯,他并不想去看坐在对面的骈拇。 一张照片从骈拇那边推过来:“认得他吗?” 阿手看着,照片上的人是零,回到上海以后的零,穿着将去上班的衣服,走过自家的花园。这是一张偷拍的照片。阿手看着,沉默,一滴血滴在照片上。照片被拿开了。 骈拇恶心地说:“真恶心,到处流这种东西。” “它要流,我也没有办法。”阿手说,“杀劫谋的计划是你订的,有时候我觉得你存心让我们去死。” “我只是传达,只要事成你们就可以翻身。好吧,我也为此次殉职的十三名壮士悲哀。” 阿手抬头看着骈拇,骈拇在黑暗里,他只看得见黑暗:“他们不配叫做壮士,如果是殉国而不是殉职,他们可能就好受一点。我们在杀自己人。” 骈拇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搞成了这样。你的修远,你的老师,他又为你们做过什么?” 阿手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像被刺到了某根敏感的软筋:“老师完了。” “哦?”黑暗方便骈拇打量阿手的每一丝异动,琢磨他的每一个字节里的颤动。 “这次他差点死了,只要劫谋的人多转一下脑子。老师吓破了胆,他很久以前跟我们说过什么叫吓破胆,我们走在刀尖上的时候总会想起最坏的结果,心脏像被人捏着,什么也不敢做……吓破胆的人,就完了。” 骈拇琢磨了他很久:“一个完了的人能保护你们吗?” “是我,不是我们,我们已经就剩我一个了。” 骈拇沉默地审度着,直到阿手愤怒地瞪着他所在的黑暗。 “你明明都知道!都垮掉了!!什么都没了!就剩我一个了!打生打死为的什么?我在保护什么?!” 骈拇阴恻恻地说:“你知道你在保护什么,一大一小,两个。” 阿手的神情像是被火车头猛撞了一下,他被狠狠地打击了,嗫嚅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开始哭泣,这时候他很像做了很多年的三不管小店主阿手,蹲着,蜷在桌子下哭泣。 光影摇曳,骈拇在他身周的暗影里走动:“如果你就此出局,我是说来帮我们。我们向劫谋求情,他未必会在你家人身上浪费子弹。你愿意放弃修远吗?” 阿手嗫嚅,那种嗫嚅是一种光张嘴不出声,它更像嘴唇的抽搐。 “什么?”一个人要遇到多难为的事情才会被逼成这样呢?骈拇满意地看着并且凑近,一个垮掉的人更让他觉得可信。 阿手忍无可忍地喊:“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啦!”他说完倒平静了,血平静地从耳朵里流出来滴下。 “好了好了,这事完了去治治。其实我们都知道你是人才,挨这么些年压只因为跟修远走得太近。”骈拇递给他一块青布的手帕。 “事?还有什么事?” 骈拇轻描淡写地说:“做掉修远那只没牙老虎啦。” “他逃不过劫谋。” “是的,可他知道太多秘密了。知道吗?他居然向总部扬言要抖出多少年来的多少件丑事,他真没牌了,打这种狗急跳墙的牌。” 阿手擦掉血迹,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看着骈拇在身前晃动的青布长衫:“是的,他没牌了。”〖LM〗 69 叶尔孤白身后那张照片上的曹小囡在笑着,让零觉得面临的一切都加倍的荒唐,他得使劲摇摇脑袋才能把那种荒谬感从脑子里驱除出去,好继续和叶尔孤白毫厘相争,唇枪舌剑。 “这笔钱不是借贷,只是寄存,您不需要做任何投入。即使借贷,百分之五的抽成已经叫高利贷,百分之十是牟取暴利,您现在要的是百分之二十。我该怎么讲?我相信仅仅是利息就够支付您的费用还绰绰有余。” “什么您都说了,就没说这是一笔见不得光的钱,我完全可以不通知您。” “您在上海有自己的产业。您很清楚,抢银行也安全过碰这种见不得光的钱。” 叶尔孤白笑笑:“得了吧。您没有后台,我闻得出来。” “您嗅觉有误。我只是个经手人,我有后台。” 两个人互相瞪着和打量。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是图穷匕首见,现在两人的目光已经像两条正在厮咬的狗。 “您贪得无厌。”叶尔孤白说。 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酷而凶残:“没办法。我的后台太强大,为了百分之二十他们会要了我的脑袋,之前是您的脑袋。” “您在吹牛。” “试试看吧。” “如果不是您这双眼睛,您恐怕就真的吓倒我了。先生,您是我见过最迷茫的人,您出了这门恐怕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连路都找不到的人说什么伤人?” 零沉默,站起来,很具威胁性地站起来,现在说任何话都要让他显得软弱。 叶尔孤白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推了一下,拉开抽屉,一支黑黝黝的左轮。 零手撑在桌子上,慢慢地靠近,并不是要突袭,只是靠近。 叶尔孤白把枪顶在零的额头上,他手上使了点劲,让击锤微微扬起。 枪口下,零的那双眼睛没有畏惧,只是空白,甚至在枪顶着脑门的时候零的眼睛也是迷茫的。 叶尔孤白放下枪,就放在零的手边:“是的,您不怕死,可不是说您能杀人。” 零看着那支枪,平静得让叶尔孤白不大确信自己刚才还很确信的观点。 “好吧。您杀过人,也许还是成批地杀。可您不会杀我,我现在是唯一知道五十万下落的人,我只要百分之二十。” 零看着那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他微微叹了口气,是的,这个奸商比特工更精确地看准了他的要害,他拿叶尔孤白没办法。 从叶尔孤白金行出来,零像一片湿重的落叶飘落街头,茫然无绪地走着。 一辆汽车尾随在零身后,车帘和车窗让光线阴暗到看不见车里的人。 当零意识到之后,他并没有加快步速,他甚至又看着叶尔孤白紧闭的门,发着怔倒着走,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然后,他猛然回身,迅速闪进了旁边的弄堂。加速,奔跑,穿插……零打算绕到尾随者的后方。 冲出弄堂的零愣住了,自己的前方空空如也,他不用回头就感觉到了,那辆车就在自己身后,它不但没追,而且还往后倒了一段,现在那个距离它可以很方便就把零撞飞。零如同从脑后着了一记软棍,直到那车的喇叭鸣响了两声。司机座上坐着韩复,没有表情。于是零慢慢地走了过去,还没近车边,他已经听到一根手杖敲打着车窗沿的声音,手杖的主人正在表示自己的不耐烦。 零苦笑:“爸爸。” 门开了,曹顺章坐在后座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零,这个老糊涂有时候似乎又很清醒,他清醒时似乎能看穿人的魂。 “你现在做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见了自己家车都要跑。” “长这么大,您这车我就坐过一次,所以……” “我儿子是土行孙,跺跺脚就遁到天南地北,还用坐车?” “您这……怎么在这?” “我绑票啊!我穷疯了,有个叫花子说他挣了五十块,我眼红得睡不着,得上叫花子嘴里抢饭碗。上车。” 零苦笑着上车。 韩复开车向江边驶去,这家伙车开得很猛。 车轮在湿乎乎的路面上划出一声像是尖叫的声音,车在江边停下。 曹顺章下车。零从另一侧下车,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搞定自己家车的车门。曹顺章极不满意地看着,极不耐烦地等着儿子搞定车门来到自己身边。 “你就活脱一个叫花子命。” “是的。” 曹顺章带着几丝愤怒摸出一根雪茄叼上,走开。他的雪茄已经点着了火,他今天的愤怒有些莫名但绝无平日的做作:“叫花子”都不如!叫花子”还有个要饭的碗,有个讨钱的地方!叫花子”睁眼知道第一件大事是填饱肚子!你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些年在打拼什么?你老子我打拼出一个商会,我跺跺脚有人就要破产。你打拼出什么?” “我,浑浑噩噩。” “叫花子”!没钱就一脸无能相,有钱还一样!手上握着五十万还是叫花子”!” 零忽然开始觉得讶然:“爸爸……” “看什么看?你老子我不会打听啊!从你跟我开口我就打听!偌大一个商会要查叶尔孤白这种洋瘪三不是轻而易举?你以为上海滩是什么人的?是商人的,是冒险家的,是黑帮的,是小日本的,是英格兰法兰西美利坚的!是所有敢吃得下吐得出人的!就不是你和叶尔孤白这种说有种又没种的!这两字就是为你们这种人叫的——瘪三!” 零不会因为瘪三两个字而愤怒,他倒是听出了一种可能性:“您叫叶尔孤白瘪三,就是说您能……” “能什么?我不能卖狠卖打,不能白进红出,我只能玩死他。现在几点?” 零看了看表:“五点……下午。” “我只能玩得他明天下午五点就点头哈腰来找你,说他什么都不要了。他跟简老鬼的傻闺女玩空手套,套了个五万零花,我跟老简看着只是偷乐,你们小辈的事我们不管。可要管的话,我告诉你,他这号人只是上海滩一季一换的落叶,你老子这号的才是树,才是根。” “那么,我这个小辈的事……” “你觉不觉得丢人?如果你不是这么眼高手低,眼大嘴小,活到快四十还是废物一个,用得着这样来求你老子?” 零忍受着,刚开始是为了五十万忍受着,现在,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忍受着,也许仅仅因为父亲看着他像看到一段锈铁一样的愤怒。 “我……错了。” “认错不值钱,你也许觉得很值,值得你跟我戗了这么些年。可我眼里不值。” 零看着他的父亲在江边愤怒地踱步,踢着波浪,踩着石头,然后那老家伙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甚至回头向零微笑了一下:“你给我多少分成?叶尔孤白要多少?” “百分之二十。” “所以说是瘪三,如果是我至少要百分之五十。你狗运,碰上了一个善良人。” 零苦涩地笑了笑。 “自己说吧。你打算给我多少?先说了,我没做过蚀本生意。” “我,从来没求过您……” “这个你觉得了不得,我觉得不怎么的。给多少?” 零看着他老子那张厚颜无耻到发人深省的脸,拼命想琢磨出个中深意。此时的父亲就像眼前的黄浦江,混浊难辨,却执意要去自己的方向。 “一个子不给。” 曹顺章顿了顿拐杖,一秒钟不耽误地向自己车走去:“走啦。浪费时间!” “爸爸!这钱是……是我拿命换的!是我发家的本钱!” 曹顺章站住了,看着他儿子,脸上充满了讥诮,像看一盆永不绽放以致早已被放弃的花:“一鸣惊人!你也想要发家?” “是的……”零拼命想着怎么圆刚撒的谎,“我想走您说的……正道,我穷疯了,我不知道做什么。”零的谎越说越流畅,“我浪费了时间,时间就是钱,我想做上等人,像您说的,不用求你,像您这样的人,是的。” 曹顺章微笑了一下便开步:“我信。我信就有鬼了。” “我是曹家最没出息的!我愧对你们!”他对着父亲顿住的背影喊着,喊出来的并不是谎言,从回到家就有两条鞭子在抽他,一条是他的任务,还有一条甚至抽得更狠,是他愧对的家。“我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我漠视我的家人!离开家的时候我说您麻木市侩,回来我看着您和小囡相依为命,我想不出小囡没了您,或者您没了小囡该怎么办。我就想我在这个家算是什么角色?一个从来没想过你们,没尽过责任,连起码的亲情都没尽过的自私鬼,无能鼠辈!” 曹顺章慢慢回身,然后他苍凉而讥讽地看着零:“真的?” “真的。我没资格要您相信我,可是……” 曹顺章摇头,摇头是为了打住零的话:“在外边没少吃苦吧?小子……能想到这些。” “可是值,很值。我想补偿。” 曹顺章直盯着儿子的眼睛:“你想补偿?” 零忽然有些慌乱,因为真话是为了更大的谎言,被父亲那样看着的时候,零觉得自己虚伪得无可救药。可是,他生挺着:“我想补偿。四十岁了,我早该尽点亲情和责任。” 曹顺章点了点头,三分欣慰中倒有七分无奈,他转身但没走开,看着江水:“好吧,算你会做生意,眼泪没掉出来就算你掉出来了。我分文不取,我们约法三章,我说什么你都要答应。” “我没有还价的本钱。” 曹顺章笑了笑:“现在你说话有点像我了。一、去给我娶了简老鬼的老姑娘。那姑娘你打过交道,我也看过,自命不凡的花瓶子一个,不过这上等人的世界女人也就这德行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去娶过来,从今后全心全意做简老鬼的副手,他馋儿子,你做他家倒插门的女婿。” 零目瞪口呆:“这是……您那生意场上的斗争吗?” 曹顺章轻轻地呸了一声:“我呸。要搞垮老简我都不用出门,要说赚钱,我把钱往天花板上扔,粘在天花板上的才是他的。可说到头,我搞他干什么?” 零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如释重负了:“简灵琳不会同意的。” “那就再说了。二、无论如何,如果我不在了,你照顾好小囡。” “什么意思?” “你在外边胡作非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事——小囡的病是没得治的,说白了,现在她活蹦乱跳一天你就该酬神谢佛。那个病是要软金丝笼子养着的,能贵得吓死你。我要你做有钱人,在我去了以后照顾好你妹妹。” “我们可以给她找个可靠的丈夫,您可以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她,我没有意见。” “多可靠的人,嫁妆太多也要不可靠了。我现在看到可靠的人只有她的哥哥,我去了就是你们相依为命,小囡会去在你之前……你回来就是给我们送行。她也去了,家产就全是你的。她也去了,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想着我们,这没辙,活人就是会想着死了的亲人。” 零怔着,巨大的悲伤哽住了他的咽喉,父亲给他描述了一个悲伤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他晦暗的特工世界完全无关,只是任何常人一生都要经历的巨大难关。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可是为什么?我要这么些钱干什么?小囡又怎么会去?她那么……好。您又怎么会去?您身体好得很,当然,少抽点烟。” 曹顺章示威似的狠吸了一口他的雪茄:“人过了六十每一天都是跟阎罗王借的。三!” 零悲伤而茫然地看着父亲把雪茄扬过头,等着父亲更加匪夷所思的要求。 “三……我想到再说。”曹顺章虎头蛇尾地走开,却险些一步滑倒。 零看着父亲,终于想到他这儿子又一次丢失了应尽的责任,其实他早该搀着他老迈的父亲。他上前搀着父亲:“什么叫想到再说?” “你听话的时候不多。你老子我得未雨绸缪。” 零沉默。 “不吭声想什么?想怎么赖账?” “没有。我想也许是您和小囡给我送行,您和小囡能活一千年。” “呸,你何不咒我早死?” 两个背影沿着江滩走着,伴之以一路的口角。 70 这是一个奇怪的房间,像手术室,又不是手术室。它有很多的灯,全部打开的话会将整间屋子照得没有纤毫的阴影,光线将强烈得像能烙进人的灵魂。它有很多的医疗器具、刀具、药品,但它绝不是用来给人治疗。手术台上带着铐子和束缚带,看起来倒更像要让人肢解。它也不像刑房,它没有血迹,没有严刑拷打后留下的任何痕迹。它洁净到让人觉得一只蚂蚁在这里都活不下来。它像一块在福尔马林里泡出来的手绢,绝对干净,但绝对到没有人味,而且那种绝对的气味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这是劫谋的心腹重地。 劫谋站在门内。穿着白大褂的特工将躺在手术车上的湖蓝推了进来。几个所谓的专家跟在后边,他们整张脸被口罩蒙得只露一双眼睛。人事不省的湖蓝被从手术车移上手术台,绑缚,当绑到他的腿时一名军统回头看了眼劫谋:“要不要解下他的假腿?” “不。”劫谋离开。 谁都知道劫谋不喜欢强光,所以劫谋离开后他的手下才打开灯。那些专家——依靠药物和精神折磨人的专家在湖蓝周围围出了一个人圈子,他们静静地看着,像看着砧板上的肉。 四肢都被固定的湖蓝在强光下无意识地摇头:“不。”湖蓝的头还可以动。专家向一名充当助手的军统示意,军统过去从湖蓝脖子下拉出一根固定带,固定。现在湖蓝连摇头也不可以了。 劫谋站在门外的过道上,他看着另外两辆手术车把另外两个人推进了另外两间屋,那两间屋和湖蓝进的那一间是同样的用途。客人和刘仲达现在和湖蓝做了邻居。劫谋站着,他更多的注意力在湖蓝这扇房门上,他对湖蓝是关心的,他像个等待手术结束的患者家属。 湖蓝的第一声惨叫穿透了房门传来,不是因为肢体的痛苦,更像是把一生中做过的所有噩梦在一个瞬间爆发出来。 劫谋再次进了湖蓝所在的房间。 湖蓝的额头上涂了电解液,用胶布黏着电极。在一次中等程度的电击中,湖蓝痉挛。 劫谋看着,而专家们也一直让湖蓝维持在那个电极负荷上,他们冷淡得像仅仅在做一次数据测试。 湖蓝终于安静下来,像在沉睡。 专家靠近湖蓝,用一种久经训练深具诱惑性的声音说:“好了,好了。你现在回家了,很安全。你是铁打的人,你觉得身体很重,你睡在很软的床上,觉得自己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不!” 湖蓝在呻吟。 专家皱了皱眉:“他很抗药。” 劫谋没任何表示。 于是再一次注射。 湖蓝在药物的作用下,意识开始模糊。他的思维在一个又模糊又清晰的世界跳跃和穿行。有时候这世界模糊得像雨中的上海;有时候这世界清晰得让他看到了一切;被同伴们殴打,被同伴们用链子牵着拖行;湖蓝用一支左轮顶着自己的脑门,扣动了扳机,空膛;眼前的教官退出弹鼓,一发子弹就顶在下一个击发的位置上——这是个要人命的胆气训练;身后击发了一声,爆响,即使空包弹也让湖蓝身后的那个倒霉鬼扔下了枪恐惧地大叫,火药气体和炸响照样可以让一个拿枪顶着脑门的人受伤和崩溃;湖蓝掉转枪托砸了过去,和他的同训者一起加入对怯懦者的殴打。这一切是在雨中,湖蓝的世界在雨中模糊。湖蓝的世界在干旱中清晰,天星老魁和他的小天星奔驰在西北的荒原上,那是快意的、明朗的,至少可以忘怀阴晦和压抑。 昏迷中的湖蓝开始呢喃:“小天星死了……我杀的……” 专家在湖蓝耳边低语:“不,不,都活着。你杀了的人都活着,你记得他们的。他们都来了……来了,看见了吗?”(奇书网|Www.Qisuu.Com) 湖蓝在看,在看着自己杀过的人。他用那种极残酷的方式杀死了无趾;他杀了鲲鹏;扫射和杀戮,为了给劫谋一个绝对干净的上海;他站在雨雾中的军统据点天井里说,杀得不够;他把手榴弹投进中统的车里;他把枪对着卅四的头击发…… “不要!”手术台上的湖蓝开始挣扎,他的一只手甚至挣脱了束缚带。 两个军统死死摁住湖蓝,又一次药物注射。 专家在擦汗:“他是我见过负疚心理最强的人。” 劫谋摇头。 专家再次靠近安静下来的湖蓝,他像攻城一样一波波地攻击,直到攻下湖蓝心里的最后防线:“放松,放松,我们休息了,我们回家。回家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回你想回的地方。你的家在哪,湖蓝?” “回家……”湖蓝呢喃,他看见卅四对他说:“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湖蓝呢喃。 专家微笑了:“是的,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回家……”湖蓝伏在酒店的窗前,从豪华的房间里眺望自己生长的破板房,无声地号啕。 “回家……”湖蓝回到了他小时候的家。贫民窟臭而脏的泥泞路面,低矮的板棚,满身污水的孩子,掉落在最底层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人们。幼小的湖蓝看着自己的小纸船在阴水沟里漂泊,直到一个父亲的身影晃进了视野,这板棚如此窄小,父亲几乎占满了湖蓝的整个世界。伴之而来是油饼的芳香,湖蓝目瞪口呆看着父亲手上的油饼,他看不见父亲,只感觉到油饼和父亲的手在头上胡噜:“吃吧,吃吧,都是你的。”湖蓝开始咀嚼,父亲仍然在胡噜他的头,并且在他头上插上一支草标。他立刻开始绝望地大哭,也立刻放弃了让他煎熬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食物:“不要卖我!爸爸,不要卖我!我再也不喊饿!不和哥哥姐姐抢!我再也不要吃油饼!我再饿也不出声了!你不要卖我!”父亲的手在他头上胡噜和拍打,草标被插上又拿下,拿下又插上。小小的湖蓝被父亲拥满。 劫谋皱着眉看着手术台上的湖蓝。 湖蓝在人事不省中哭泣。 专家又凑近了湖蓝,他的声音在湖蓝耳边温柔地呢喃:“儿子,儿子,爸爸在这。” 劫谋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乎是一种觉得有趣的神情。对于锻造别人的灵魂,他乐此不疲。 专家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种刀锋般森寒的语气:“你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即使没有了知觉,湖蓝仍被那句强行灌入他意识里的话惊得抽搐了一下。 湖蓝的梦境再没有油饼,没有绝望的拥抱。劫谋不想给他留下任何一丝可以寄托的温情和回忆。小小的湖蓝有一根绳子,他被绑着,绑得很紧,那样的紧缚即使对成年人也显得残酷。他动弹不得,身上插着一根草标。漠不关心的人在湖蓝的视野里走来走去,那只是从低矮板棚里能看到的一双双腿。湖蓝也并不关心,他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板棚口那个巨大的背影——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没有回头,那个背影很冷漠。湖蓝开始呻吟,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刻进去的幽怨:“爸爸,爸爸,爸爸,你看看我。” 那个背影纹丝不动。 “爸爸……”湖蓝在手术台上呻吟着,那两个字他从来不宣诸于众,尽管他会偷偷把自己叫做颉无忧,寻找一点心灵上的寄托。 劫谋皱着眉:“不要爸爸。什么都不要。” 专家有点苦恼:“他一直在抵抗。他是先生您亲手训练出来的,顽强得很。” “加大药量。” “伤害很大,他毕竟是您的爱将。” “要么成为完人,要么成为废人。” 于是又一次注射。 劫谋凑近了湖蓝,他抚摸着那只被绑缚的手:“我是爸爸。”他在很近的距离上观察着湖蓝孩童般惊喜的神色。“可我早就死了,是穷死的,也是饿死的。我这种人活就陷在泥坑里,死就埋在义冢里。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关心过你,没人关心你,我连名字也没给你起,你是烂泥里生出来的,跟我一起死或者被我卖掉,都用不着名字。”他感觉到湖蓝绝望而沉默地抓紧他的手,湖蓝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中都只能觉得绝望。“我走了。你在这里等着,等死,或者等着,有一天让所有欺负你的人胆寒,完人。”他挣脱了湖蓝的手,他的手沉稳有力,挣脱湖蓝亦轻而易举。 专家在湖蓝耳边继续:“我走了,我走了。” 劫谋看着。 湖蓝坐在自己的梦境里。 空的,一切都是空的,没有父亲,没有人群,没有人声,只有一根绑着他的绳子,只有他瞪着的这个冷漠空虚的世界。 年幼的湖蓝稚嫩的面部丑陋地扭曲。 那种扭曲放在成年的湖蓝脸上就叫做仇恨。他沉默,他再也不叫爸爸,他仇恨。 劫谋终于露出半个满意的神色,并且打算离开:“继续。” “都像这样吗?” “把那些婆婆妈妈的,纠缠不清的,所谓人情,所谓温存,都拿出来洗干净再放回去,他必须是我最强悍的手下。” 手术室里的人再次接通了牵着湖蓝的电极,他们面临的将是一个漫长而细致的苦工,解剖从来是这样的,不管解剖的是肉体还是心灵。 劫谋出去。 几个在过道上守卫的青年队注定要整夜听着来自三个房间里的尖叫、嘶吼、哭泣、大笑,七情六欲注定要在这里被拿出来,扯碎,粘上,打碎,最后成为缺这少那的精神畸形。 终于有一个专家从屋里出来,拿着记录本匆匆走开,他要去见劫谋。 劫谋屋里只亮了台灯,灯压得很低,只能照到劫谋愿意看清的桌面。劫谋一边听着报告一边翻着堆积如山的情报卷宗,他能够分心两用甚至三用,他喜欢这样的高效。 “我们组一直在对付那名共党,在亚催眠状态下审问了他七个小时,抗拒现象并不强烈,可是……他说出来的和清醒时区别不大,仍然是日本人的阴谋。” 这种称不上突破的突破不值得劫谋抬头:“说出来的秘密不是秘密,就算日本人真有阴谋。” “是的。” “他叫什么?” “零。” 劫谋在卷宗上划着的笔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专家继续说:“他说了很多数字。” “数字?还是密码?” “更像账目。买进,卖出,抛售,收盘,诸如此类。我们好像在审问一个生意人,一个账房。” 劫谋停下了,看了一下专家递上的记录本上边那些数字,扔开了,那没有意义。 “湖蓝怎么样了?” “在最初的抗拒后进展顺利。他脑子里杂七杂八的记忆很多,记录上先生您是在他八岁时收养了他,我们都想不到一个八岁的人会有那么多记忆,爸爸、妈妈、外婆、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刚出生就死了的妹妹,一整个家族。” 劫谋沉吟,他短暂地回忆了一下:“我在霍乱横行的贫民窟找到他,都死光了,就他一个。” “他的外婆是绝食死的,为了把食物省给他,这也是他的心病。” “现在呢?” 专家自鸣得意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外婆,也没有哥哥姐姐,他的爸爸很早就扔下他失踪了,怀着他妹妹的妈妈死于上海政变,和他妹妹一起死在丧心病狂的共党手里,您救了他。” 劫谋想了一下:“小心搞过头,时间对不上。” “我们仇恨和热爱时都不会想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态度都被过去零碎的记忆决定了,潜意识。” 劫谋又在沉吟,他几乎是谦虚地说:“是的。有空多给我讲讲你的学术,等拿下上海。” “是。” 劫谋终于站起来:“我想去看看湖蓝。” “现在不行,现在正在进行第二疗程。” “什么第二疗程?” “您要求的。未雨绸缪,让他比我们更加坚强。” “是的,做得好。”劫谋说,“我就在门外看看。” 湖蓝醒了,他挣动,发现自己仍被绑着,嘴里干得冒烟,只能用唾液滋润,那等于用一滴水救火。“热死啦……水啊……给口水……”他睁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曾经亮到炫目的灯全灭了,周围没有人,湖蓝想不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又在什么地方。 湖蓝又挣了一下,他忍受着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从下腹升起,在他晕迷的时候就已经蹿遍了他的全身。 “果绿,拎桶水来……纯银,要冰水……来人……” 一个赤裸的男子将一桶还混杂着雪和冰块的水迎头浇下,以浇灭在多处清心寡欲中仍要时而烧起的欲火。 冰块和雪水一直在赤裸的皮肤上炽烧,天星老魁湖蓝在痛苦和激灵中大叫:“女人算个尸求!”湖蓝在手术台上挣扎,他身上的火是用药催出来的,水也浇不灭。“水呀!……”湖蓝挣扎着,然后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触摸,从他的假腿摸到有真骨实肉的部分,湖蓝在晕沉中猛挣,打算去摸枪,他挣不开,枪也并不存在。他连脖子也是被缚住的,尽全力也只能抬起一点点的头颅,在烧得一片模糊的视野里,他只是看见一头覆盖在他身上的长发。 女人说:“我是你的水。” “滚!”那个声音让湖蓝觉得羞耻。可是没有用,他仍在触摸中战栗。 那个妖冶女人的每一下动作都能直触到湖蓝最敏感的神经中枢,她像蛇一样从湖蓝的脚跟渐渐蔓延到湖蓝的全身,她覆盖在湖蓝的胸前,吮吸和抚摸让湖蓝快要融化,连挠在脸上的头发都让湖蓝快要发疯。 “滚……滚。”湖蓝在微弱无力的抗议中呻吟和叹气。 女人说:“你什么都没有,你现在有了我,我爱你。我是你的,全部都是。不要再想你的家人了,我是你唯一的家人。你一直在等我,我一直在等你,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缺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湖蓝在断续的呢喃和触摸中发抖,女人冰冷的手伸进他的衣服摸索,呢喃和呼气骚扰着他的耳垂,湖蓝时如热铁时如被吸干的海绵:“是的是的……我有了你。”长发覆盖了湖蓝的脸,湖蓝在那个长长的热吻中挣扎和喘息,什么自尊和自控全滚他妈蛋吧,湖蓝喘息着哀求和要求:“快……快一点……” “你爱我吗?”女人问。 “我爱你!快一点!” 灯忽然全亮了,惨白的强光足以让一个情欲炽热的人无地自容。湖蓝的眼睛被晃得再睁不开,而他的头发被揪住,一个、两个……很多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湖蓝在涕泪横流中强睁开眼睛,一桶冰水泼在他的身上,里边夹杂的冰块在地上撞出清脆的声音。湖蓝看着他的梦侣,那女人在强光下漂亮而并不动人,衣不遮体倒显得凶神恶煞。 “蛆一样的男人!都说你是个太监!你爱杀人是因为你不会用自己带的枪!”女人轻蔑地说,膝盖狠顶上湖蓝裆间。湖蓝被这一下阴毒的袭击撞得蜷成了一团。而那女人从他身上跳到了地上,灵活得像是妖精:“软的!你不光是蛆虫,还是蚯蚓!” “我杀了你!”湖蓝发现他的绑缚不知在什么时候松开了,实际在灯光大亮时就已经松开了,湖蓝摇摇欲坠地挣下床,然后摔倒在床前。然后他看见在几分钟之内让他爱极又恨极的女人手上挥舞着他的假腿:“断的!你平常看不看你的那截肉桩子?你看到它会不会吐?” 湖蓝抓着床站起来,然后被自己的假腿狠狠打倒在地上,药瓶、器械、弃物桶,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 “废物!瘸子!残废!软蛋!” 湖蓝在他摇摇欲坠的平衡和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拼命想要抓住那个污辱了他每一毫每一厘的人,但人影晃动了一下,门关上了。他恨之入骨的人带着他的腿一起消失了。 湖蓝用头狠狠撞锁死的门,第一下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点,第二下他把自己撞晕在地上。 那名女特工出来后立刻被人裹上了一条大毛巾,她寂静无声到像个孙子一样被人领走。因为劫谋站在门外。不过,她并没有忘记将湖蓝的假腿交在专家的手上。 “不错。”劫谋听着湖蓝造成的那一下大响在走廊里回荡,看着湖蓝的假腿。 “我们会反复给他注射催情剂,反复这种经历,他能记起些只鳞片爪,可对人再不会轻信。” “让他爱上个女人,再让那女人死了怎么样?死得很惨。” “没有问题。” “千红始成灰。我只希望他不要再犯天真这种绝症。”劫谋叹了口气,他甚至有些悲悯。 “招了!”一个声音唐突地传来。 劫谋回头看了一眼胆敢在自己身后大喊大叫的家伙。 那名军统筋疲力尽,明知做错却仍带着欢喜的神情,一种有了巨大突破的神情:“刘仲达,招了。” 劫谋二话没说就走向刘仲达所在的房间。 “请等一等,先生。他……彻底失禁了,在收拾。” 劫谋便站住等候,他喜欢干净,更重要的,一个失禁的人,他嘴里吐出来的更为可信。 手术台被倾上几桶水然后擦洗,这已经是最后的清洗了,已经看不见污迹。 刘仲达赤裸着松散的躯体,裹着一条毛巾,他抖得不成话,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太过强烈的精神折磨。一个军统正在给他注射一剂舒缓神经的镇静剂。 劫谋进来,在刘仲达身边站住。 当意识到有一个人站在身边并且看着自己时,刘仲达开始尖叫,漫长到没有意义,声音像个女人,它只是简单地表示害怕到了极点的一种信号。 劫谋看着,皱了皱眉。 纯银跳过去,用几记耳光将刘仲达打回了现实。但纯银立刻就感觉到一件事,刘仲达现在已经不知道痛。 “不要!不要再来了!”刘仲达叫。 劫谋甚至屈尊将身子俯低了,看着那张神情涣散的脸,近到那双涣散的瞳孔里能照出他的影子,但似乎看不见他。 “说吧。” 刘仲达茫然地说:“我要杀劫谋。” 因为冒犯了劫谋的尊严,纯银打算再给一下,被劫谋用眼神制止。对一个已经崩溃的人可以比这简单得多,劫谋只是伸出一只手在刘仲达耳边打了个响指,引发的效果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刘仲达跳了起来,被纯银再加上一个军统才摁下。 “是修远先生!他要杀劫谋!” 劫谋全无表情地听着,像在听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要杀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一个将秘密在心里藏了太久的人一旦被打开缺口,经常就会像竹筒倒豆子,劫谋现在碰上的就是这么个竹筒。 刘仲达用一种很考验记录员速度的语速开始倒,捎带他的发抖、结巴和颤音:“我是沧海,先生命令我投靠你们,其实我一直都是中统的特工沧海。中统以为我是中统的内线,其实我是修远先生的内线沧海。” “明白。骗过所有人一向是修远最大的乐子。”劫谋说。 “先生十年前就跟我说,玩权术的靠不住,我们要自保,你别待在我身边。我就去了。后来有了中统,中统要人挖共党的心。先生说你去,机会到了。我就去了,我叫刘仲达。后来先生说时候到了,劫谋把中统压得够呛,再不打中统要把我们舍车保帅了。我就把共党的情报卖给靛青,也通知中统……先生说,让他们抢骨头,死人越多越好……那天早上的地下党总部,本是联合抗战的三方互相撕下对方的血肉。” 劫谋问:“怎么杀我?” “死了很多人……” 劫谋把一杯凉水慢慢倒在刘仲达头上 刘仲达胡抹着脸惨叫:“血啊!全都是血!……修远先生……修远先生说,两个地方,两个地方是劫谋的心病,一个延安,劫谋想去可一辈子去不了。一个上海,劫谋一辈子想要可就是要不到,杀光共党他没拿到上海,打压中统还没拿到上海,共党的刺客让他在上海街头差点丢了小命,后来日本鬼子也来了……” 纯银因这从未有过的污辱掏出了包胶铅棍,劫谋脸色铁青地摇头。 “上海是劫谋发迹的地方,又是他今生吃不下的地方,是他的恶疮他的心病,劫谋注定会死在上海。” 劫谋吸进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竭力做出很平静的样子,但也知道他的手下因他正在压抑着暴怒而不敢正视。他听到的话来自他的死敌,而且最要命的,他的死敌说出的正是他的心结。 “好吧,你的修远先生,那个算命先生拿什么杀我?拿他的乌龟壳吗?” 刘仲达沉默,他仍在试图保留最后的秘密。劫谋点了点头,几个人将他拖向手术台。刘仲达看着要去的方向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他还有人!他有整队自己的人!专为杀劫谋的!叫做锄奸队!” “上次阿手带队的不就是所谓锄奸队吗?已经灰飞烟灭了。” “还有!还有!上海站的中统一多半是修远先生的人,像我一样!修远先生要让人以为他的人已经死光了!众叛亲离!他要这样!”刘仲达死死抓住手术台不让人把他拽上去。 “他在哪里?或者说,他是谁?” 刘仲达再次沉默了下来,他已经被一层层地攻克了,现在在保护最后一把锁。 于是劫谋转身出去。 对付刘仲达的军统一棍子把刘仲达砸得天旋地转,这样方便将他在手术台上绑缚,一个军统赶在劫谋出门之前关上了房门,一个专家开始调配他们的针剂。 劫谋从走廊上走过,他在愤怒,但又在微笑,就像在踏上去之前发现了死敌设下的陷阱。对修远他不能像对其他人一样死寂的冷静,他们的仇恨源远流长。他为了对付修远,或者修远为了对付他,都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纯银和那帮青年队永恒地跟在他的身后,他的王国,他的肉墙,他的资料库,他伤人的凶器和保护自己的盾牌。 “再告诉我一次阿手的动向。” 纯银靠近了一些:“阿手投靠了中统特派专员骈拇,他们全线收缩,再也无意与我们为敌。怀疑他们将对付修远,我们的中统内线送来情报,修远这次和中统总部搞得裂痕很深,他放话说中统如果不保护他,将抖出多年来的诸般丑事。” “假的。修远很清楚,中统想保护他也没有这个实力,他不过要让我们觉得他黔驴技穷。” “从现在收集到的情报来看,应该如此。” “全以为他坐以待毙时他忽出奇兵。一个人要杀你,如果他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一百个人绝防不住。劫谋在与日寇对垒的前沿以身殉国,上海区特工群龙无首,重庆只好放下派系,再请耆宿修远出山,龙困浅滩眨巴眼成了飞龙在天,你们几月后全为修远先生效劳也说不准。” “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很可能的。他、卅四、我,是敌人,是朋友,最好说是同类。对别人是断头台,对我们是机会,这种同类。我们是在阴阳界搂着死尸跳舞的人。” 纯银只好沉默。但劫谋站住了,面现欢色,似乎是为自己说的话欢喜赞叹,他开始击掌,每一次击掌带出一个字:“好——极——了。”然后他沉静下来,再也没有欢喜或者愤怒,回到他一向的状态,“以后要提醒我,不管我因为修远还是别的什么事失了方寸。刚才我生气了。任何手段都可以。” “是。” 劫谋开始开步。走过他的基地,走过他的王国,回他的静室。 “骈拇要死了。这家伙没叫一个好名字,多余的手指头,如果我要跟人比快比狠生死相搏,一定会先切掉多余的手指头。中统要出局了,下一个要死的会是谁呢?”劫谋的声音在黑暗里传了开去,像一句咒语,又像是个预言。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4020电子书www.4020.cn